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多祿語不成聲跑進來,臉上是從未有過的驚慌,低聲稟道:“皇上,皇貴妃娘娘過來了。”
“嚷什麼,好好說話。”明帝皺眉打斷他,拿着手中摺子敲着桌沿,“皇貴妃時常都過來的,值得大驚小怪麼?朕這兒正在煩着,都退出去。”
多祿急忙跪下道:“皇貴妃娘娘今兒的模樣,不同往常……,像是很哭過,眼圈兒都是紅紅的,也不言語……”
“哭過?”明帝覺得匪夷所思,他深知慕毓芫的爲人,縱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少有落淚,更不用說在人前儀容不整。心下正在迷惑,便見慕毓芫獨自一人踏步進來,果然如多祿所說,不由吃驚問道:“宓兒,出什麼事了?”
慕毓芫的雙眸異常黯淡,往常的水光已如鏡湖般沉下去,只剩兩丸濃黑的空洞,纖長睫毛投下淡色陰影,是從曾見過的失魂落魄。多祿見帝妃二人情狀,一聲兒也不敢言語,趕忙給內殿宮人遞眼色,宮人們皆悄無聲息退出去。
明帝握着她的雙肩,感受到雲絲軟衫後的纖馨溫暖,似乎在一點點涼下去,不由擔心瞧了瞧,低頭溫聲問道:“宓兒,到底出了什麼事?只管跟朕說清楚,別這樣呆呆的不說話,朕都不知道該做了。”
“呵,臣妾也不知道。”慕毓芫忽然輕笑起來,卻是笑得淚水直墜,渾身都止不住的打顫,她緩緩展開手心,“皇上,你來告訴臣妾----,這是什麼藥丸?”
兩粒豔紅奪目的藥丸,在雪白柔軟的手掌裡震動,仿似千鈞之重,壓得她快要支撐不住,更讓明帝瞪大雙眼僵住,“朕不知道,回頭問太醫罷。”
“不知道?”慕毓芫目光灼灼,將那藥丸用力拍在御案上,身體裡隱藏多年的鋒芒陡然破出,語聲冰冷道:“到此時此刻,皇上還打算欺騙下去?皇上以爲,還能夠瞞得住臣妾麼?”
明帝被逼迫的沒有退路,更覺那目光宛若冰冷利劍一般,刺得自己渾身疼痛,不得不側首避開目光。似乎有千百句話要說,又覺得說什麼都是錯,震驚、憤怒、痛苦,諸多情緒齊齊襲來,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你,是你殺了他!!”慕毓芫雙眸泛出恨意,低聲痛道。
“你在胡說什麼?”
“胡說?”慕毓芫闔了闔目,晶瑩的淚水緩緩迫出眼眶,沿着下頜墜落,“臣妾也希望自己是在胡說,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她痛得難以說下去,反手捂住胸口,“可是,卻偏偏都是真的!是你想出妙計,再假我的手殺了他!”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明帝有些適應不過來,也沒時間追究事情的來龍去脈,目光在慕毓芫臉上流連,不知如何開口。空氣壓抑的讓人喘不過氣,腦中一瞬間閃過千百個念頭,紛亂如麻的往事撲來,強自穩定身形道:“你這是怎麼了?哪裡弄來的藥丸,又在說些什麼?朕聽不明白!”
“那麼,就讓臣妾來說明白罷。”慕毓芫凝視明帝良久,漸漸止住淚水,“當年孝獻貴妃的事情,臣妾也略有耳聞。正因爲此事,居然一直沒有疑心過薛太醫,而你卻早就預備好,連俞懷仁也被害而亡。再往後,你讓縝……”說到此處頓了頓,“你讓英親王妃送藥進宮,算準我不會對她懷疑,讓薛太醫驗藥讓我更加放心。到最後,哪個害得先帝一天天虛弱的人,便是……,便是你面前的這個女人。”
----剝繭抽絲,絲絲縷縷分明。
明帝頭顱疼得似要裂開來,靠着御案穩住身形,心裡早已亂了方寸,只是無力喃喃道:“宓兒,不是那樣的……”
“不是?”慕毓芫奮力掙開,搖晃着往後退了兩步,“難道不是你親手送的,就可以當做沒有?臣妾早已不是十七歲,也不會那麼無知,可以由得身邊的人哄瞞……”說到此處不由再次落淚,聲音痛得哽咽斷續,“你居然……,會讓她來送藥……”
往事一幕幕浮現出來,明帝情知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以她的聰慧敏透,又怎會猜不出其中關竅?無言沉默了良久,最後痛道:“是朕----,誤了佩縝……”然而更痛的卻在眼前,那明珠水華般的女子正在消融,無名惶恐撲來,連忙上前將其抱緊,“宓兒,不要離開朕!”
