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內放着架光滑可鑑的小巧桃木搖籃,鵝黃色的上等湖緞堆雲般簇成團,內中雪色綃紗柔軟無骨,小皇子胎髮生有兩個可愛漩渦,濃黑睫毛排翅似的,粉嘟嘟的小臉泛着嬰兒嬌紅,任誰見到也忍不住想輕撫一番。
慕毓芫的指尖停留在發旋上,溫柔看過去,“皇上說漩渦是承載福氣的,兩個便會雙份福氣……”忽然之間,憶起另一個粉雕玉琢的嬌小嬰兒,若是養在身邊的話,是否已會稚聲稚氣的喚自己孃親?
謝宜華正在給七皇子做着小衣,彎腰低頭半日,反手揉着脖頸笑道:“祉兒生來就比別的孩子多份福氣,娘娘怎麼倒似擔憂起來?”新竹幫忙挑着綵線,插嘴道:“看來皇上馬屁拍得不準,所以才讓宸妃娘娘擔心呢。”
衆人忍俊不禁笑起來,謝宜華放下手中的琉璃綵線,輕聲斥道:“都是平時太不約束你,越來越放肆,再不聽話就攆你出宮去。”
新竹垂着腦袋回道:“奴婢不敢了。”
“看你把新竹嚇得,沒人就讓他們都隨意些吧。”慕毓芫瞧着新竹一臉苦相,又笑道:“沒事,你主子跟你說笑呢。”起身往紫銅鼎爐內撒了把翠屏華香,順便舒展一下腰身,“近幾日,被道賀的人鬧得頭疼,今兒倒是難得清閒半日……”話未說完,卻見吳連貴一路小跑進來。
“娘娘,皇后娘娘不大舒服。”
謝宜華忙放下手中針線,起身道:“不如,嬪妾先回鍾翎宮?”
“不用。”慕毓芫朝她擺手,又道:“既然皇后娘娘身子不大好,你也在這裡,就順道一起過去請安,省的回去再麻煩一趟。”
鳳鸞宮外似乎透着緊促不安的味道,慕毓芫和謝宜華踩着小踏子下車,還未通報就見文繡親自迎出來,口中卻道:“皇后娘娘吩咐,讓宸妃娘娘不必請安,回去好生照看着小皇子就好,近日都不必過來了。”
此事甚是突然,慕毓芫有些不明所以,問道:“本宮身體沒什麼大礙,況且都已經……”擡眸看着文繡有些遲疑,謝宜華在旁邊悄悄拉道:“娘娘不如先回去,等嬪妾進去看望便是。”
正在僵持間,身後傳來嬌俏的女子聲音,“皇后娘娘病中還擔心着小皇子,宸妃娘娘莫非想辜負此番好意麼?”慕毓芫回頭看去,原來是沅瑩閣的徐貴人,只見她掩面嬌聲笑道:“七皇子可是皇上的掌中寶,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好?依嬪妾說呢,宸妃娘娘還是先回去,大家都安心些。”
慕毓芫不願與她在口頭上爭執,謝宜華和雙痕也不想多言生事,新竹卻忍不住嘟噥道:“幸災樂禍個什麼勁兒,自己也撈不到好處。”
謝宜華還未來得及呵斥,徐貴人已經陡然變了臉色,冷聲怒道:“哪裡調教出來的奴才,這麼不懂得規矩!主子面前有你說話份麼?來人……”
“慢着----”慕毓芫情知她要藉機發作,新竹若是被帶下去少不得要吃苦頭,瞥了徐貴人一眼,淡淡出聲道:“新竹不懂得規矩,就讓本宮帶下去好生教導她,免得今後再惹各宮娘娘們生氣。”
徐貴人冷笑道:“宸妃娘娘,是要偏袒這奴才麼?”
