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奢靡的大殿內,角落放着一尊三重鍍金博山爐,內中瀰漫着蘭麝片香味,小宮女正用金香箸撥弄着爐灰。只因薰香遇微火便要燃燒,因此要在爐灰中戳幾個小孔,以保持爐灰能夠通氣。熹妃懶洋洋倚在貴妃長榻上,華錦繡衣、珠玉堆壘,手腕上三連金鐲更是耀眼,慵懶神態下,頗具深宮貴婦的華美風韻。只聽“啪”的一聲,熹妃吐出一小截茶梗,厲聲斥道:“該死的奴才,連個茶都沏不好!”
小宮女渾身哆嗦,“撲嗵”跪下去,“娘娘饒命,奴婢……奴婢知錯了。”
熹妃不依不饒,冷哼道:“你們見皇上不常來,做事也不用心,整天唉聲嘆氣的惹人嫌,留着你們有什麼用?!”
“奴婢沒有,奴婢沒有……”小宮女嚇得哭起來,不住的磕頭,正在不可開交,只聽殿外有人進來,“奴才多祿,給熹妃娘娘請安。”
熹妃心下大喜,迎出去卻不見皇帝,不由大失所望,忍不住抱怨道:“寅瑞磕破了腿,皇上也不過來瞧瞧,不聞不問的算什麼事?”
“哎唷,娘娘你太多心了。”多祿一臉驚訝,笑嘻嘻回道:“皇上每日忙着政務上的事,整日整夜不能安寢,不知道多辛苦。方纔聽說二皇子摔傷,立馬派奴才過來仔細探望,怎麼會不聞不問呢?”
熹妃咬了咬嘴脣,恨恨道:“去年寅祺生病,皇上三天三夜的守着。如今輪到寅瑞摔成那樣卻沒空,同樣是皇上的兒子,難道敬嬪養的就要尊貴些?皇上這般厚此薄彼的做法,分明就是偏心!”
多祿也不着急,慢悠悠回道:“三皇子那次是出天花,性命攸關的大病,皇上如何能不着急呢?娘娘若想問,也得等皇上過來再說,奴才只是奉命看望二皇子,可不敢有半句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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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熹妃朝地上啐了一口,怒道:“寅瑞他福大命大,皇上不惦記也照樣好得很,誰稀罕派個奴才過來看?給本宮滾出去!”
多祿依舊是溫吞水的神色,眯着眼笑回道:“既然二皇子身體無恙,皇上也就該放下心來,奴才這就回去稟告。”他也不管氣得發怔的熹妃,躬身行了個禮,步出鹹熙宮大殿。
熹妃這一氣得非同小可,後面連着半月,心內都好似一團火在燒,熱烘烘的烤得人心煩意亂。多祿不過是皇帝跟前的奴才,就敢如此無禮,還不是因爲鹹熙宮不得勢?可又拿不住錯處,一時沒法懲治,因此整日看誰都是不順眼。
大宮女珍珠隔着水晶珠簾,小聲道:“娘娘,惠嬪娘娘和徐婕妤過來請安。”
熹妃正沒好氣,氣哼哼道:“她們姐妹倆又來做什麼?那小徐氏,平日裡專會魅惑皇上,整日纏着在她身邊,難道還不知足?叫她們都回去,說本宮還沒起來呢。”
珍珠躊躇着,陪笑道:“徐婕妤說,有要緊事回稟娘娘。”
熹妃有些不耐煩,揮了揮手,“去罷,去罷。”
逆光之中,走進一對薄紗宮裝麗人。徐婕妤手握煙霞色絲絹,跟着惠嬪走進來,二人一母同胞,面貌相似。只是惠嬪年紀大些,眉眼不如妹妹生得精緻,氣質也偏於溫和本分。
熹妃給二人賜了座,懶洋洋道:“有什麼事,說罷。”
“娘娘,你還不知道?”徐婕妤握着紗絹掩面輕咳,手上寸長的指甲蔥管似的,水紅色的蔻丹亮得奪目,“這宮裡啊,可要出大事了。”
熹妃有些吃驚,直起身子問道:“什麼大事?”
“前幾日,皇上無端端的贊起老三,說什麼‘寅祺聰慧好學,敏捷多思,多虧敬嬪平日悉心教導!’,說這話的時候娘娘也在場,可還記得?”