“旻暘----”慕毓芫緩緩仰起面來,眸中晶明光線盈動,怔怔凝望了良久,竟是溫柔一笑,“終於,聽到你親口承認了。”
明帝一瞬間恍惚,只覺得那一聲呼喚不同往常,彷彿已經用盡所有愛意,纏綿悱惻的讓人不知所措。在迷惑的一剎那,胸口一記冰涼疼痛瞬間沒入,華麗繁複的雙枝金步搖正正紮在胸口,仿似突兀的簪錯了位置。
“爲什麼,偏偏是這樣……”慕毓芫握着金步搖顫抖,滿目淚光看着金步搖,絢麗的金珠串左右搖晃,折出的金光也是熠熠耀目。然而被刺的那個人卻彷彿是她,身體正在一點點無聲碎裂,片片剝落散開,整個人只剩一具空殼而已。
鮮血絲絲縷縷洇出來,在明黃色緙金絲龍袍上染開,像新繡上去的一團牡丹花,開得妖豔而美麗。比起疼痛而言,明帝更多的是震驚與不信,縱使明白她心裡的恨,也沒想過她會親手行刺,聲音顫抖問道:“宓兒……,你真的想要殺了朕?”
“是。”慕毓芫悽婉一笑,“可惜,想殺你的人已經死了。”
有清風透灑進來,吹得殿內一道道帷幔輕微掠動,只因周遭太過靜謐,彷彿能夠聽見彼此的呼吸,每一聲都太過沉重窒悶。帝妃二人相對凝視着,眼眸裡是看不到底的恩怨情仇,是無法解開的一世糾葛,將兩個人生生分離開來。
“父皇,母妃……”稚聲稚氣的童音打破沉默,七皇子正嚇得發憷,站在門邊張大了嘴巴,旁邊是氣喘吁吁的雙痕,更是滿目駭色。
“娘娘,快停手!”
“父皇,父皇……”七皇子急忙跑上來,用盡力氣抱住慕毓芫往後拖,母子二人齊齊摔倒在地,吃疼哭道:“母妃,不要殺父皇……”
“祉兒----”明帝忍痛拔出金步搖,反倒讓血流得更加多些,只得緊緊壓住胸口,朝雙痕費力吩咐道:“朕沒事的,你帶七皇子下去。”
七皇子死死抱住明帝,連聲大哭,“不要,我不要……”
雙痕不知所措,回頭卻見慕毓芫艱難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只因身上裙帶流蘇甚長,險些又被絆倒摔下。只得扔下哭鬧的七皇子,上前攙扶道:“娘娘,娘娘你當心些,腳下門檻……”
“站住,朕有話問你。”明帝勉強坐到椅子裡,忍住猶如刀絞般的生疼,“你就那麼的恨朕,一點也不記得十年情分?爲了那個人,你就什麼都不怕,什麼都不顧,寧願親手殺了朕?”
慕毓芫緩緩頓足側身,失魂無神道:“是……,皇上可賜臣妾死罪。”
“你休想!!”明帝忽然高聲怒吼,拍着御案支撐身體站起來,“你跟朕做了十年夫妻,生下三個孩子,還有你肚子裡……”猛地胸腔嗆了一下,強自按下上躥的氣流,“你就是現在去死,他也不會原諒你!你便是死了,也照樣是朕的妃子!!”
慕毓芫彷彿被話一擊正中,猛地搖晃了一下,連忙搭緊雙痕的手,在門口怔怔站了一會,顫聲冷笑道:“我又沒害過人,爲什麼要去死?若真的有因果報應,該死的人也不是我,只盼能等到那一天才好。”說完,再無半分留戀的走了。
如此咄咄帶刺的語氣,再不回頭的冷漠,比起剛纔金步搖扎的那一下,讓明帝覺得要更加痛一些。像她那樣堅韌淡定的女子,凡事總是竭盡全力去周全,只是一旦有所改變,也會以同樣的決絕離開。有什麼東西已經破裂,再也不能夠挽回。往日裡的笑靨如花、柔情款款,那些彼此呵護的珍貴情分,全部都被弄散了。
七皇子手上沾着鮮血,臉色驚慌哭道:“父皇,疼不疼?”
“沒事,父皇不疼。”明帝努力微笑搖頭,其實方纔那一記並不深,與其說是她要行刺,倒不如說是要斬斷牽掛。突然喉頭猛地一甜,涌到嘴裡卻是一股子腥鹹味道,一記嗆咳沒忍住,鮮紅的液體頓時噴得滿手都是。
“父皇!父皇!!”七皇子嚇得沒了魂兒,連聲大喊。
“皇上,出了什麼事……”
殿外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似乎是多祿帶着人趕來,明帝抓起案頭一枚水色筆洗扔出去,高聲吼道:“滾,讓底下的人都滾出去!!”外面頓時安靜下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遠去,方纔喘了喘氣,“多祿,你自個兒進來。”
“皇上……”多祿進門只看了一眼,驚得快步奔上來,圍着明帝團團轉道:“皇上且忍一忍,奴才立即去叫太醫。”
“糊塗,糊塗!”明帝連連喝斥,將其喚住道:“今天發生的事,一絲一毫也不能傳出去,可記住了?先去打水來洗一下,朕還死不了呢。”
多祿唯唯諾諾打來清水,也不敢多問,伺候着明帝洗漱換衣躺下,方纔小心翼翼問道:“奴才愚鈍,傳哪位太醫來合適些?”
