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主意外夭折,皇帝因此整日沉着臉,不免給秋末的皇宮籠上一層烏雲,原本清冷的時節更添幾分蕭瑟。惠妃痛失養女,因傷心過度導致一病不起,幸好三皇子年歲漸長,其間幫着調停不少事情。明帝知道後很是欣慰,拉着三皇子的手誇道:“讓父皇仔細瞧瞧。唔,平時沒大留意,已經長成翩翩少年了。”
三皇子着一身湖藍色玉掐牙雲袍,襯得眉目格外的清秀,此時卻不禁有些臉紅,靦腆回道:“兒臣生性愚鈍,又沒有絲毫所長,若是能及得上父皇少時一分,也就心滿意足。”
“何止一分?少說也有七、八分。”慕毓芫笑盈盈走出來,手上拿着一個翡翠雕珠小瓶子,伸手遞給三皇子,“這是專門找的紫參活絡養元丹,拿回去讓你母妃用溫水服下,最是補心益氣,仔細調理着也好得快些。”
三皇子是出了名的有禮,忙雙手接住翡翠瓶,躬身道:“有勞慕母妃親自找尋,兒臣替母妃謝過。只是兒臣沒有答謝,也幫不上慕母妃什麼……”
“好了,不要這麼客套。”明帝笑着打斷他,吩咐人將兩位小皇子領出來,“你時常陪弟弟們玩耍,哄得他們不哭鬧,也就是幫你慕母妃的忙。再者,祉兒他們還小,你身爲兄長,能讓兄弟間一團和睦,父皇心裡也很高興。”
三皇子趕忙應承下,七皇子近日與他相熟,見面就撲過來,仰着小臉央道:“三哥哥,帶我去玩陀螺,好不好?”九皇子因年紀小些,倒是無甚興趣,只在奶孃指導下給明帝行了禮。
慕毓芫讓宮人們跟着去,拉過九皇子摟在懷裡,與明帝笑道:“佑綦這孩子,一點也不像祉兒,從來都不跟臣妾撒嬌。”說着低下頭笑問,“佑綦,怎麼不跟哥哥去玩?妹妹怎麼沒出來?”
九皇子搖搖頭,“不去。”
明帝望着九皇子,笑道:“佑綦又不是女孩兒,性格乾淨利落纔好,等他們兩個長大,一文一武,豈不是相得益彰?”
慕毓芫招手喚來小太監,取了一枚獸形小哨給九皇子,擡頭笑道:“皇上倒是想得長遠,要說到文武,起碼還得等上十年,到時候臣妾都老了。”
“你不會老的,在這兒----”明帝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握住慕毓芫的手,溫聲道:“縱使過上十年、二十年,朕的宓兒,也始終是最好看的。嗯,那時朕已滿頭白髮,臉上也皺巴巴的,一幅糟老頭的模樣,你不嫌棄朕就夠了。”
慕毓芫脣角笑意微微凝滯,一剎那失神,側首避開明帝的目光道:“皇上又是滿嘴胡說,當着佑綦的面,也不害臊麼?”聲音卻漸次低了下去,柔軟的好似一簇新堆的棉花垛,“皇上今日說的話,將來莫要忘記纔好。”
明帝將她的手緊了緊,篤定道:“嗯,永不相忘。”
大殿內靜得恍若一池秋水,溫度卻似暖了些。宮人們都退了出去,只餘下鎏金博山爐內香菸飄忽,嫋嫋不斷,透出一股別樣的柔和氣息。九皇子聽不明白父母的言語,在靜謐中茫然仰頭,稚聲稚氣學道:“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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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終於展了笑顏,宮人們都鬆了一口氣。因七皇子纏着不讓走,明帝便讓多祿將摺子捧來椒香殿,他只顧批覆奏章,不知不覺已是落日西沉。慕毓芫捧着一盞半透的碎米紋瓷盅過來,因霞光餘輝照進來,映得她兩腮粉似桃花撲水,笑盈盈道:“離晚膳的時候尚早,怕皇上餓着,特讓人燉了桂花百合湯。孩子們的多加了些糖,這碗是原本燉的,臣妾嘗着不算甜,皇上先趁熱喝罷。”
明帝擡起頭望着她,含笑道:“你親自端來的,怎會不甜?”
