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貴妃娘娘過來請安。”
“嗯,你們都先退下。”明帝擡起手揮了揮,將玉管狼毫擱在白玉筆架上,自個兒整理了下龍袍,只做漫不經心的模樣翻着摺子。
慕毓芫一襲天水綠百合如意暗紋九鸞翟衣,乃是素日裡常穿的,臂挽一痕淺玉銀泥飛雲流蘇,逆着光線從外面翩然進殿。盛夏的陽光燦爛如金,透過纖薄宮衫邊緣,在輪廓上勾勒出一圈淺淡光暈,恍似沾着絲絲雲彩氣息而來。仔細瞧了皇帝幾眼,眉色間似乎些擔心,“聽說昨兒太醫過來,皇上哪兒不舒服麼?”
“呃……”明帝沉吟着笑了笑,舒緩着喉嚨間略嗆的氣流,緩緩合上黃綾摺子,如常微笑道:“也沒什麼,就是貪涼多用了些陳冰,嗓子裡頭有些癢癢,喝點消暑敗火的花茶就好了。”
慕毓芫禾眉微蹙,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臣妾就先回去了。”
“好好,朕跟你說實話……”明帝見他當真要走,趕忙笑着上前拉住,“前段時間忙着霍連的事,時常都睡得晚了。也不知怎麼回事,像是夜裡沒睡好惹得傷風,咳了幾日也不見好,所以才把張昌源傳了過來。”
“皇上坐罷。”慕毓芫輕輕嘆了一口氣,卻不知心裡是在感慨什麼,“既然是嗓子裡難受,那就多用點蜂蜜、冰糖,潤一潤會舒服些,臣妾去泡一盞白菊花茶來。”
“還是你坐着,朕去。”明帝含笑將他摁在椅子上,“前幾日是你的生辰,都怪敏珊惹得朕生氣,也沒好好給你慶賀。”說着轉身取來茶具、花糖之物,往兩枚黃玉雙狐紋玉蘭碗裡放入幹菊,兌上糖粉、蜜漿熱水輕輕攪勻,合上茶蓋笑道:“今日能給皇貴妃娘娘泡上一盞茶,全當是賠禮了罷。”
“皇上的話,臣妾可當不起。”慕毓芫原本滿眸擔憂之色,也不由一笑。
“宓兒……”明帝漸漸放慢了語速,輕輕拾起他的手,“如今,能夠聽到你笑的時候太少了……”
自從他自謊言中醒來聲聲質問,自從那珍寶般的孩子離去,接二連三,一件件事情似巨石般橫亙在二人當中。等到發現的時候,彼此都早已疏離漸行漸遠。原是有千言萬語要傾訴,可是話到嘴邊,反而半句也說不出來,只覺一陣陣事不由人的無力。此生既然身爲帝王,整日都活在陰謀算計裡,稍有不慎就會導致萬劫不復,還哪敢有半點任性妄爲?或許,年少時的那份奢望,從一開始就已註定終將落空。
慕毓芫微微低垂着頭,輕聲喃喃道:“昨夜……,臣妾又夢見祉兒了。”
“宓兒……”
“遠遠看着,還是從前的樣子。”慕毓芫的雙肩極輕顫動,一滴清淚無聲墜下,落在月合色的素紗留仙裙上,洇出淺色淚團痕跡,“祉兒他……,再也長不大了。”他雖然極力抑制着自己,淚水仍然點點滴落,“臣妾……,心裡好害怕……”
明帝見他眸中有些恐色,忙拍哄道:“宓兒,好端端的你怕什麼?別怕了,朕不是一直陪着你的麼。”
“不……”慕毓芫仍是搖着頭,臉上掛着條條淚痕,“如今好難再夢見祉兒,而且樣子越來越模糊……,臣妾害怕……”他稍稍仰面呼吸,淚水沿着纖巧下頜滑過,“臣妾只怕有朝一日,會再也夢不見祉兒,再也想不起他的樣子……”
“……”明帝聞言驚心,自己也是說不出話來。
幾日以來,明帝一直將那番話在心裡咀嚼。命人從太廟祠取來畫像,只覺畫中的孩子格外陌生,眼耳口鼻、神態樣貌,哪有半分記憶中的活潑可人?如此多想幾次,自己也未免有些心涼意冷,方纔明白慕毓芫的恐慌悲傷。
“皇上,宮外有消息送進來。”
“嗯。”明帝將信封撕開,抽出內裡的雪白素紙密摺,細細看了兩遍,起身扔在金頂蓮珠薰爐裡,瞬間焚成片片灰燼。
當初七皇子不慎墜馬,曾特旨給每位皇子公主增加宮人,所謂“事無鉅細,稟與朕知!”,便是命人以密摺將要事上達聖聽。方纔的密摺,乃是齊王府內侍傳遞進來,內中說到齊王廣招門客一事,令皇帝的眉頭皺了又皺。
多祿小心覷了一眼,問道:“皇上,是否還要傳什麼話?”
