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元殿內是死水一般的沉默,只聞“啪”的一聲,絹綢糊皮的奏章被摔在地上,明帝朝御座下面看去,冷笑道:“很好,原來都是頂着忠臣的嘴臉,背地裡卻跟藩王們勾搭在一起,到底存着什麼心?!”
今晨接到地方監察官員的密摺,內中羅列着近年收賄的朝中大員名單,其中以高鴻中收受遼王大禮最讓皇帝震怒。藩王們日漸跋扈、輕視朝廷,原本就是皇帝隱處的一塊心病,眼下居然有朝廷要員與其接觸過密,內中含義自是不言而喻。兼之查到蝶姬生前與高鴻中府上有來往,種種聯繫交織在一起,皇帝陰鬱的神色已隱隱折出殺機。
“皇上----”太傅樑宗敏坐在下首,今日下午被皇帝急召,議論到此刻已經幾乎天黑卻沒個結果,小心斟酌着說詞道:“要說起來,朝中官員生辰的時候,有王公貴族送之厚禮也不足爲奇。如今並沒有切實的證據,藩王自然不會承認什麼,此時嚴查下去難免會打草驚蛇……”
明帝朝下掠了一眼,冷聲問道:“那就看着他們鬼鬼祟祟?”
皇帝的聲音已大大不悅,在場的幾名要臣都不免有些不安,都就近交頭接耳商討着辦法,吏部侍郎傅廣楨起身奏道:“微臣倒有個淺薄的見識,此事自然是要查的,卻還得另想妥當的法子才行。”
明帝的神色略微好轉,微笑道:“傅卿素來足智多謀,想必已經是成竹在胸,有什麼好辦法不妨說出來聽聽。”
傅廣楨清了清嗓子,細細回道:“先前朝廷將藩王們的愛將留駐京畿,原本就讓他們心裡窩着火,此刻派人下去難免會遭到不測。到時候,藩王們隨便找個藉口,什麼流寇匪徒之類,皇上又能拿他們如何?因此,莫若讓妥當的人自地方上京,沿路一氣細查過來,方纔是上上之策。”
見皇帝臉上已有讚許之意,樑宗敏也附議道:“傅侍郎的主意甚妥,另外在讓各地監察嚴力觀察着,雙管齊下不愁事情沒有進展。只是,到哪去尋那麼合適的人呢?”
這個人既要對朝廷絕無二心,且又要辦事幹淨利落,還不能是地方上官低職卑的尋常人等。皇帝因此而陷入沉思,蹙眉半日道:“後宮謝婕妤身子不大好,就讓謝秉京以長兄身份進京,再合適不過了。”
衆臣恍然大悟,紛紛讚道:“皇上聖明,果然法子巧妙。”
誰知明帝卻不理會衆人的馬屁,沉下臉道:“若不是他們朝廷存下二心,朕又何至於想出如此婦人主意,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底下臣子們的笑容還來不及褪去,都不免有些訕訕的尷尬,皇帝旁邊的青衣太監上前勸道:“皇上息怒,既然已經想出妥當的法子,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今天是朱貴人的好日子,後宮娘娘們還在等着皇上開宴,奴才已將車輦預備好了。”
“多祿?”明帝遲疑了一聲,問道:“王伏順又到哪裡去偷懶了?難道他比朕還要勞累不成?”
多祿不敢辯駁,忙陪笑道:“奴才的師傅受涼燒熱,怕把病氣傳到皇上身邊,所以遣奴才來服侍着,等好轉些就過來。”
明帝並沒有多問,起身道:“既然病了,就讓他好好養着。”
多祿忙道:“奴才替師傅謝恩。”
衆臣都紛紛起身相送,明帝往後面走得幾步卻停下來,轉身朝傅廣楨問道:“不知傅卿家中有幾雙兒女,可都已經婚嫁?”
