輾轉將近大半月,吳連貴終於從穎川回來,卻不急着先回泛秀宮覆命,而是直奔啓元殿向皇帝回稟公主近況。樂楹公主以皇帝胞妹的身份下嫁,非尋常宗室女可比,陪嫁時便由賀必元帶領八千京營精兵奉旨駐守,亦可算做皇帝和藩王之間的某種契約。吳連貴此去揹負着帝妃兩邊的旨意,雖已勞累不堪亦不敢有絲毫怠慢,進殿叩頭道:“奴才吳連貴,給皇上請安。”
“平身,起來說話。”明帝側首“唔”了一聲,等多祿帶着宮人們悉數退出去,方道:“敏珊她----”略微停滯,似乎微微嘆了口氣,“夏烈王和世子可還好?公主在王府上,有沒有受什麼委屈?”
“世子爺待公主很好,凡是公主想要的、想用的,無一不盡心盡力的去辦,在起居上是沒有受過委屈的。”這話雖說的隱諱婉轉,皇帝也不禁蹙了蹙眉,吳連貴稍微往前走了兩步,接着道:“公主託奴才捎回來一句話。”
明帝神色一動,急問,“什麼話?”
“不能好生,但求好死!”樂楹公主且恨且悲的神色猶然清晰,吳連貴自然不敢如此轉述,躬身道:“公主說,讓皇上切莫忘記她,日日夜夜在穎川面朝皇城祈禱,等着接她回京的聖旨。”
“朕知道了。”明帝悵然長嘆,緊鎖的眉頭間浮現出無盡痛惜之色,手掌在空中拳了拳,緩緩鬆開道:“朕突然覺得很乏,你且回泛秀宮去見宸妃,順便告訴她午間自個兒用膳,不必等了。”
“是,奴才告退。”吳連貴瞥了一眼頹然的帝王,無聲貓腰退出。
泛秀宮顯然已經得知回京人員的消息,當吳連貴趕到椒香殿時,內殿便只剩下雙痕服侍在宸妃身邊,良深的華殿越發顯得恍若一潭幽靜湖水。嵌金珠蟠龍大銅爐裡燃着新制上等蘇合香,若有若無的輕煙自寶珠金口中透出,將身着緋羅蹙金飛鳳袍的女子籠罩其中,聲音亦跟着虛幻飄渺,“不用叩頭,雙痕也到外面去侯着。”
“娘娘----”吳連貴有些疑惑的看過去,躊躇道:“莫非奴才出去這段時日,宮中出了什麼大事?娘娘的精神,看起來像是有些疲乏。”
“沒有的事,別學得疑神疑鬼的。”慕毓芫隱去眸中清淺自傷,臉上已是正色,“你且說說敏珊那邊的事,然後就下去歇息罷。”
“那世子做足一副捧之若珍的架勢,公主在那邊也還算好,起居上細小地方無可挑剔,只是行動總有人跟着罷了。如今公主身懷有孕,更是人前人後的簇擁着,幸好先前做有準備,娘娘交待的事情都已辦妥當。”
慕毓芫將金甲珠套摘放在桌子上,雙手相互揉搓了一下,“只要皇帝和藩王們沒撕破臉,那世子不論心裡做如何打算,對公主也必定是恭順有禮、愛護倍至,想必夏烈王也沒少囑咐過。敏珊眼下因雲琅勉強支撐,不過將來孩子生下來就不一樣,今後也不知熬不熬的住,倒是讓人擔心的很。”
吳連貴一時默然,嘆道:“那孩子也是可憐的人。”
慕毓芫悵然一嘆,緩緩搖頭道:“哪裡還顧得上那孩子,能保住敏珊就不錯,囑咐穎川的人,好生照顧着公主的身孕,萬萬不能有什麼差錯。”
“娘娘的意思,要護着孩子平安生下來?”