“沒有,讓人回去罷。”
多祿從懷裡摸出些許碎銀,轉身出去打發人。過了半日,外面一陣細碎腳步聲漸漸走近,卻是嬌滴滴的女子聲音,“臣妾杜氏,給皇上請安了!”
“進來罷。”明帝懶洋洋的倚在鎏金龍椅上,側旁放着玄色金線柔軟繡枕,看着面帶喜色的杜玫若,柔和笑問:“貴人臉色不錯,是有什麼高興的事麼?”
杜玫若正迎着側窗而立,愈發襯得他肌膚光麗、眉目嬌美,像是有些害羞,低下頭細聲回道:“臣妾月信遲了一個多月,昨日召太醫診過脈,雖然脈象還不太明顯,但也應該八九不離十。”
“哦?那是有喜了。”明帝儘量讓聲音聽起來驚喜些,然而心裡卻只驚無喜,面上還是做出歡欣的樣子,“既然有了身孕,怎麼還到處亂走呢?你讓玉荷過來說一聲,朕自然會過去看你。”
杜玫若溫婉一笑,“皇上每日政務繁忙,臣妾豈敢勞煩?”
“多祿!”明帝提高了聲音,喚人進來,“眼看快晌午了,等會貴人在這邊用膳,讓人加一個鮮淮山百合鯽魚湯,要慢火細燉熬濃一些。”
後宮裡的妃子衆多,能在天禧宮與皇帝共膳的卻沒幾個,除開皇貴妃以外,也就是從前的朱貴妃能有此等待遇。杜玫若的笑意更加光彩奪目,起身謝了恩,默默跟在皇帝身後步到偏殿,上前問道:“皇上熱了罷?讓臣妾替你扇一扇。”
“不熱,朕心裡高興。”明帝聲音溫和,笑吟吟看着面前的妃子,目光落在他扁平如常的小腹上,“看來再過上大半年,朕就又要添上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恰逢如此太平盛世,可知貴人是有福氣的人。”
“臣妾哪有什麼福氣?”杜玫若拾起團扇輕搖,給皇帝送去一陣陣纖細涼風,巧笑嫣然道:“若真的有,那也是沾了皇上的福氣。”
“好了,別累着你了。”明帝的語氣格外溫柔,用膳的時候,還親自替杜玫若盛了一碗魚湯,膳後又囑咐不少,方纔讓人小心護送回宮去。
杜玫若在皇帝溫柔款待下回宮,心裡卻是七上八下。前幾日找太醫呂岐診脈,葵水的確是有月餘未至,呂太醫鎖眉爲難半日,才吞吞吐吐告知只是腹內鬱氣凝結,居然並非懷孕而是生病!當他此時在寢閣內靜下心來,也不禁懷疑自己有些行險,事情不能拖延太長,否則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生出岔子。
看來,自己一時半會兒是不會有孕,可是進宮已經兩年多,卻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低位貴人。皇帝對自己只能算還好,比一般的嬪妃稍稍熱絡一些,可是畢竟沒有子嗣,之所以能夠封爲貴人,恐怕多半還是仰仗父親的官職。雖說父親待自己還不錯,可是那比得上幾個兄弟的前程要緊,實則也幫不上多少忙。而皇貴妃爲人既寬和又謹慎,從不會無故對嬪妃發難,平日賞賜也多爲金銀器物,絲毫沒有挑得出不是的地方。
正所謂以色侍他人,能得幾時好?再這麼慢慢耗下去,九皇子也該長大成人,到時縱使再生十個八個,那也都是不懂事的奶孩子而已。因此以重金封住太醫的嘴,對外只說脈象不大清楚,喜象朦朧,還需要過段時間才能定論。而自己,能不能借此機會勝出一次,也只能等着看後面的行事。
從頭到尾再次仔細想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遺漏之處。杜玫若稍稍鬆了一口氣,回想起皇帝今日的神色,不由有幾分哀怨,如果自己是真的懷孕該有多好。玉荷蹲在旁邊敲着美人捶,擡頭笑道:“小姐,皇上看起來很高興呢。”
“嗯。”杜玫若闔上雙目養神,耳邊蟬聲陣陣。
“只是----”玉荷似乎有些擔憂,“皇上待皇貴妃娘娘是很好的,小姐的辦法行的通麼?無憑無據的,皇上未必會處置皇貴妃娘娘罷。”
“誰說要皇上處置他?”
