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後,皇帝幾乎再未涉足過沅瑩閣,莫說是徐貴人本人,便是惠嬪和小公主也難以見到聖面一次。衆人都知詔德宮徹底頹敗,因此門前愈加冷清無人。而眼前最大的事,便是泛秀宮宸妃即將產育。皇帝除卻早朝,幾乎日夜守在泛秀宮陪伴,御醫們則輪番的侯着值夜,宮人們更是謹慎仔細,不敢出半點差錯。
時下天氣寒涼,泛秀宮大殿保溫尤其要緊,光是半人高暖爐就有數十個,窗上垂簾也換成雙層加紗,門簾子更是嚴嚴加厚。謝宜華如常每日過來請安,剛到門口就被阻擋住,吳連貴陪笑道:“宸妃娘娘胎動的厲害,產婆們已經進去準備,謝婕妤還是回宮等候好消息罷。”
“吳總管進去忙你的,不用招呼我。”待吳連貴躬身退進去,謝宜華方纔緩緩步下臺階,側首對新竹說道:“我們到附近等候着,眼下人多事亂,咱們還得幫着照看着一些纔好。”
新竹點點頭,又問,“主子,你在嘆氣?”
“哪有?是你耳朵不好用了。”謝宜華回頭輕斥一句,淡笑道:“無緣無故,我爲什麼嘆氣?你跟着進宮的日子也不短,怎麼還管不住自己。”
“小姐,你原本就不該進宮來。”新竹垂首遲疑着,嘟噥道:“以前在慶都自由自在多好,如今一步不能多走,一句不能多說。真不知皇宮有什麼好的,也值得那麼多人你爭我搶,再說皇上……”
“好了。”謝宜華眼波掠過四周,淡聲截道:“你果真想回慶都,我就告訴哥哥,把你接回去如何?既然在宮裡,就不要多嘴多舌抱怨。”
“奴婢死也不離開小姐!”新竹聽她要攆自己,急急辯解道:“只是小姐從前是什麼性子,如今反倒要看別人的臉色,我心裡替小姐不值。”
“傻丫頭,你懂得什麼是值得?”謝宜華淡淡反問一句,又道:“如今,哥哥在諸王中年紀最輕,軍中亦沒有威信,餘下幾個兄弟也幫不上。漢安王府正是多事之秋,我一個人又算的什麼?況且,難道要我放任多年恩情不顧麼?”
“小姐----”
“好了,不許在外面叫小姐。”謝宜華緩和些神色,朝新竹微笑道:“宸妃娘娘你是知道的,比起其他人如何?”見新竹默默點頭,又道:“眼下宸妃娘娘要生產,宮裡又是亂糟糟的,咱們可得看緊着些。”
“是,我知道了。”
主僕二人正要從儀門穿過,背後卻傳來一陣喧譁聲,皇帝正要進內殿去看望待產的慕毓芫,執事太監把頭磕得“咚咚”作響,卻斷然不肯讓步。謝宜華見皇帝也有不能恣意的時候,不由輕聲一笑,於是領着新竹碎步上前,“臣妾給皇上請安。”
明帝正急得心頭出火,回頭見她緩了緩神色,“謝婕妤平身。”側頭瞥了一眼伏地的太監,蹙眉說道:“不知宸妃在裡頭怎麼樣?偏生這些礙事的奴才不讓朕進去,說什麼血污之處不乾淨,淨是胡說八道!”