“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那可是十月懷胎的血脈親情。”慕毓芫見他有些茫然不明白,不由搖頭嘆氣,“皇上雖然心疼自己的妹妹,卻未必想得到女人的心思,若是沒有孩子便留不住母親。敏珊傷心悲痛之餘難免做出傻事,那時豈不是悔之晚矣?只要有孩子的牽絆在,敏珊總會忍耐活下去,至於那孩子----”她似乎在感嘆自己一般,輕笑頓了頓,“眼前都是生死未卜,哪裡還能夠籌謀十年以後的事,也只有將來再說了。”
吳連貴恍然點點頭,卻聽外殿隱約有女子說話的聲音,雙痕在外高聲道:“齡嬪娘娘駕到,殿外侯旨求見!”他情知不便再囉嗦下去,況且手上還有諸多雜事要辦,遂上前回道:“奴才先下去辦事,晚間再來伺候娘娘。”
慕毓芫點頭讓他出去,只見謝宜華被人簇擁着進來,不由笑道:“如今可好,你整日往我這邊跑,不如索性住下來好了。”
謝宜華上前一笑,略行禮坐下,“皇上不是繁忙着,嬪妾又怎好在跟前添亂,再說娘娘還不是一樣?今兒過來無事,不知祉兒可曾睡下?”
“罷了,罷了。”慕毓芫連連擺手,笑道:“上次就把你的臉抓破,本宮到現在還後悔的不得了,哪裡還敢再讓他出來淘氣。”
奶孃卻已經抱的七皇子出來,謝宜華起身去接,回頭笑道:“不怕,嬪妾今日就是來報仇的,非得捏他幾下不可,到時候娘娘可別心疼。”一席話說的衆人都笑起來,奶孃們忙上前陪笑道:“上次是沒留意,如今再也不會了。”
因爲上次的失誤,七皇子小手上的指甲早已剪得乾淨,慕毓芫將他摟在懷裡,指着謝宜華柔聲囑咐道:“那是你謝母妃,素來疼你愛你,不許胡亂淘氣。”七皇子懵懵懂懂仰着頭,咧着小嘴直笑,又撲到慕毓芫懷裡拱了一陣,也不知道聽明白沒有。
“好孩子,過來抱抱。”謝宜華逗着七皇子玩了會,方纔遞給奶孃,待到身邊的人都已支開,問道:“秀女們都入宮快一個月,怎麼也不見皇上召幸?莫非前面的事,竟然忙到總也分不出身來?”
“你素來對這些事無甚興趣,怎麼也變得如此操心?”慕毓芫搖晃着手中茶盞,茶盞中的嫩綠茶水醇香清新,輕輕品嚐了一口,“本宮也不大懂得朝堂上的事,不過瑣事繁忙些自然是有的,也沒什麼稀奇。”
謝宜華也飲了口茶,淡淡笑道:“彷彿聽見有人發牢騷,所以多嘴問一下。”
“呵,你哪兒有人發牢騷?”慕毓芫側首想了想,笑道:“斷然不會是文才人,她不象是如此不安靜的人,想來是那些沒有位分的采女。”
當初皇帝讓慕毓芫分派嬪妃住所,文才人和兩名才人便被指到鍾翎宮,而楊氏姐妹花年幼活潑,因此被指到淳寧宮與純嬪做伴。采女們則各宮分散而居,熹妃那邊自然送過去兩名安分老實的,惠嬪身邊留得最多,總共五名,最後兩名采女被留在泛秀宮,一時讓衆人羨紅了眼。
謝宜華微微頷首,慢條斯理笑道:“她們抱怨麼,嬪妾自然有安靜的地方去,倒也不算礙事。只是怕娘娘聽着煩心,才順便提一句。”
“皇上並沒有夜夜宿在泛秀宮,前月倒有二十來天沒往後面來,也不是本宮獨自一人牽絆住,要抱怨也只好由得她們去。”慕毓芫走到窗臺的花格子前,輕觸着錦葵花上晶瑩剔透的水珠,一碰即散,明眸中是如雲似霧的淺淡笑容,“往後的日子還長着,煩心的事自然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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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心齋乃皇帝平時小憩之所,庭院內滿是鬱鬱蔥蔥的高大梧桐樹,夜風過時總是惹得樹葉“簌簌”直響,夏夜也就不那麼難熬了。多祿看了看窗外的滿天繁星,回頭發現水滴銅漏已經是戌時正,遂上前請道:“皇上,時辰不早了。”
明帝握着硃筆並不擡頭,隨口問道:“今兒是什麼日子?”