熹妃面帶薄怒,撇嘴道:“記得,哪有如何?”
徐婕妤搖了搖頭,慢悠悠嘆道:“哎,若只是隨口說說,倒也罷了。”
熹妃被她拖長的聲調撩得心慌,急道:“不是隨口說說,還能是什麼?寅祺他纔多大歲數,今後還有皇后娘娘誕育皇子,難道還能立他做太子不成?”
徐婕妤起身貼近些,壓低聲音道:“容嬪妾問句不敬的話,眼下兩個皇子之中,皇上是更喜歡哪一位?”
熹妃冷着臉道:“皇上偏心,你們高興什麼?”
“娘娘多心了,嬪妾豈會那樣想?”徐婕妤解釋了一句,又道:“只是娘娘再想一下,皇后娘娘沒有皇子,皇上又更喜歡寅祺,若是將來敬嬪升爲妃位,那還不成了她的天下?如今寅祺不過是普通皇子,若等他立爲太子----”
惠嬪素來人前少言,再者也插不上嘴,此時順着話頭附和道:“唉,若是皇上真的立寅祺爲太子,咱們可該怎麼辦?”
此話正好說中熹妃的心事,當初進英親王府一年多,便生下長女寅歆,後來又生下次子寅瑞。皇后一直都沒有誕育皇子,側妃鄭氏雖有三皇子,也不過封爲嬪位,可謂一時風光無限。難道,這一人之下的局面,也將保不住了麼?想到此處,熹妃不禁心亂如麻,急忙問道:“那依兩位妹妹之見,本宮該當如何做呢?”
徐婕妤柳眉微蹙,輕聲嘆道:“哎,嬪妾早已就慌亂,哪裡還有什麼主意?如今單等着娘娘給個示下,也不至於亂了分寸。”
熹妃橫豎也想不出主意,有些焦急,“皇上常誇婕妤聰明,如今總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本宮爲難,好歹出個主意罷。妹妹你只管放心,若是保齊我們母子的將來,本宮必定不會虧待你們。”
“唉,嬪妾能有什麼好法子。”徐婕手中的瓷蓋不停撥弄茶水,想了想道:“不過敬嬪算不上頂尖的美人,不過是仰仗寅祺,若是寅祺不好的話----”
“寅祺?”熹妃沉默半晌,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恨恨咬牙道:“總不能被別人逼死,便是法子刻薄些,也顧不得了。”
徐婕妤又勸了幾句,便拉惠嬪起身,口中只道:“出來時辰不短,怕是叨擾的娘娘勞乏,嬪妾等先行告退。”
熹妃正在心思恍惚,隨口應了句,“嗯,去罷。”
徐氏姐妹走出鹹熙宮,惠嬪看了看周圍,小聲問道:“妹妹,這法子能行麼?會不會惹出什麼大事……”
徐婕妤睨了她一眼,打斷道:“姐姐,先回去再說。”
當夜皇帝宿在鳳鸞宮,姐妹二人因嫌獨自睡覺無趣,便在一處安歇。惠嬪睡在牀榻外邊,順手放下綃紗帷帳,翻身問道:“方纔慌慌張張的,就被你拉去鹹熙宮,到現在,我還是雲裡霧裡的。你也沒說清楚,到底你昨夜聽到了什麼?”
徐婕妤把玩着紗帳上的雪珠,珠子質地精密,硌的手心一陣生疼,“昨天夜裡心煩的很,就多喝了幾盅。一時不想睡,便領着巧蓮出去透透風,誰知道,竟聽到一個天大的故事。”
惠嬪插嘴問道:“是什麼?皇上真的要升敬嬪?”
“你且聽着罷。”徐婕妤轉臉望向幽深夜空,回憶起當時情景,“當時我們只坐了一會,就聽見花架子後頭來了人。聽聲音是幾個小太監,也不知哪灌了黃湯,趁着天黑就亂方便起來。”
惠嬪笑道:“你怎知別人在方便?倒好意思說出來。”
“難道非要親眼去看,滴滴答答的還能是什麼?”徐婕妤瞪了她一眼,接着往下說道:“當時我想,若給他們撞見倒沒意思,心裡罵了幾句,便想悄悄離開。正要走,那幾個小太監卻嚼說……”
當天夜裡,月明星稀。幾個小太監在花架子後頭閒話,內中一個先道:“宮裡最近怕是要大忙,咱們可趕上討賞發錢的機會了。皇上昨日命人收拾泛秀宮,如今統共沒幾個位娘娘,難道不是要升那位娘娘的位分麼?”
