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月影傾斜,牆上班駁。宋嘉繹還未回府。
冉敏靠在牆邊,傾聲着隔壁的聲音。
她其實都知道, 每逢宋嘉繹回返之時, 走到這個位置, 腳步聲便瞬間停息。
宋嘉繹在聽隔壁她的聲音。
因爲東津榮家火鋪與耿雲彬開採礦石, 她總在夜深時仍忙着看帳薄。
宋嘉繹總是會等到她熄燈, 方重新啓步,回房休息。
她慢慢被這樣的宋嘉繹感動,漸漸有點兒喜歡他。然而她知道, 這一點兒,並不足以支持她同宋嘉繹渡過一輩子。
絹草總是笑她傻, 明明宋嘉繹才色俱嘉, 是夫婿的最佳人選, 她卻如此,從最初的抗拒, 到後來的初步接納,不肯完全放開自己的內心。
也許只有經歷過一世的人,方知道這裡的緣因。宋嘉繹是個很成功的帝皇,成功到即使宋家被滅族,亦沒有人敢說他的半點不是。
前世裡, 宋嘉繹並沒有暴露自己先帝皇子的身份, 然而他卻仍是憑着一已之力登上帝位。滅宋族一門, 在當世常人看來, 是一種喪德敗行之舉, 對他而言而近似無物。
冉敏有些害怕,便如她時令亮哥兒離宋嘉繹遠些, 那時,在她看來,宋嘉繹連自己血脈相連的同胞都可以殺死,更何況亮哥兒這個外人。
隔壁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屋內響起腳步聲。冉敏豎起耳朵,聽着那腳步聲朝她而來。
腳步聲在她身旁停下,距她僅有一牆之隔。
兩人相對默默。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宋嘉繹在薄牆那頭輕聲喚她:“敏敏。”
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感情,很是平淡。
冉敏也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應道:“我在。”
“已經子時,你該去歇息了。”牆那邊的宋嘉繹一如既往柔聲勸她。
“我知道,你也是。”聽冉敏說完,宋嘉繹彷彿鬆了口氣,應道:“好。”
“今日,有一位女客到我這裡。”冉敏閉上眼睛,淡淡說道。
她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麼激盪,彷彿只是平常閒聊時的口氣。
牆那邊的宋嘉繹彷彿頓住了,“敏敏,能不問這個問題嗎?”
“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冉敏道。
宋嘉繹沉默了。牆壁那邊,久久聽不到迴應,沒有腳步的聲音,冉敏知道他尚未離去。
冉敏便靜靜立在原地等他。
半晌,他彷彿知道自己無法逃避,終於開口問道:“你一定要知道?”
冉敏點頭,儘管她知道牆那頭的宋嘉繹根本看不到她的迴應。
“你會後悔嗎?”他這個反應,其實冉敏已經知道了他的答案。
“等我!”宋嘉繹極盡哀求,“不需要太長的時間,我便會回來。”
冉敏擡起頭,望着天上夜空,夜裡沒有星星,連月也淡薄:“要我等多久?十年?二十年?其實你心裡早已尋好答案了不是嗎?”
“世界上總有兩全之事。”宋嘉繹在牆那邊說道:“比如光武麗華,十年、二十年,最後攜手紫宮、於眠帝陵的只有他們二人。”
光武麗華?冉敏笑了:“嘉繹,可惜你知道,我不是陰麗華,而你,也不是劉秀。”
光武帝可以利用兩個女人來達到他的最終目的,可是宋嘉繹不行。這是冉敏的自尊,她不允許自己未來的幸福建立在另一個女人的痛苦上,也不允許自己未來的丈夫是這麼一位不擇手段之人。
靜默之下,宋嘉繹竟然笑了,他的笑聲中帶着苦澀:“阿敏,你總是這麼絕,偏偏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冉敏沒有回話。
月影漸淡,看不見厚重層雲。起風時,涼意入骨。冷雨下,冉敏的衣襟漸溼,然而,她卻沒有移動。
牆那邊的宋嘉繹亦是。
絹草已張望第五遍,每一次,皆被冉敏趕回去。
雨雖冷,雖不及她的心冷,宋嘉繹說的對,她的心竟是玉石所制,半點不懂溫度。
她靜靜淋着雨,任憑心底的冰冷逐漸蔓延全身,自至再也沒有意識。
絹草已不是第一次見冉敏生病,往日病時,她總是很堅強,該吃藥時吃藥,該針炙時針炙。如今的冉敏,靜靜躺在牀上,卻似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只有通過蒼白而透明的肌膚下,才能看到血液流淌的速度。
她已高燒兩日,最艱難時,大夫曾告知宋嘉繹準備後事。宋嘉繹拔出匕首,將那大夫按在地下,惡狠狠道:“如是她不能活,那麼你也要死。”
他向來是溫文爾雅,那一刻卻像一隻即將喪偶的野獸,彷彿恨不得將世界萬物毀於一旦。絹草想起那時宋嘉繹幾乎巔狂的模樣,心酸之中又有驚懼。
幸而冉敏活了下來,經歷過兩日的高燒,她仍舊好好的活在這個世上。宋嘉繹已經三天未閤眼,絹草換過帕子後,便勸他去休息。
他擺擺手,一雙充滿血絲的雙眼獨獨放在冉敏身上。
差點便失去她,或者他怕自己一閉眼,便有人會將冉敏從他的身邊帶走。絹草不忍道:“宋家郎君,與姑娘之事,你仍是那般打算麼?”