“回皇上,六月十二。”多祿說話的聲音乾脆利落,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插嘴笑道:“聽說,今兒還是葉貴人的生辰。”
“是麼?”明帝手上的筆頓了頓,搖頭笑道:“倒是把她們忘了。已經進宮這麼長時間,連個面都沒照,指不定在底下怎麼抱怨朕。”
“皇上多慮,哪裡會有人抱怨呢?”多祿瞅了瞅皇帝的臉色,陪笑道:“宸妃娘娘已經賞賜東西過去,聽說葉貴人歡喜的很,還有一同入宮的主子們陪着慶賀,玉粹宮已經熱鬧一整天了。”
“嗯,她總是要是細心些。”明帝將筆撂在一旁,一本一本的整理着黃皮摺子,放在案頭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去預備車輦,朕過去瞧瞧葉貴人。”
待御輦行到玉粹宮時,夜色已經濃黑的猶如一碗墨汁,新月愈發明亮起來,滿天繁星更好似一望無盡的寶石碎片,璀璨奪目、迷亂人眼。正門的小太監見是御駕,歡喜非常,早有人飛奔似的去給裡面通報。多祿慢慢的攙扶着皇帝下輦,只見對面一襲杏黃色繁繡宮裝翩然而來,臨近襝衽道:“臣妾葉氏,給皇上請安。”
“免禮,進去說話罷。”明帝大步流星走在前面,葉貴人恭謹的垂首隨後,進到燈火輝煌的內殿,宮人們都識趣的退了下去。
明帝於正中入座,問道:“進宮可還住的慣?”
葉貴人自進門後就一直低着頭,此刻雖然稍微坐正身子,卻仍然不敢與皇帝的目光直視,輕啓朱脣道:“嬪妾每日去給宸妃娘娘請安,平日跟姐妹們玩笑說話,比之在家時光更是熱鬧,早就已經習慣了。”
“嗯,那就好。”明帝看着她手上的赤金雙扣鐲,眸中溫和的笑意微微收斂,聲音卻是紋絲不動,淡聲道:“你手上的鐲子,是宸妃那邊賞賜的罷。”
“是,蒙宸妃娘娘厚賜。”葉貴人仍然沒有擡頭,只將視線落在儒裙的寶相蓮紋花樣上,微垂螓首道:“今日也得了宸妃娘娘不少東西,臣妾陪着姐妹們不得空,打算明日過去謝恩。”
明帝微微頷首,笑道:“你也是知書達理的,這樣纔好。”
葉貴人聽得皇帝讚賞,咬着嘴脣笑了笑,潔如編貝的雪白細齒閃着微光,原本羞怯的面容上平添幾分少女的明媚,嫣然笑道:“以往在家裡的時候,爹爹總說自己的女兒不肯讀書,皇上方纔的讚語,臣妾還是頭一次聽到呢。”
明帝跟着笑了笑,湊趣道:“如此,朕今後就多說幾次。”
“皇上可別唬人!”葉貴人不自禁的擡起頭來,正迎上皇帝打量過來的眼光,彷彿覺得自己有些不端莊,復又低下頭道:“臣妾失儀了。”
“朕又不吃人,怎麼一直低着頭?”明帝笑着站起身來,緙金絲的九龍夔紋華袍泛出金光,朝葉貴人伸出手道:“來,朕陪你到廊子上走走。”葉貴人有些怯怯猶豫,皇帝又笑着走近一步,俯身拾起杏黃裙幅上的纖細素手。
葉貴人的手在皇帝掌心縮了縮,白皙的臉頰頓時飛上一抹濃郁的紅霞,聲音卻越發小了下去,細聲回道:“是,臣妾遵旨。”皇帝不容分說拉着往外走,葉貴人只是羞喜的說不出話來,雙耳間墜着一對細銀線的明月掛珠鐺,正在不安的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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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宮院的明熾燈盞零星明滅,夜空中的滿穹繁星亦交互閃爍,星光璀璨、燈火閃耀,二者相互輝映着,使得宮殿樓閣都被籠上一層氤氳之氣。椒香殿臺角堆放着數十盆月白茉莉花,一陣清爽的夜風拂過,如煙似霧的淡雅幽香便隨之飄散,似一雙無限溫柔的美人之手,輕輕撩撥着月下人兒的心絃。
因今夜皇帝留宿玉粹宮,宮妃都已得知消息,純嬪在泛秀宮用過晚膳也沒回去,晚上便留在椒香殿歇息。六尺有餘的沉香木闊牀,兩個女子睡在上面顯得格外空蕩,純嬪翻來覆去的睡不着,散着一腰的烏黑青絲支起身子,冷不丁問道:“芫表姐,你心裡面可曾惱恨皇上?”