此話問的有些莫名其妙,羣臣不免揣測皇帝有納妃的念頭,傅廣楨亦不免也有此猜想,忙回道:“微臣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家,現都在內閣當着閒差,也沒做出什麼值得一提的業績。另有內妾生養的三女素心,已經十九,那是個沒福氣的平常孩子,如今尚且待字閨中。”
明帝似乎很高興,笑道:“傅卿太過自謙,可別急着把女兒嫁人了。”
傅廣楨年少時頗有幾分多情,與府中丫鬟山盟海誓、許下姻緣,在沒過的門路之前便生下一名兒子,結果被相熟的京城子弟當作笑談。那丫鬟李氏後來被納爲妾,待遇卻是甚薄,又因兒子年少夭折,在生下幼女後便鬱鬱而終。傅廣楨因其母而不喜此女,傅素心在府中倍受冷遇,也就比底下的丫鬟強些。
如今聽皇帝的話大有含義,傅廣楨心下不由大喜,若女兒因此能被欽點爲妃嬪,豈不是意外之想?原不曾期望女兒會有如此的隆遇,忙道:“是,微臣謹遵旨意。”
-------------------------------------------
琉璃館大殿已經熱鬧開來,遠遠可以聽到妃子們的歡聲笑語,於清秋消肅夜空裡平添幾分花香氣。朱貴人執意領着人出來,迎接笑道:“姐姐們在裡面等得心焦,皇上還是快點進去吧。”
“呵,你也學會饒舌了。”明帝上前扶朱貴人起來,恰巧樹上一片殘葉晃悠悠的落在她的肩頭,順手彈開笑道:“原本這件織金的綵線雀呢賞給宸妃,另外一件銀鼠輕裘給你,結果兩件都到你身上了。”
朱貴人扶正耳間沉水翠玉墜子,仰頭輕笑道:“那是姐姐疼我,難道皇上也要吃醋麼?或者,是皇上擔心姐姐沒衣衫穿?”她原本年紀幼小,笑起來自有種小兒女的嬌憨無忌,“皇上放心,臣妾已經將銀鼠的那件送給姐姐,今秋肯定凍不壞的。”
“你呀,越說越離譜了。”明帝搖了搖頭,又笑道:“朕帶你進去問問宸妃,責她素日沒有教導好禮儀之罪。”
朱貴人輕聲一笑,“只怕----,皇上舍不得。”
妃子們紛紛站起身來行禮,明帝擡手笑道:“今天是家宴,大家都不必拘禮。雖然說是朱貴人的生辰,可她年紀最小,咱們依舊讓她來斟酒熱鬧。”
熹妃身着秋香色的瑞鵲佔枝華服,身上的裝束依舊是雍容華貴,面上含着看不出表情的微笑,朝側旁的大公主囑咐道:“去把早起準備的賀禮拿出來,祝你朱母妃生辰大喜,年年歲歲都吉祥如意。”其時,朱貴人與大公主的年紀相差甚近,兩個人都覺得那聲母妃有些彆扭,大公主略微行禮便放下東西退回去。
熹妃病後的脾性比先前收斂許多,平日總是沉默少語,兼之大公主與宸妃走得十分親近,衆妃反倒比從前更加畏懼她。因此惠嬪等人也趕緊送上賀禮,朱貴人吩咐人斟酒代謝,陸容華等人自然站起來不敢受,皆是自己接壺滿杯祝酒。朱貴人又特意囑咐了幾句,衝慕毓芫笑道:“這裡面都是溫酒,姐姐喝些也不妨。”
明帝擔心道:“少喝些,以後自然有的是時候,別逞強了。”
“不妨事的,都是些蜜水似的黃酒。”慕毓芫放下手中的綠玉斗角觚,順手替明帝揀了塊胭脂芙蓉糕遞過去,含笑道:“姐妹們有些不善飲酒,臣妾怕她們醉倒,準備的都是些清淡的酒水。”
明帝接過芙蓉糕咬了兩口,朝她笑讚道:“不錯,比平日的鬆軟些。”
慕毓芫握着絹子輕咳了兩聲,接過雙痕手中的茶水潤了潤嗓子,眉目間好似十分疲憊,只淡淡笑道:“是陸容華親自做的,皇上想吃不妨多去知秋堂坐坐。”
明帝不免朝陸容華身上多看了兩眼,陸容華忙站起身道:“承宸妃娘娘不嫌棄,讓臣妾做了幾樣給朱貴人賀喜,還好皇上和姐妹們都吃的慣。”
熹妃漫不經心的把玩着手上的瑪瑙戒指,在旁邊側首輕笑道:“容華果然比先前伶俐的多,手藝也愈發的好,真是----”回頭見大公主在旁邊扯自己衣襟,只好改口道:“真是難得如此有心,得空也讓寅馨和寅瑞過去飽飽口福。”
陸容華忙轉過身來,順着她的話笑道:“不敢勞大公主和二皇子走動,喜歡吃什麼花樣的只管說,嬪妾做好就送過去。”
“好了,吩咐開席。”明帝擡手讓衆人歸位,正想問問慕毓芫準備了些什麼,卻見她臉色難看的蹙着眉,忙問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若是難受就別撐着,朕陪你到後面歇息會,讓她們先吃着就是。”
“別掃姐妹們的興,臣妾自己回去。”慕毓芫強自掙扎着站起來,卻覺眼前一片金星閃耀,胸內也是翻江倒海忍耐不住,竟然雙腳發軟又坐回椅子中去。
衆妃都嚇了一跳,謝宜華忙過去攙扶道:“娘娘,先不要管這宴席了。看你臉色不大好,還是讓太醫來瞧瞧罷。”
“嗯。”慕毓芫抿着嘴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明帝瞧着她憔悴虛脫,站着都搖晃吃力,等不得宮人們擡藤架便已站起身,將其打橫抱起就往內殿走去,留下滿殿滋味複雜的嬪妃們。
太醫診脈不多時,宸妃娘娘遇喜的消息便傳遍六宮。嬪妃們或喜或憂,都各自懷着一腔心事,只是都明白今夜等不到皇帝了。明帝沉浸在歡喜中,柔聲道:“宓兒,咱們給這孩子起什麼名字好?”頓了頓有些擔心,又道:“太醫說你平日操心太多,該不會累出什麼病了吧?不行,朕讓俞幼安再來一趟,免得有什麼地方沒診斷清楚。”
“皇上----”椒香殿的窗戶猶爲闊朗,星月光輝映照在慕毓芫白皙剔透的臉上,彷彿泛起一層淡淡的氤氳水氣。有光線在濃若水墨銀丸的雙眸中閃爍,彷彿有什麼話已涌到嘴邊,最後卻只是緩緩搖頭道:“臣妾,----只是累了。”
明帝想到彼此的掙扎,失神間不覺鬆開了手,半日才拾起微笑道:“宓兒,知道朕第一次見你是何時麼?”