他猶豫一下,方點點頭,喃喃道:“阿敏是我心裡摯愛,這一點,無人可比。然而帝位,是今上欠我的,我也志在必得。阿敏現在不懂,以後一定會懂。”
絹草嘆口氣,宋嘉繹其人,並不是對姑娘不上心,只是他心中的執念更勝冉敏在他心中的地位。這個執意,或許在他幼年便深藏其中,隨着年紀漸長而逐步根深地固,再也無法撼動。
她突然明白冉敏的選擇,要對這一樣的一個男人動情,實在太辛苦了,他的征程歲月漫長,而冉敏對他的感情會在這其中漸漸磨礪而散,說不定,還會因此痛恨於他。
所以她能夠明白冉敏想在這段感情未成魔魘中終結的心理,宋嘉繹懂不懂呢?
幕僚因事來請宋嘉繹,他猶豫望了一眼冉敏,見她呼吸平穩,方放心同幕僚離開。
待他離開後,常在宋嘉繹身邊的張進不經傳喚便聞進門來。絹草很是憤怒,攔阻道:“這是姑娘養病的閨房,你不經傳喚便擅自闖入,不怕宋家郎君責怪麼?”
張進並不理會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道:“請大姑娘成全我家主人。”
絹草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以爲他要對冉敏不利,忙攔在冉敏身前道:“你想做什麼?”
“我家主人已不在,而我,瞞着我家主人而來,大姑娘可以睜眼。”
他的話音剛落,只見躺在牀上的冉敏突然睜開了雙眼。
他說的沒錯,冉敏早便醒了,礙於宋嘉繹在身邊,故而她並沒有睜開雙眼,而裝做依然昏厥。
她的身體依然虛弱,仍然力撐着爬起,絹草忙過去扶她,爲她在腰下加上一個軟枕。
才動這麼幾下,冉敏便出了一身虛汗,她喘息幾聲,雙目凝視張進,問道:“你也是來勸我做陰麗華的?”
張進跪得筆直,搖搖頭道:“不,下臣是希望姑娘可以遠離京城,最好永遠都別出現在主子面前了。”
冉敏笑笑,自嘲道:“原來只是離開還不夠,若是飲鴆而亡,永遠消失,讓你家主子知道世上再無此人的好?”
張進搖頭,“下臣不敢,然而說實話,這卻是最好的選擇。冉大姑娘,無論如何,主子出於自心,出於公心,選擇你,都是下下之策。”
“爲什麼?因爲我沒有可被利用的價值?”冉敏笑笑。
“不,是因爲主子對您陷的太深了。”張進道:“這不是好事。您可以依附於主子,卻不能防礙主子的思想與決斷。出於私,公孫家不可能將您這麼一個心腹大患放在身邊,他們辛辛苦苦爲主子打下的江山,憑什麼要與他人分享。”
“而出於公,主子身邊有許多支持他的勢利,而主子的存亡關乎他們的興衰。他們不可能讓一個外來的女子,防礙主子的奪權之路。”
冉敏聽明白他的意思,她在宋嘉繹心中的地位很重,或許幾次他曾爲了她而與公孫家起爭執。
對於支持宋嘉繹的人而言,他的勝負,直接決定他們的生死,所以宋嘉繹的行動,已不是一個人的事。
於公於私,她都不是宋嘉繹的支柱。冉家所支持的,是宋嘉繹的對手,太子。而冉敏只是孤身一人,她沒有力量,幫助宋嘉繹,似乎更多,是他面上對她的圍護。
多可悲,在宋嘉繹的下臣眼裡,她只是一個依附他而存在的玩物,如今這個玩物防礙了宋嘉繹的前途,他們便要想方設法的抹去她的存在。
冉敏決定再給宋嘉繹一個機會,只是這個機會,這個選擇,卻決絕得很。一旦宋嘉繹選錯,他與她,便很可能,從此以後,成爲兩道平行線,再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