周圍的人戰戰兢兢不敢言語,謝宜華於是勸道:“宸妃娘娘素來持禮於人前,皇上執意進去,反顯得爲娘娘而不顧規矩。娘娘在裡面也不得安生,不如由臣妾陪着在側殿等候罷。”
明帝也知自己是關心則亂,只是此次產育非同尋常,影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若泛秀宮誕育的是公主,如何平息後宮嬪妃的爭寵之心?如何鎮服朝臣素來對她的針鋒相對之意?如何穩定雲、慕兩家爲朝廷誓死盡忠之勇?況且拋開這一切不管,此刻躺在裡面的女子,畢竟是自己許諾相守一生的人,豈能讓自己不揪心?心間萬般思緒匯聚,恍似一條波濤洶涌的河流,勉勵平靜道:“聽說,你近來棋藝大有進展,那就陪朕到旁邊對弈一局。”
“是,請皇上移駕側殿。”謝宜華微微一笑,側身相讓。
明帝如何能靜心下棋,一枚枚棋子不過是胡亂放下,與其說是在對弈,倒不如說是在擺棋子玩。終於還是放下棋子,側身對王伏順吩咐道:“怎麼還沒有消息?你趕緊去那邊守着,有消息就趕緊過來回稟。”他自顧自說着,思緒卻早已飛到椒香殿,擡頭朝謝宜華微笑道:“朕是不是太着急了?”
“宸妃娘娘福澤深厚,上蒼感念皇上誠心,也必定會而庇佑她的。”謝宜華見皇帝神色稍微安定,又請示道:“臣妾不恭,這棋還是改日再下吧?”
明帝微微頷首,擡眸看向眼前的淡雅女子。她不似後宮中任何嬪妃,恩寵不喜、冷落不憂,心內恍然想到慶都之事,不由一笑。
“皇上,有什麼高興的事?”謝宜華眸光清澈若水,似乎看出些什麼。
“唔?”明帝一怔,笑道:“宸妃常誇你清水出塵,朕今日仔細看了看,不想一時看得失神,果然不假。”
“是麼。”謝宜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皇上----”明帝正要再說,頂頭見椒香殿小太監飛奔進來,“皇上,宸妃娘娘誕育了小皇子!是小皇子!!”殿內宮人齊刷刷跪地賀喜,明帝更是喜得說不出話,懸空的心終於歸復原位,豁然起身朝椒香殿趕去。
正在收拾的產婆和宮人們措手不及,紛紛給皇帝讓出路,綾羅綢緞內躺着虛脫無力的慕毓芫和粉團似的嬰兒。明帝將目光鎖向牀上女子,俯身坐在牀邊,“宓兒,朕終於看到我們的祉兒了。”身旁嬌小嬰兒咧嘴啼哭起來,聲音清澈響亮,“你看,祉兒想跟朕說幾句呢。”
慕毓芫微微一笑,“呵,皇上又說傻話了。”
“朕每日盼着這個麒兒,如今能不歡喜麼?”握在手心裡的柔荑泛出微潮,明帝心疼的掠開她額角碎髮,“祉兒不比其它的皇子,朕打算封他爲永寧王,以昭示我朝江山永固無虞,萬世安寧!”
“旻暘----”慕毓芫此時雖然身子乏力,心智卻是極清明,“祉兒若是早早稱王,其他兄弟見到他未免拘束,豈不是與兄弟們疏遠?還是等他長大些,再行封王之禮也不遲。”自己豈能把孩子往風口浪尖上推,先不說後宮嬪妃如何嫉妒,只怕朝堂之上也要掀起連篇波浪,“皇上若是疼愛祉兒,今後多抽些時間教導着,也就是他的福氣了。”
明帝方纔不過是衝動之語,聞言也覺不妥,遂笑道:“還是你想的周全,朕就把這個名號給祉兒留着,將來自有封王之時。”思索一番又道:“今年讓雲琅早些回來,就算朕捨得,敏珊也不樂意,都跑來說過好幾回了。”
“是,臣妾替雲琅謝過。”慕毓芫想起雲琅先頭的書信,隱隱有些頭疼,“不知爲何還是有些發暈,臣妾想獨自歇息一會兒。”
“嗯,好生歇息着罷。”明帝替她掖了掖錦被,三絲金線拈織的花邊華貴耀眼,並蒂雙開牡丹圖正襯他心情,含笑柔聲說道:“你且安心睡着,祉兒自有奶孃照看。朕過去跟皇后說一聲,晚間再過來看你。”
待皇帝走後,慕毓芫不過略歇了會。只因心內惦記孩子,左右睡不着,因此只是閒閒躺在牀上,不時看看剛出生的小皇子。椒香殿內一片歡騰喜慶,雙痕怕太聒噪,遂將宮人都攆到外殿,折身進來問道:“娘娘,身子可還好?”