慕毓芫聞言輕微失色,雲鬢上九轉連珠赤金步搖亦跟着顫動,透出主人瞬間失控的心情,“那自然是----”似是哽咽得說不下去,緩緩轉頭避開明帝的目光,艱難吐道:“自然,是在大婚皇后的冊封禮上。”
“不對,你猜錯了。”明帝看着慕毓芫驚奇的目光,微笑道:“朕就知道,你一定猜不到。”他俯身輕輕坐在牀榻邊,將自己的目光鎖在她的臉上,“朕第一次見到你,是在八年前的上元夜……”
該如何告訴她,上元夜那一瞬間的驚豔?
上元夜的京城內錦燈如織、人物如畫,熱熱鬧鬧的人羣中,皆是特意出來觀賞花燈的遊人。小小的素衫少年面朝遠處,翩然立在白玉橋下的古樹旁,焦急的呼喚着走散的同伴,軟語細聲豁然將其女兒身份暴露。因心氣受折而出宮的英親王正站在橋頭,見狀不由失笑出聲。素衫少年回頭往四周打量一番,疑惑道:“你獨自笑什麼?”
剛剛及笄的年幼女子,那削若蓮瓣的小臉尚不足一捧,顧盼之間亦帶着稚氣,清減素淡的男裝下猶顯氣質清澈如水,原來世上還有這般水星明珠的女子。待到回神想要追問名姓,橋下的素衫少年卻早已經失去蹤影,王府的侍從在旁邊低聲笑道:“王爺,不打緊的,已經讓人追過去了。”
後來,王府侍衛打探回來消息。原來是豫國公慕家的幼女,年方十四,今夜偷偷扮成男裝出府賞燈,估計怕府上找尋便早早回去了。
文、慕兩家的女子,歷來就是未來皇后的人選,自己又如何敢奢望?便是鼓起勇氣向父皇提及,也絕對不會有奇蹟發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除非,未來的皇帝不接納她,可是似這般晶瑩剔透的女子,又豈會不愛惜?原來,從一開始便錯了。
“呵,朕當時沒來得及回答。”明帝語調柔和細述往事,看着慕毓芫微笑道:“其實當時是在想,這個假扮小子的小丫頭,若是換上女兒紅裝會是如何模樣?”
八年前的記憶於自己並不那麼深刻,慕毓芫努力的搜尋記憶,思索良久卻仍然十分模糊,搖頭微笑道:“那年上元夜的確是出去過,見過什麼人卻不大記得了。那時好不容易出來,雙痕卻催着趕緊回去,說被老爺知道要打折她的腿。越着急越出亂子,兩個人走着走着,居然被混亂人羣衝散,不敢走遠便只好在橋下等她,後來……”
“後來便遇見朕了。”明帝搶斷她的話,低頭一笑。
慕毓芫側首想了想,輕聲笑道:“反正臣妾也記不清楚,眼下皇上說什麼都是,也只好當做有了。”
“你呀。”明帝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頰,恨恨笑道:“你年少時偷偷溜出府,朕怎麼會知道?若不是真的見過你,到哪裡去編派什麼上元夜之事,如何還不肯信?”
慕毓芫頓了頓,笑道:“嗯,也是。”
外間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只見雙痕隔着水晶珠簾在門外回道:“娘娘,小皇子睡醒有一會兒,這會正高興着,要不要抱過來給瞧瞧?”
“朕過去瞧瞧祉兒,免得他過來你又不得安生。”明帝摁住想起身的慕毓芫,將略微滑下的藕荷色繡被提了提,“雖然只是清秋之夜,你如今的身子也不合適吹冷風,暖被窩裡猛地出來更不好。”走了兩步又頓住,認真道:“聽話,好生躺着別動。”
慕毓芫反倒笑了,故意認真說道:“是,臣妾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