慕毓芫一笑帶過,放下盅子走到薰爐旁,抓了兩把沉水香撒進去,拿起細長的金箸撥道:“皇上快些喝完的好,昨兒答應好教祉兒寫字,三個小淘氣在裡面玩着,等會用過晚膳更不想動,又該嚷嚷着要睡覺了。”
“難道你的字還不夠好?”明帝合上最後一本奏摺,朗然站起身來,禇紅色的團紋刺花龍袍絲光綢滑,不帶一絲摺痕,正如他眸中燦爛的笑意,“既是夫人有命,焉能不從?朕這就把湯喝完,再做教書寫字的夫子去。”
慕毓芫看着他一點點喝完,故作認真道:“嗯,很好。”
“呵,也只有你敢這麼----”明帝一句話尚未說完,便有青衣小監自殿外進來,貓腰道:“啓稟皇上、淑妃娘娘,萱嬪娘娘玉駕到,殿外侯旨求見。”
往外看去,五彩斑斕的晚霞已經鋪滿天空,明帝不悅道:“眼見已到晚膳時分,能有什麼要緊的事?”略一蹙眉,復又坐回紫漆點金沉木椅中,擡手讓慕毓芫也坐下,方纔吩咐道:“去罷,召萱嬪進來。”
萱嬪着一襲淡青色綿軟長裙,外面套衫亦是半舊,並不似她平日明快的裝束,更奇在頭上釵環幾近沒有,只簪着幾朵六角藍銀珠花。慕毓芫心內自是疑惑,別眼往明帝瞧去,神色亦是不解,因而笑道:“妹妹年紀輕輕,正該如花似玉的打扮,怎麼穿得如此素淨?再說,這般裝束也不合宮裡的規矩,還是回去換了罷。”
萱嬪襝衽行禮,口中道:“臣妾失德,故而前來脫簪請罪。”
明帝問道:“什麼事,如此認真?”
萱嬪突然跪在慕毓芫跟前,垂首訴道:“嬪妾自入宮以來,一直得淑妃娘娘悉心照拂。先時嬪妾有了身孕,娘娘便將自己心愛的屏風送過來,多虧有它安胎養氣,所以嬪妾才能順利誕下馥兒……”
慕毓芫見她哽咽起來,忙扶道:“有什麼話,起來說罷。”
“不,嬪妾有錯。”萱嬪堅持不肯起來,又道:“嬪妾還沒來得及報答娘娘,不曾想就失手弄壞了屏風,辜負娘娘的一番好意,所以……”
慕毓芫笑道:“不值什麼,只要妹妹沒事就好。”
“娘娘!”蘭雅像是忍不住,“撲嗵”一聲跪下,插嘴道:“娘娘何必攔在自個兒身上,那屏風明明是江……”
“啪!”的一聲脆響,萱嬪一巴掌扇在蘭雅臉上,喝斥道:“休得多事!屏風是在玉粹宮弄壞的,自然是本宮的責任,怎能怨得了他人?若還敢胡言亂語、搬弄是非,回宮就攆你出去,今後再也不認得。”
原來,是那日流言事發。慕毓芫在心內一笑,看着蘭雅那紅漲如血的腫臉,曼聲笑道:“妹妹也太認真,那屏風不過是件物事而已。不論是誰弄壞的,本宮也當不起妹妹一跪,快起來罷。”
“算了,起來罷。”明帝朝萱嬪擡了擡手,又側首問道:“朕記得,那架屏風很費了些周折。天河石原本產在蘇羊,要把那麼大塊東西運過來,人力錢比它本身還貴些,不是那麼容易得的。”
慕毓芫頷首道:“是,二哥託人運進京,沒少答謝人。”
“哎,可惜了。”明帝搖頭一嘆,末了笑道:“朕倒不是心疼東西,只是想着若能留着,將來等你再懷上----”
