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燭火漸小, 宋嘉繹仍在冰冷的宮殿裡批閱奏章。
公孫氏沉睡入夢,只有此時,他會纔有時間靈活地處理政務。
去年那一戰, 讓他徹底見識到公孫家的戰力, 那一刻, 他離那柄匕首如此之近, 令人錯覺公孫凌利用人潮, 借刀殺人取他的性命。
公孫凌最終放了他一條生路,便在他觸及匕首之時,他身後的人, 退開一條路,將他藏在人潮之後。
宋嘉繹知道, 這是威懾。公孫凌在藉此警告他, 勿輕取妄動, 他應該乖乖地,順着公孫家的意思行事, 做一個聽話的傀儡皇帝。
張進勸他要忍,他自己便是靠着忍耐與蟄伏捱過了啓皇時代。“勾踐臥薪嚐膽許多年後,得到的回報便是親自首刃污辱他之人。我相信,主子你也可以。”
宋嘉繹握緊了筆,爲了這個“忍”字, 他連冉敏都已經放棄, 又還有什麼可以失去呢?
東津冉府中, 被宋嘉繹惦念的冉敏已回到冉氏半年。
亮哥兒順利通過去年殿試, 留在京城中等待放榜。
而冉敏, 卻選擇先行回到冉府。
翟湛說得很對,這個時候, 她再留在京城中,沒有任何好處。
皇城,或者說這個京城,已經不是宋嘉繹可以掌控的。
公孫氏的爪牙佈滿朝堂,稍不小心,便有可能陷入死地。
那時公孫氏或真或假的表示要與冉敏共享宋嘉繹,被冉敏很理智的拒絕,不僅是因爲冉敏對共渡終身之人的苛刻選擇,也是基於公孫氏實力的忌憚。
“你留在京城,便是一個明晃晃的靶子。”翟湛說道:“原本我便要送你回東津,現在正是時機。”
冉敏想將亮哥兒帶回,亮哥兒卻不願意。
他心心意意宋嘉繹成爲他的姐夫,卻被公孫氏截了糊。
“我要留下來幫助宋家哥哥,他一定是被公孫氏所迫,迫不得已做出的決定。”
翟湛冷笑着一指戳在亮哥兒的額頭上。
“小毛孩,懂得什麼?便是公孫氏沒有看中宋嘉繹,他也不可能娶你姐姐。”
亮哥兒頓時炸了毛,撐大眼睛怒視翟湛:“便是你,若不是時時跟着阿姐,宋家哥哥怎麼下旨將姐姐賜婚。我看,定是你威脅宋哥哥!你有什麼資格做我的姐夫!你不配!”
翟湛嘿嘿一笑,道:“我有沒有資格,輪不到你來品評。我十四歲便上戰場殺敵,橫貫南北。你一個小毛孩,凡事還要姐姐護着的人,又有什麼資格指手劃腳的?”
亮哥兒指着翟湛,竟反駁不出,只“你,你......”咬着嘴脣將淚努力忍住。
冉敏將亮哥兒拉到身後,道:“我們姐弟之間的事,不需要外人插嘴。”
翟湛被她這話哽住,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任何言語。
他知道,冉敏動了氣。他擅自與宋嘉繹進行了交換,而被交換的東西便是冉敏。
他曾經聽說過冉敏上京的原因,知道她是在冉訓的安排下,作爲獻給太子的禮物而進入京城。
然而太子死去,她這個禮物也失去了原有的價值。不知道她回到東津以後,冉訓又會如何安排她呢?
姐妹之一的芝華已經進入新帝的後宮,想來宮中的事,再也不用冉敏操心。
亮哥兒躲在冉敏的身後向他吐舌。他未沒有動怒,只是不自覺染上一絲笑意。
十六歲呀,真是個好年華。
十六歲時他在做什麼呢?在天寒地闊的徵場上無休無止進行的殺戮。在那裡,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因爲你不知道,是否明天就是自己的末日。
於是,他學會了珍惜,也學會如何去爭取。
先下手爲強!冉敏,宋嘉繹不是不喜歡,卻有比這個更重要的執念,而他呢?如果把你放在宋嘉繹的立場上,他會怎麼做呢?