“嗯,沒事。”慕毓芫頷首應了句,轉而卻想起舊事,不由微微神傷,“畢竟不是頭一胎,比起生那孩子的時候,順利多了。只是不知道,他如今怎麼樣了。”
“娘娘,別太擔心了。”雙痕上來相勸,又道:“那是極妥當的地方,跟前的人都是慕家舊人,自然是不會有錯。眼下快到年末,很快就有消息回來的。”
慕毓芫輕輕頷首,嘆道:“皇家的孩子,出生便是註定波折,總是比不得平常人家安寧,在宮外長大倒是更好。”
“那是自然。”雙痕端來一盞清茶,放在小几之上,“莫說是皇子,便是公主也有不得安寧的。比如那邊的六公主,當初惠嬪一時心軟留她下來,反倒露了餡,只怕將來也不會招皇上待見。徐貴人那般設計咱們,真是死有餘辜!認真說起來,終究還是娘娘心軟罷了。”
“她雖可恨,孩子卻是無辜。”慕毓芫搖了搖頭,忽聽外殿有人喧譁,忙止住雙痕不要再說。只聽一陣輕軟腳步聲,小宮女稟道:“皇后娘娘駕到!”
皇后領着文繡等人進來,先瞧了瞧小皇子,手勢宛若羽毛般輕柔撫過去,憐愛中夾雜感傷,慕毓芫看得奇怪,因問道:“姐姐,出什麼事了?”
“沒事。”皇后不自然微笑,走到牀角坐下,又側身對文繡說道:“本宮跟宸妃單獨說會話,你們都先退出去。”
“是。”文繡似在輕嘆,轉身默默退出。
“姐姐?”慕毓芫撥開雪色小珠帷帳,內層粉紅薄紗微起漣漪,“到底有什麼事不能說?爲何一定要如此自傷?莫非,姐姐打算就這麼獨自瞞着?”
“芫妹妹……”皇后語調有些輕咽,勉強笑道:“如今你誕下祉兒,後宮裡都等着給你慶賀。皇上正歡喜着,哪會有什麼傷心事呢。”
“姐姐,莫非你是----”慕毓芫想到皇后無子,不免心思略動,於是指着小皇子說道:“也罷,我也勸不了你。不如把祉兒抱走,今後由姐姐親自撫育罷。”
“傻丫頭,別胡說了。”皇后淡淡一笑,只是笑意微見黯淡,“爲着這個孩子,你擔驚受怕多少日夜。當自己是什麼,想生就生麼?”
“到底是我傻,還是你傻?”慕毓芫撐着身子半坐起來,凌亂髮絲無序簇成海藻團狀,玉色束帶鬆散垂下,像是捆綁不住主人心中氣息,“想着孩子就不顧自己麼?你我自小讀的那些書,許的那些願,今日竟絲毫沒有用處?姐姐,你也太傻,怎麼就不想一想自己呢?”
“你看你,還是這麼肯動氣。”皇后轉眸看向窗外,冷風捲着殘葉飛舞着,一葉一葉,預兆着寒冬即將來臨。看了半日,回頭淡聲笑道:“如今你剛生育孩子,還不知好生保養,再這樣都不敢來看你了。”
慕毓芫情知她是寬慰自己,想着再多勸未免傷感,於是說道:“既然這樣,那以後我就常帶祉兒過去,也有姐姐多疼他一分。”
“好,那是自然的。”皇后緩和了神色,忽而笑道:“看你的樣子,倒讓我想起小時候的情景。那時候自由自在,不似如今有諸多煩心事。”
慕毓芫也是惘然,輕嘆道:“可惜,不能再回去。”
從前、如今、以後,這悠然而漫長、華麗而冰涼的宮牆生活,究竟何年何月纔是一個盡頭?時光悠然而過,生離死別、愛恨情仇,於浩瀚歲月中何其渺小?人總是無知於未來,不論將來如何,前一刻都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