“皇上!”慕毓芫忙高聲打斷他,吩咐雙痕再盛一碗百合湯過來,指與萱嬪道:“妹妹產後還不足半年,應該多加保養。平日若是需要什麼,只管喚雙痕過去吩咐,千萬不要委屈自己。”
萱嬪垂首坐在下方,接過湯碗道:“是,嬪妾謝娘娘關懷。只是那架屏風,都怪嬪妾沒有看護好,才讓它……”
慕毓芫不願與她多加糾纏,只道:“今後不用再說屏風,妹妹喝湯罷。”萱嬪默默喝完湯,仍是楚楚可憐的模樣,堅持要回去抄寫《女則》十遍,以釋心中歉疚之情,方纔欠身退出殿去。
如此一來,慕毓芫不免想到江貴人,心內更覺一陣厭煩,於是笑道:“皇上待臣妾的心,臣妾自是明白,只是皇上終究是一國之君,還得雨露均沾些纔好。”
明帝起身回頭,問道:“怎麼,莫非有人抱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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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毓芫笑而不答,跟在他後面往裡走,平聲道:“比如,皇上去玉粹宮時,除了萱嬪那裡,也不妨去別處多走走,只當散散心。”
明帝頓步不語,轉身拉起她的手,看了半日才道:“不用再說,朕知道是誰。所謂三千佳麗,朕哪有功夫全照顧到?後宮裡的女子,個個都是聰明伶俐,擾亂視聽、隔山觀火,都很是有一套。從前,佩縝就是這麼累壞的,所以你也不要太費心。只要她們沒有中傷你,朕就放心了。”
慕毓芫一點點低頭,心內似被皇帝的話抓扯着,略帶傷感道:“皇上忘記了,臣妾也是後宮女子的一人,心思是一樣的。”
“呵,不一樣。”明帝將她攔入懷中,深邃的雙目似看着虛幻遠方,聲音輕柔得彷彿是另一個人,“在朕的心裡,宓兒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將來你就明白了。”
“將來?”慕毓芫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瞬間迷惑,將臉貼在堅定的胸膛上,“難怪祉兒的嘴甜,都是跟旻暘你學的,這纔是龍生龍子呢。”
明帝聽得高興起來,滿意道:“這麼多孩子中,數祉兒最像朕。”
“皇上!皇上!!”外面傳來小太監的尖聲,多祿彷彿還喝斥了一句,一個小太監不要命的衝了進來,急急跪下道:“皇上,太后病危!”
“什麼?!”帝妃二人異口同聲驚呼,慕毓芫一時呆住,過了片刻纔想起掙開明帝懷抱,忙請道:“皇上,事情緊急,臣妾先過去瞧瞧。”
如今恩侯令正在進行,諸地皆是不安,太后若是此時薨逝,藩王們則要進京弔奠國喪,情勢將不堪設想。明帝不免更加焦急些,一疊聲道:“快去,快去!把太醫院的人都傳去,需要什麼你先裁定着,朕馬上去召太傅他們,隨後就來!”