“你又瘋魔了?”慕毓芫探手將紗帳合嚴,又用牀頭的玉雕如意童子擺件壓住紗帳口,回頭嗔道:“這樣的話,以後再別說了。前些日子還誇你學得安靜些,漸漸的也有幾分先前皇后的模樣,怎麼又開始冒冒失失的?”
“左右沒別人,難道說說都使不得?”純嬪賭氣撇撇嘴,好似心中特別燥熱,一把掀開薄若蟬翼的浣紗疊晶被,坐起身道:“皇上待我自不必多說,只是他先前對錶姐有多好,惹得多少人紅着眼睛?到如今----”她嘲弄似的朝玉粹宮方向看去,輕慢的冷笑道:“跟前有新人伺候着,立馬就把過去拋到腦後。想來,那些娘娘們正在捶胸頓足的懊惱,原先都是恨錯了人。”
慕毓芫拾起牀頭的玉蘭花團扇,輕輕的搖着風,自案隔上取下兩個紫苑花錦繡背枕下來,倚在上頭悠悠說道:“秀女們入宮便是皇帝的妃嬪,雨露均佔總是難免,難道讓她們都一輩子等死在宮中?比如先前你跟齡嬪她們入宮那會,不也是一樣。如你姐姐身爲皇后,爲表率賢良大度,不但不能抱怨一言半語,反而還要在從中爲嬪妃周旋,難道她心裡就沒有半分苦楚?”
純嬪似乎有些心酸,哽咽道:“難道皇上他就不能專情一人?”
慕毓芫朝紗帳外微微側首,皎潔的月光勾勒出她臉上優美的弧線,微微漾起的笑容飄渺不定,望着清涼如水的新月,“古往今來,後宮裡的女子大都如此想,卻沒有幾個皇帝會這麼做,便是想做也未必做得了。”她自漫漫的說下去,彷彿與自己全然不相干似的,“各家的女兒在宮裡,皇帝冷落哪個都有臣子不答應,後宮的娘娘們自然也不肯善罷甘休,如此豈會有安寧日子?往遠處說,便是尋常王公權貴、富貴人家又何嘗不是三妻四妾的?所謂同心一人,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尋常男子尚且無定心,何必在君王身上尋真情?若是有情,反倒心生牽掛而不能自持,想來竟然還是無情的好。不論如何,今後總還是要好好的活下去,慕毓芫拂開那些雜亂的想法,回身微笑道:“你是個聰明的,如今也漸漸的大了些,別在像從前那樣鑽牛角尖了。”
純嬪還在方纔的話裡出神,一時倒是忘記悲傷怨憤,聞言愣了愣,臉上又浮現出一些惱恨之色,不屑道:“皇上心裡沒有我,爲何還要去曲意承歡?”
“你怎麼還是不明白?”慕毓芫脣角的笑意漸漸收斂,清澈的目光有着洞穿世事的銳利,淡聲說道:“你不理會皇上,難道他就沒有別的去處了?可若是皇上不理你,那就只有在後宮等着老死,再也沒有別的出路。所以我們做妃子的,最要緊的就是位分和榮寵,若是一味賭氣丟掉身家性命,還拿什麼妄說情分心意,不是好笑麼?”
純嬪一時說不出話,只是倔強的緩緩搖頭。
“佩柔----”慕毓芫的聲音柔和綿軟,一面徐徐的給她扇着,一面用手輕拍着她的後背,溫聲說道:“縝姐姐是皇上敬重的皇后,你也不能總是孩子脾氣,皇上他心裡深念着皇后的情意,待你自然是要比別人優厚些。今後宮中的嬪妃會越來越多,表姐一個人恐怕也周旋不過來,你若是心裡能夠想明白,就幫着分擔一些罷。”
“難怪……”純嬪逐漸有些哽咽欲淚,仰面半晌,方纔低下頭說道:“難怪人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縱使不甘心……”她微微闔目,眉目間有些深宮女子的冷然,“皇上連親妹妹都捨得,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呢?我們又算得上什麼?不過是……”
“好了,早點睡吧。”慕毓芫平靜如水的打斷她,扇風的手勢帶着長姐的溫柔,哄勸孩子般輕聲說道:“別想太多,好好的睡一覺,明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