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爲首的黑衣人只開口說過兩句話。
“我問你,你可有看到一個身受重傷的少年?”
“人呢?”
話不多,卻還是讓冉敏找到其中不對的地方。
“關鍵便是這個‘人’字與‘個’字。”
南北口音不同,廖氏兄妹來東津數年,口音受當地同化,話語中漸帶着東津俚音,唯獨這兩字,他們始終不能捋直了舌頭好好說,鬧得絹草常學着廖仙芝說話逗趣。
廖仙芝大大咧咧,也計較這個,笑稱:“你們南朝人到我們北朝學這兩個字也學不好,活像叫‘狗兒’與‘雷兒’一般。”
“我爹爹笑說,這是南北兩地的舌頭長勢問題。一個天卷,一個永遠直。便如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的道理一般。”
然而那夜的黑衣人,說道這兩字卻全然不同。儘管他努力少說話,盡力學北話,卻仍是犯下這個致命的錯誤。
他說的慢而拖沓,短短這幾個字,也許練習了千遍萬遍。話音精準,卻失去了話原有的味道。
韻味。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廖氏兄妹自小生長於北朝,這些母語紮根於他們的心中,一字一句,嫺熟的如穿衣吃飯,便是夢囈中也能聽出這股子北地的開闊。
翟湛沉默片刻,道:“那時氣氛緊張,沒想到,你卻能聽出這許多破綻。”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時你心裡已經認定廖道芳便是主謀,再加上一心擺脫追兵,也難怪不會往深處細想。”
冉敏蹲在河邊長石上,手中無意識攪着水中衣裳,望着河中漁人收網歸航。
“翟湛,我覺得追擊你的人,似乎並不想傷害於你。他們的目的,更在於陷害。便於那日我無意識點出他們是北地人的身份後,他們竟然主動讓道,放我們離開。”
翟湛眯起眼:“你的意思是,廖道芳不可能裡通北朝,對我父兄不利。”
冉敏道:“我並不是想爲廖家分辯什麼。自廖家來朝,你與廖氏兄妹的交情,比我更深。”
她擡頭凝視翟湛,問道:“若說廖道芳要暗害翟家,可你可否說出原因?”
“說幫北地剷除南朝肱股大將,廖道芳在北朝的地位不下於你翟家,北地又何需自毀長城,與南朝兩敗俱傷?”
“若說是復仇,斬除廖家的禍首是北朝君主,翟家纔是救命恩人,戰場上大丈夫恩怨分明,廖氏又怎可能是非不分,枉害恩人呢?”
更重要的是廖家在北地已成死局,下令斬殺廖氏一門的天子青春正盛,便是廖道芳捧着翟家父子的首級獻給君王,也難保君王不心存芥蒂。
翟湛的臉色漸漸放緩。冉敏將手中衣裳洗好遞給他,他順手擰開放入桶中,小小的個子,力卻大得很,做好這些粗活,毫不吃力。
“靖遠兄猜測,廖家之所以被害,最根本的原因,卻是因爲功高蓋主,觸怒君心。。。。。。”
才說完這幾話,不僅翟湛愣住,連冉敏也心中怦怦直跳。
只有她知道上一世廖翟兩家的結局。
經過那次事故,廖家子息被滅,獨剩一個女兒仙芝狗言殘喘,而翟家就此衰敗,變成了一個只有門面上好看的落迫貴族。
翟湛還能戰,那又怎麼樣呢?他成熟的太晚,而他的祖父翟平已是廉頗老矣。翟家軍經歷十年變更,到他能夠勝任少將之位時,已被打壓的七零八落。
翟家舊將被貶得被貶,戰死的戰死,新任的部將不同心,再加上長久不馴練,這曾是朝廷尖刀的翟家軍變成一隻病虎,人人可欺。
翟湛一動不動得望着她,似乎已經認同了她的話。
他只是一個孩子,卻聰慧機警,旁人輕輕點撥,便能舉一返三,想破其中的關鍵。
冉敏輕輕舒口氣,她只是個深宅婦女,論見識,並比不過後來長期浸yin權力鬥爭中的翟湛。她所憑的,只有比他人多一世的先知,同對廖靖遠的瞭解。
她見識廖靖遠對復仇之心的執着,並且憑着這個,輕鬆將他拉入局中。她相信,這樣的廖靖遠,對於翟家,永遠只有合作的心思,而無尋釁的興趣。
她想到了前世廖家的境地,不禁有幾分唏噓。
幼時的翟湛失去父兄之後,一心要取廖道芳的首級爲其復仇。待他年長,想通了廖家的冤案後,恐怕自知犯錯,急於補償時,廖家人早已隕落,唯剩仙芝墮入教坊。
教坊是人世藏污納垢之地,廖仙芝身爲罪藉,已無處容身,怕是隻有武忠侯府才能爲她提供庇身之所。
不對!這其中有地方不對!
冉敏緊緊握住手中衣裳。便是那時翟湛是個孩子,並未想那許多,受人矇蔽污指廖家,但廖家除了滿屋婦孺還有一個年長得高望重的人。
冉敏望着翟湛不語。翟家還有武忠侯翟平!
既然翟湛不懂,爲何當時翟平不立刻站出來爲廖家求情?深諶權術的翟平不可能看不出這是陷害之計,廖道芳是他的人,他爲何眼睜睜的看見自己失去臂膀?
“難道?”突然想起一種可能,冉敏幾乎被自己的想法震驚住,不自禁立起身來。
卻聽翟湛在她身旁驚叫“小心”,她已重心失衡,跌落水中。
冉敏不懂水性,入水之時有些心慌,四肢在水中撲騰,不知不覺離岸邊越來越遠。翟湛幾次伸手勾她不住,忙將木桶中的衣裳倒出,將木桶向冉敏拋去,叫道:“接住!”
冉敏在水中本就驚慌,根本聽不進翟湛喚她,忙亂蹬開四肢,漸漸自己竟浮了上來,正自欣喜,突然不知哪裡飛過一物,重重砸在她的後腦勺上,她一陣眩暈,停下四肢,不由向河心沉去。
水漸漸從眼耳口鼻中涌入,冉敏只覺得河中有一股力量拉扯自己順着一個方向漂去,腹中空氣越來越少,她漸漸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