沒有這種可能性,他與宋嘉繹不同,一旦他認真定了,便會在掃除一切障礙,跟冉敏在一起。
宋嘉繹爲了帝位,犧牲冉敏,而他,會爲了保護冉敏,努力變得更加強大。
想到這,他笑道:“我會保護好你姐姐。”
絹草並不相信翟湛所說的話,因爲在平安將冉敏送到東津之後,翟湛便離開了。
冉敏不置可否,照常指揮下僕們安放行李。絹草滿腔怨念,不自覺同冉敏報怨起翟湛的失約。
“姑娘這次在京城中未得獲選入宮,老太爺定是十分憤怒,要不然,也不至於連個迎接的人也沒有。翟家郎君前些日子,還同亮哥兒保證要保護姑娘呢,如今連人影都沒有。”
冉敏微微一笑,“我並沒有那麼嬌弱,要出入都有人保護,他有事要去做,剩下的,我自己可以解決。”
翟湛的確同她說過,要陪她入府。只是冉敏拒絕了。
她與翟湛事前訂婚未不假,怕是此時,冉家閤府都已接到新帝的聖旨。他們不出門迎接,顯是對此事極不滿意。
接到聖旨之後,冉敏異常冷靜,這種不尋常令絹草十分憂心,擔心她會尋短見。
她異常緊張,日夜守在冉敏的身邊,生怕她出意外。
有幾次,竟然困得從廂內滾下馬車,若不是翟湛見機得快,絹草幾乎要死於馬蹄之下。
冉敏只得安撫她,告訴她自己並沒有任何事。傷心憤怒自然有,可那是來自於宋嘉繹。她沒有想到,宋嘉繹竟然真得會將她與翟家兵務交換。
然而也僅此而已。
時間在逐漸消磨冉敏的好感,並且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將此徹底抹滅。前世翟湛是,今世的宋嘉繹,也如是。
“聽說翟湛新得到一隻種鼠,忙着餵養操練,再加上,或許不久的將來,他便要回到北地,做好走之前的準備,極其重要。我這裡的事,便不麻煩他。”
“種鼠?那是什麼?”絹草第一次聽說有人餵養老鼠,很是好奇。
“是。”冉敏敷衍的回答。
這是翟湛所需要的人才。賴大,曾經的逢州亂民之首。他曾經一度不相信宋嘉繹的實力,而選擇與翟湛打賭。
這場賭局的賭資便是他十年的自由。
他沒有等到這場戰役的勝利。翟湛帶着他混在侍衛中,看着那個刺殺宋嘉繹的刺客如何覆滅。
現在的宋嘉繹並沒有多少實力,可是公孫氏有。他突然明白宋嘉繹的做法,宋嘉繹在混亂之時保護公孫氏的舉動,將這個女子的心,抓在了手上。
公孫氏的命脈便是公孫氏,可笑公孫凌還茫然不知,宋嘉繹在使用這個王牌時十分警慎,甚至連公孫凌也未察覺。
宋嘉繹利用女子的呼救聲,讓公孫氏在耍弄他的過程時,提前將他救出。
或許,這一次只是宋嘉繹的試探,他在觀察公孫氏在家族中的地位,以此決定利用公孫氏到何步驟,才能最大發揮公孫氏的作用。
絞殺成功,剌客死去。漸漸地,他也從回來稟報的斥侯中,知道自己兄弟的下落。
非死即捕。
翟湛說的對,現在的他,並沒有力量跟宋嘉繹,跟公孫氏鬥。
沉默半晌,他終於答應了翟湛的要求。
“我輸了!”
冉敏可以猜得到翟湛的部份想法,他並沒有放棄翟家軍。妥協,只是權適之計。
她擡望着高高的門楣,心頭突然冒起翟湛的話。
“阿敏,那時候你手裡匣子中的東西,是不是差點就拿出爲宋嘉繹而用?我想知道,如果彼時,在大殿中被刺殺的人是我,你是否也會爲我使用它?”
冉敏並沒有回答。
她知道自己的問題。
翟湛對於她而言,只是上一世的一個夢。早在重生夢醒之初,這個夢中之人,便不應該出現在她面前。
時光似流水,它會慢慢腐蝕掉記憶,現在的她,其實已記不起上輩子翟湛曾與她共同生活過的歲月。
現在的翟湛對她而言,只不過是一個比陌生人熟悉些的人。
她沒有習慣要依賴他,儘管這個人,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爲她的丈夫。
歷史又在重演,這一世,她依然要在二十歲時,嫁於那個男子,開啓她孤單的後宅生活。
“阿姐!”一聲輕脆的聲音打碎了她的思緒,她低下過頭,便看見冉媛倚在門邊,滿臉淚水望着她。
幾年不見,冉緩長高了些,秀麗的容顏越來越似詹氏,行爲舉動,也越來越有大家貴女的風範。
她突然拎起裙襬朝冉敏大步奔過來,大力抱住了冉敏。此時的她,倒有一些小時候的樣子了。
冉敏回抱住她,笑問:“你怎麼出來了?”
冉媛哭得稀里嘩啦,哽咽道:“你走了,亮哥兒也上了京,慧姐兒、琪姐兒回了南冉,府裡就剩下我一個,我想你的慌。我在深閨中,你回來,也沒人給我報信,是我的丫頭小桔偷偷聽門房說到此事,方回報了我。”
冉敏忙撫慰她:“莫哭,我不是回來了。亮哥兒在京中等放榜,過一段時間,自然也要回家的。”
冉媛眨巴眨巴大眼睛,問道:“那你還走麼?”
冉敏笑回:“我走不走又有什麼關係,我在京城收到家書,伯孃給你定了門親事。如今你年齡不小了,這一兩年也要出門。”
說到此事,冉媛的表情尷尬起來,吱吱唔唔的以言語遮掩。
冉敏知道,此事定有內情,此地卻不好詳述,忙岔開了話。
“對了,我回來,還未拜見祖父祖母,這回剛好,你同我一起去。”
冉媛聽到這話,表情更爲黯然。“祖母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