慕毓芫連車輦也等不及,跌跌撞撞往懿慈宮趕,冷風迎着面,只覺雙眼如扎進冰棱般刺痛,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再度襲來。懿慈宮內已忙亂成一團,後殿僅有幾名小太監侯着,慕毓芫不等通傳,只顧沿着連廊小路疾步奔走。雙痕在後面跟的發急,緊着腳步追上去,壓低聲音急道:“娘娘……太后已經病重,娘娘這般模樣仔細嚇着太后,慢一點……”
“是……”慕毓芫倉促停在內殿後門,胡亂抿着鬆動的雲鬢,捂着胸口喘息,茫然道:“本宮知道,知道……”
雙痕滿臉擔憂,替她整理着衣襟道:“娘娘莫急,奴婢在這兒侯着。”
慕毓芫強自鎮定下來,放輕腳步往裡走去,正要上前掀起珠簾,只聽文貴人在裡面哽咽道:“姑母,姑母……”那聲音裡哀傷難以自抑,不由心內一驚,失神之間卻聽見太后艱難出聲,“秀姝……有些事情你不懂……”
文貴人一面哭,一面訴道:“當初進宮時父親也曾囑咐,千萬不可與她爲難,侄女不明白,她原本是表哥的皇后,如今卻----”語氣裡頗有不齒,聽起來更像是帶着一腔恨意,“既是少年恩愛,爲何不追隨表哥而去?”
“若都如你所說,這歷代的太后……又是打哪兒來的?你一心想光耀文家,原本是沒錯,只是……”彷彿是迴光返照,連着幾聲劇烈的咳嗽後,太后的聲音卻漸漸清晰起來,“你怎麼還是不明白?回去問你父親……況且,淑妃聖眷隆厚,她又不是一味懦弱之人。你若是阻她,必被其殺之……”
文貴人停住抽噎,裡面一陣靜默。
慕毓芫再想不到會聽見如此言語,只覺頭頂似有一道焦雷炸開,心口哽得喘不過氣來,情不自禁往後退了幾步。剎那之間,震驚、傷心、苦澀皆涌上來,整個人不由自主懵在當場。直到淚水毫無意識的滑落在手上,溫暖的觸覺方纔讓她醒神,卻是心灰到無以復加,失魂落魄的一點點退出去。
眼前景物模糊,慕毓芫幾乎分辨不出來時路,雙痕迎上來時嚇得不輕,疑惑道:“娘娘,難道太后她……”彷彿什麼也沒聽見,慕毓芫仍往前不止,卻漸漸失去力氣,扶着廊上圓柱慢慢軟坐下去。
雙痕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在旁邊團團轉,遠遠的見有人過來,原來是陸嬪帶着溟翎公主,想是剛被通知到。陸嬪趕着上來行禮,擡頭疑道:“淑妃娘娘----”溟翎公主尚且年幼,見慕毓芫滿面淚痕,自己先嚇得哭起來。
“沒事……”慕毓芫緩緩搖頭,拉起溟翎公主的手,勉強微笑道:“好孩子,快進去瞧瞧,也不枉太后疼你一場。”說着,眼淚又滾滾落下,仿似用盡全力去遏制,卻沒有半點成效。
溟翎公主往她懷裡倚,淚汪汪道:“母妃,小芊害怕……”
陸嬪面色疑惑,然她素來不是多嘴的人,也沒有多問,只道:“嬪妾方纔聞訊,所以特帶上佑芊急急過來,娘娘請在此歇息,待嬪妾先將佑芊----”見慕毓芫頷首,便拉着溟翎公主往前走,又回頭補道:“淑妃娘娘莫要太過悲痛,傷了自己身子。天氣有些寒涼,此處風又大……”
慕毓芫有氣無力的擡手,輕聲道:“知道了,去罷。”
秋風卷着落葉紛揚落下,像是風力甚大,其間夾雜許多半青半黃的葉子,葉柄折斷處還洇着稀薄的汁液。有殘葉落在慕毓芫的裙上,輕輕拈起一葉來,只覺自己也如這殘葉一般,不由喃喃道:“原來,已經是……”
雙痕聽不明白,關切道:“娘娘,起來罷。”
----原來,早已是無可原諒。
慕毓芫不無淒涼的想着,看來那個秘密無須再說,不論再做什麼,都只是增加彼此間的傷痛而已。時間一點一滴溜走,直到“咚!咚!咚……”的喪鐘聲響起,一聲聲連綿傳來。慕毓芫彷彿失去疼痛,只是逆風眺望前方,那最後的一線牽掛,正隨着秋末寒風逐漸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