玉荷不解,“那----,小姐這麼做是何苦?”
“只要是皇上的親骨肉,總該心疼幾分纔是。”杜玫若翻身坐起來,煩躁的望着火辣辣的晴空,此起彼伏的蟬聲更人討厭,“只要,此事能讓皇上的心意有所動搖,那怕只有一點點也是好的。再說,如今的我也沒有退路了。”
“小姐,還在爲當日的事生氣麼?”
“那樣的羞辱,叫我如何能夠忘得掉?”杜玫若一想到當日潑茶之景,雙手不由蜷緊了些,冷冷笑道:“平日總說什麼賢良淑德,其實還不是跟尋常潑婦一樣?往常看到的那些端莊,也不過是做給旁人瞧瞧罷了。”
“也真是,偏生那麼的不巧。”
“他本來就不喜歡我,自然借題發揮。”杜玫若想起從小到大的往事,似乎自己更討厭皇貴妃一些,“可是即便那樣,皇上還不是一句重話也沒有!若是我也誕育有皇子公主,以此再讓位分高一些,也不至於如此做小伏低受氣。”
玉荷忙道:“小姐,消消氣罷。”
“不說了。”杜玫若反手揉了揉腰,復又躺下去,“你去喚上幾個小太監,讓他們搭梯子上樹,把那些煩人的東西都捉掉!去罷,我想單獨清淨一會兒。”
淳寧宮杜貴人已經懷有身孕,消息飛快傳開。如今邊境戰事已平,皇帝也沒有以前那般繁忙難見,此事猶如平地一聲雷,將那些忙着爭奇鬥豔的嬪妃震得不輕。有像熹妃那樣暗地唾棄不已的,也有似惠妃、陸嬪等靜觀不動的,更多的則是諸如楊婕妤那般又妒又羨的,皆是各人懷着各人的心思。
偏生皇帝對杜貴人寵愛更盛,只因他說盛夏暑氣難捱,便命人將冰庫陳冰取出一半來,放在淳寧宮大殿用以散發寒涼之氣。原本陳冰是爲夏日飲食所備,自然經不起如此浪費,後宮娘娘們每日所得分例逐減,背地裡誰不是抱怨連天?又因杜貴人說近日蟬聲吵人,皇帝聽完二話沒說,馬上調了二十個小太監到淳寧宮,專門負責將樹梢夏蟬捉的乾乾淨淨。後來皇帝又說寢宮光線太亮,擔心影響杜貴人午間安睡,竟將千金一匹的冰蠶綃紗裁成雙層窗紗,弄得整個淳寧宮都是一片朦朧淺藍之色。
此等驚人之舉,隔三差五便又多一件來。自來後宮妃子有孕,從沒有生出如此大的動靜,不到半個月時間,後宮上下幾乎鬧得人仰馬翻。妃子們不免議論紛紛,又不敢當着皇帝的面多言,熹妃有次實在忍不住氣,與惠妃牢騷道:“瞧他那輕狂樣兒,還能生個龍蛋不成?!”妃子們聽說後覺得好笑,私下裡閒話到杜貴人時,皆稱“龍蛋娘娘”如何如何,後來竟然漸漸在宮中傳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