“不用找別人,就傳俞幼安便好。”
“是,皇上先躺着。”
少時,俞幼安領着醫官過來。他原不在外科上拿手,好在只是尋常刺傷,只是破了寸許皮肉,並未傷及內臟心肝。因此親自用紗待替皇帝紮好,從頭到尾沒一句多嘴,交待了些日常注意之事,便要告退跪安出去。
“你可知道,是誰傷得朕麼?”明帝倚着織繡軟枕,淡淡的問。
“皇上偶感風寒,所以召微臣前來診脈----”
“你是個聰明人。”明帝將其打斷,語聲不動道:“朕身上的傷,是皇貴妃親手刺上去的,不妨露個口風試試。”
俞幼安“撲嗵”一聲跪下,磕頭道:“皇上,微臣明白該怎麼做。”
“去罷。”明帝極度厭倦揮了揮手,又朝多祿說道:“今天在值的二十八個人,你出去交待一下。若是朕聽到什麼,也不用再查是誰嘴不嚴,就賜他們二十八條白綾,一起拿去了斷。”
“是,奴才就去。”
殿內的人退得乾乾淨淨,餘下彼此相對的父子,七皇子不是很明白髮生之事,只是眼裡裝滿害怕,怯怯聲問道:“父皇,母妃是在生氣嗎?等父皇好一些,兒臣陪父皇過去,像以前那樣哄母妃開心,好不好?”
“好。”明帝將七皇子攬在身側,低頭想了一會,又溫和微笑哄道:“祉兒,今天的事情,千萬不能跟別人說,不然你母妃就更生氣了。”
“嗯,兒臣明白。”七皇子脆聲脆氣,天真應道。
從日暮轉到月升,華夢正濃。一輪皎潔圓月當空懸掛,澹澹月光、點點星子,在深藍夜幕中鋪灑開來,輕柔舒緩籠罩着大地。天上星輝與地面燈光互映,彷彿是彼此的倒影,兩相輝映之時,也照亮浮世之中的芸芸衆生。
明帝漸漸沉靜下來,獨自倚坐在閣樓上,看着遠處燈火通明的泛秀宮,彷彿能依稀透視裡面的女子。在最初之始,只是愛慕她無雙的容顏,牽掛那一瞬間的驚動,因而念念不忘,以至於真見到她的時候,竟與記憶深處有些出入。那眉目間隱着淡淡憂傷的女子,不是記憶中的那個出塵少女,也不是那個盛裝殊色的年輕皇后,而是外表柔順、內心冰冷,毫無一絲心意邀寵的冷漠妃子。
用了十年的時間、心意,暖得她一點點融化成水。才知道得到的東西,遠遠多出自己的想像,她的聰慧、剔透、寬容、大度,每一樣都是那麼合心合意。她最懂得自己想要什麼,亦用盡全力去協助,縱使心裡每每生受委屈,也能做到微笑不抱怨。在她統攝後宮的十年裡,能將妃子們周全妥當、安生無事,自己竟然不曾操過半分心。而閒暇之時,她也可以與自己吟詩對棋、暢談天下事,再有嬌兒繞膝承歡,爲帝王者奢望的後宮之樂,不過如此。
----只是,這一切已成往事追憶。
明帝忍着頭顱似要炸裂的疼痛,將所有的事情翻出來,前後思量,仍然解不出是哪裡出了差錯,纔會造成今日的無可挽回。下層樓梯傳來細碎腳步聲,多祿躡手躡腳走上來,垂首稟道:“皇上,雙痕姑娘傳到。”
“嗯,你帶着人出去。”明帝慢慢踱回內殿,擡手免了雙痕的禮,“你自幼跟隨皇貴妃,朕知道她凡事都不會避諱你,所以特意召你前來----”在腹內斟酌了一下,最後還是直截了當問道:“說罷,那藥丸是怎麼來的?”
“是----”雙痕沉默了一會,簡短道:“萱妃給的。”
“萱妃?”明帝吃驚不小,反而愈加想不明白,“她纔多大,怎會知道哪些陳年往事?別以爲皇貴妃病着,你就可以隨意胡謅,好生說實話。”
雙痕神色不動,淡聲道:“皇上,奴婢說的是實話。”
明帝定睛看了看,揉着額頭道:“算了,朕自會去查的。”擡頭見雙痕急着告退,又問,“聽說太醫過去了,皇貴妃身子怎麼樣?孩子有沒有事?”
“俞幼安來診過脈,母子平安。”雙痕蹙眉猶豫着,往外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跪下,“皇上,娘娘她心裡太苦了。以娘娘自小的性格兒,若是心裡真的沒有皇上,今時今日,就必定不會前來相問……”
“朕知道,不用再說了。”明帝出聲將其打斷,語調平靜如水。
回想起萱妃質問那一日,她曾毫不猶豫擋在自己身前,不過短短一個月,彼此之間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劇變。若是時光倒回十年前,她必定不會來質問,定然隱忍不發等下去,以待時機謀取自己的性命。而到今日,彼此身前身後牽絆太多,誰也無法扼死對方,只剩下互相尖刺的苦痛,那將會是漫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