“新竹不懂規矩,徐貴人也不懂麼?”慕毓芫聲音裡透着迫人威儀,當場詰問住徐貴人,“本宮有轄理六宮之權,乃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旨意,徐貴人若覺不公,大可向皇上稟述再做論斷,不必在此大呼小叫。”
徐貴人漲紅臉不能答話,惠嬪在旁邊圓場道:“眼下是天寒氣凍的時節,宸妃娘娘別在這風口上站着,免得惹上風寒了。”說着去扯徐貴人的衣襟,低聲急道:“還不快給宸妃娘娘賠罪,你這是瘋魔了麼?”
“不必了,你們都進去罷。”慕毓芫轉身喚人帶上新竹,回頭看向鳳鸞宮,不禁微微蹙起眉頭,不知皇后到底是何用意?左思右想,片刻間卻理不出個眉目,只得乘着華蓋金鎣翠羽車回宮。
初冬薄寒,皇后已從映綠堂搬回中儀殿,從正門到內殿倒比原先省下不少路程,不過半柱香功夫已趕到內殿。小宮女正在端着湯藥餵過去,皇后嘗得半勺,皺眉道:“不中用!都退下去。”
文繡趕忙過去服侍,誰知道慌里慌張竟把湯藥撞得灑開,皇后素白的臉色已氣得泛紅,“你也這麼笨手笨腳,跟前竟然沒一個會服侍人的,都給本宮退下去。”殿內的人面面相覷,既然文繡都有了不是,別人更是不敢擅自出頭。
徐貴人心裡卻有了計較,這位皇后多年來膝下無子,看方纔的情形多半就是不待見宸妃,誰讓皇上把她們母子當成心肝寶貝?自己眼下已經不招皇上厭棄,趁着機會多多巴結皇后纔是正理。因此接過小宮女手中的藥碗,細細吹了半日,又親自嚐了嚐才送到皇后面前,盈盈笑道:“娘娘別生氣,還是讓嬪妾來服侍你罷。”
皇后飲了大半盞湯藥,倚着軟枕嘆道:“難怪從前皇上總誇你心靈手巧,有玉窈你服侍着果然比別人妥帖。”
聽得皇后喚自己的小字,已然是比尋常多出一份親近,徐貴人更是覺得自己沒有猜錯,趕忙陪笑道:“承皇后娘娘錯愛,要是不嫌棄,嬪妾就天天過來服侍娘娘。”
“你還要照顧艴兒,哪裡有這個閒工夫?”
“能夠服侍皇后娘娘是嬪妾的福分,怎麼會不得空呢?”徐貴人原就生的嬌俏,抿着嘴笑着更是顯得乖巧可人,“嬪妾年紀輕不懂得照看小孩子,艴兒平日都是由姐姐照顧着,便是幾日不見也是不妨事的。嬪妾情願住在鳳鸞宮,做個宮女整日服侍在皇后娘娘跟前,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呵,瞧瞧這張小嘴甜的。”皇后拂着胸口咳了幾聲,徐貴人趕忙端過清水給她漱口,漸漸平息下來,嘆道:“聽你這麼一說,本宮的病也就好去大半,以後得空就常來罷。你是個知人冷暖的,不比有些人眼裡沒有個尊卑,在本宮面前也不過是面上承情而已。”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竟然越說越投機,惠嬪在旁邊自然插不上嘴,謝宜華也若有所思的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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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今天的事別往心裡去了。”雙痕小心翼翼的勸道。
“嗯。”慕毓芫心不在焉的應聲,心中的疑團到現在仍然解不開,皇后不是那樣愛使性子的人,況且前幾天還囑咐自己那麼多話,中間到底隱藏着什麼?雙痕見她眉頭深鎖還想再勸,只聽外面一陣鬧哄哄的喧譁,宮人們的驚呼聲,伴着急促的腳步聲漸漸傳進來。