旁邊有人問道:“你平日裡最是伶俐,猜猜皇上會擡舉哪位娘娘?咱們也好提前去巴結着,若有好處,總不會少你的那份。”
“還能有誰?必定是沐華宮的敬嬪娘娘。”底下有人不解,那小太監接着說道:“你們想啊,熹妃娘娘那邊是沒指望的,她原本不討皇上喜歡。徐婕妤又太年輕,侍奉聖駕時間不長,況且也沒有生下皇子,多半也是輪不到的。”
那小太監分析的頭頭是道,內中有反應快的插嘴笑道:“明白了。皇上素來喜歡三皇子,敬嬪娘娘也是恭謹賢良的,難怪你說一定是她。”周圍的人也都明白過來,估摸着方便的差不多,便嘻嘻哈哈的散了。
惠嬪聽到這裡,詫異道:“別是他們亂嚼舌頭罷?”
“本來我也不大信,可前幾日,收拾泛秀宮的事卻是不假。”徐婕妤換了個舒適的姿勢,緩緩說道:“眼下離三年大選還早,宮內並沒有什麼新人,若說是擡舉沐華宮的那位,倒也合情合理。”
“罷了。”惠嬪嘆了口氣,蹙眉道:“咱們琢磨也沒用,該來的自然還是要來的,到時候再說罷。”
“姐姐你這樣,皇上哪有功夫惦記咱們?”徐婕妤知她自由有些懦弱,心中怒氣不爭,出口語氣重了些,又柔聲哄道:“姐姐你別生氣,我說這些也是爲了咱們好。姐姐別忘記了,咱們別說皇子,就連個公主都還沒有,豈不是比別人更懸一份心?”
惠嬪有些擡不起頭,小聲道:“都怨我肚子不爭氣,從前就沒能生下一男半女,如今只怕是更難了。”頓了頓,又貼過去悄聲道:“如今皇上待你不錯,平多開幾個補氣方子吃着,沒準就懷上了。”
“如今整日不照面,我到哪兒去懷他的龍種?”徐婕妤心中閃過一絲哀怨,繼而冷笑道:“先不要管孩子的事,眼看就要出亂子,咱們只消安靜看戲就好,千萬別惹上是非。”
“妹妹你看,熹妃會不會真把寅祺弄死?”惠嬪有些怯怯,小聲道:“敬嬪歷來都是個安靜的人,平時也很和氣,倒是讓人有些不忍心。”
“你還替敬嬪擔心?”徐婕妤冷笑一聲,反問道:“她那人看着安靜,可何曾真的吃過虧?先時皇上常來沅瑩閣,她看得眼紅,三言兩語就挑撥的皇上多心,背地裡還不知使過多少絆子呢。”
“你跟表弟原有些瓜葛,也不能完全怪她----”
“姐姐!”徐婕妤忙尖聲將其打斷,怒道:“你既然這麼善心,怎麼不去庵裡守着菩薩?先不說此事到底該怨誰,你怎麼還敢拿出來說?若是皇上知道,焉能有我的命在麼?你心中不忍,明日就去告訴敬嬪,讓她治死我算了!”
“好妹妹,我……我再不說了。”惠嬪原本不是伶俐之人,此刻更是結結巴巴說不清,到最後反而哽咽起來,“都是我的錯,家裡人若不是知我無用,又怎麼會把你也送進來,你也是被我耽誤……”
徐婕妤聽她說的傷感,也不禁有些酸楚,“姐姐,爲人若是知道哭哭啼啼,有什麼用?比方說現在,就算你我哭到天明,皇上他難道就會來麼?既然已是後宮女子,註定要爭個你死我活,就由不得我們心慈手軟,快別哭了。”
“嗯。”惠嬪哽咽着點頭,再說不出話來。
窗外月光皎潔如水,淺淡的樹枝影子投射在紗帳上,蜿蜒曲折猶如帳內女子無限心事,隱約的更鼓聲,更是一陣陣敲打着人心。在這偌大的後宮之中,到底有多少獨守清宮的女子徹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