“雲將軍!容奴才通報……”吳連貴少有高聲喧嚷,慕毓芫聽他語氣微微疑惑,莫非是雲琅私自跑回來?皇上並沒有旨意宣召,擅離軍營的罪名可大可小,弄不好免去官職還算事小,沒準牽連性命也有可能。
走出內殿一看,果然是雲琅!然而慕毓芫還來不及責備,先已被他滿身灰塵和血污所震撼,難道是青州出事了?急步上前問道:“雲琅,你這是怎麼了?哪裡受傷,快讓太醫過來瞧瞧……”
“姐姐……”雲琅已經乾裂的嘴脣只喚出這一聲,千餘里日夜不歇的奔波徹底席捲上來,勉強支撐意志的在至親面前瓦解。“咚”的一聲,竟然直挺挺摔倒在地,昏迷之前眼角滑落一滴熱淚,濺落在光潔的青金鏡磚上碎開。
渾身冷熱不定,頭顱中似有千萬根鋼針直刺進去,雲琅眼前被千百種混亂的景象糾纏,各色面孔扭曲浮現出來。遠處傳來沐以藍微弱的呼救聲,順着方向在黑暗中找尋過去,果然在一個廢棄的狩獵陷阱中找到她,喜得聲音都要撕裂開來,“以藍……你是不是在下面?”待到微弱的肯定回答後,趕忙撥開上面碎草枯枝,二話不說縱身跳了下去。
滿天繁星似乎散發出無限柔和的光芒,身上處處傷痕也不覺得疼痛,周遭一切都在星月光輝中寧靜下來,真希望這一刻永遠這麼停留下去。
“雲琅,我怕-----”
“有我呢。”摟緊了懷中女子,面對自己喜歡的人並不知如何哄勸,只有生澀的安慰道:“別怕,我們等到天亮就好了。”
“嗯。”懷中女子低低應聲,纖細的削肩卻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突然感覺到跌落在手臂上的溼潤溫度,手足無措的哄道:“以藍,你怎麼哭了?沒事的,天亮我就帶你出去,難道還信不過我麼?”
眼前景象模糊更迭,二人同騎在烏稚寶馬上狂奔,身後是偷襲的霍連人馬在急促追逐着,心內暗自抱怨,不該太貪心逾越過界了。只聽“嗖嗖”幾聲,背後數支冷箭直追過來,身後女子悶哼一聲,心裡急得直冒火,手中鞭子卻不敢片刻怠慢,“以藍,你是不是受傷了?”
“別停,快追上來了!!”
待到脫離危險停馬察看,素藍裙袍早被染成鮮豔紫紅色,心疼的直抱怨,“你怎麼這麼傻?萬一射中要害,你的命還要不要?”嬌小雪白的臉上浮起笑容,細不可聞的聲音,“那時怎能停下來呢?只要你沒有事就好,我也就放心了。”也就是在這一刻,自己做下決定,不論千難萬險都要呵護她一生。
一生?雲琅想要大聲的笑出來,無奈頭疼欲裂卻沒有半分力氣,勉強掙扎着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姐姐柔和溫暖的眼神。恍然想起先頭信中寫到的成親之事,心口猛地一陣收縮,痛得幾乎滴出血來,“姐姐……”艱難的吐出這兩個字,再也說不下去,熱淚自乾枯身體中迸發出來,千萬糾葛該如何講述?
“雲琅,到底怎麼了?”慕毓芫知他自幼性子倔強,不願勉強逼迫,因此說道:“皇上那裡姐姐會去解釋,殿外有吳連貴守着,有事只需叫喚一聲就好。”
“姐姐,這個……”雲琅將頭垂向一邊,似乎不忍再看,哆哆嗦嗦自懷中摸索出一個荷包,原本雪白的底色早已經被染成殷紅,當中赫然繡着一個“焦”字!
“這是……”慕毓芫的眼中充滿不可置信,這分明是當初自己繡給雲琅和郭宇亮的荷包,難道那個濃眉虎眼的少年已經不在了麼?輕聲嘆了口氣,接過荷包默默轉身步出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