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敏被翟湛送回寢宮。
爲她診治的是翟湛的軍醫。自地宮中歸來, 翟湛便派重兵把守,將她隔離開。
軍醫爲她上好傷藥,將湯藥端上。翟湛怕新煮的湯藥燙口, 親自打扇, 爲她涼藥。
前世裡翟湛從未如此細心過, 冉敏喝下他手中的藥, 不禁有些茫然。
“阿敏, 醫女替你診過脈,你血液中的毒素正在減少。”翟湛喂的藥,溫度剛剛好, 苦澀的藥剛送入口中,便會緊跟着一勺糖豆。“絹草說你喜歡糖豆。”
冉敏垂下眼眸, 她從小最怕便是吃藥。三歲以前, 有母親哄着拿糖豆喂下, 三歲之後,她便再沒有了撒嬌的權利。珍娘常說她不似別的孩童天真爛漫,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選擇的是什麼。
翟湛注意到她的表情,並沒有停下。這個時候的冉敏溫馴乖巧,是她從沒見過的模樣。絹草曾告訴他,三歲之前的冉敏最愛撒嬌,每一次鬧彆扭, 都是耿氏拿着糖豆哄着。
然而三歲之後的冉敏, 便再也沒有碰到糖豆, 只有耿氏的祭日時, 做上一碟糖豆, 默默地對着發呆。
她的事,他從來都記在心裡, 牢牢地。
繼續一勺湯藥一勺糖豆,碗裡的藥,很快便見了底。
“記住,千萬不要告訴宋嘉繹你中過毒。”
“爲什麼?”冉敏警惕道:“這與宋嘉繹有什麼聯繫。”
“並沒有什麼聯繫,”翟湛微笑,“是我妒忌了。”
冉敏被他這直白的告白哽住,一時竟說不話,只得裝作未聽見,咳嗽幾聲,掩示尷尬。
翟湛的確是擔心宋嘉繹知道冉敏背後爲他所做的一切,令事情再起波折。然而這僅僅是一小方面。
帝位之爭已經到了關鍵時刻,宋嘉繹有多重視這個結局,他心知肚明。相信此時,宋嘉繹必不肯爲冉敏分一分心思。
他與宋嘉繹都是那個秘密的見證人,宋嘉繹卻不懂冉敏與其中的聯繫。
翟湛擔心,有朝一日,冉敏身體上的特殊走露風聲,會成爲衆矢之的。
房中極靜,兩人不說話時,氣氛很是尷尬。翟湛將空碗交給宮人,將房中炭火加旺,便道:“你好好休息,過幾日,我便送你回東津。”
冉敏叫住了他。
“宋嘉繹這個皇帝是當定了嗎?”
翟湛知道,冉敏的言下之意,是問宋嘉繹與公孫氏的親事。
他妒忌的很。宋嘉繹到底在冉敏的心裡有多重的地位?值得她寧可不要性命,也要爲他取得玉璽;被拋棄之後,依然對他無怨。
他也懊惱的很。只離開四年,冉敏的身邊便被另一人乘虛而入。
翟湛冷冷一笑,在冉敏身邊的牀前坐下。
少女的臉色因中毒後的放血而顯得極爲蒼白,眼眸無神的望着他所在的方向,雙脣緊緊抿着,臉上一點表情很沒有。
翟湛的怒氣,馬上便消失的無影無蹤。這樣的冉敏,經不住他任何情緒的發泄。
他輕輕嘆口氣,道:“宋嘉繹的確是身不由己。此時,便是他不肯要這個九五之位,他身後的公孫家與謀臣們,也不會善罷甘休。”
“一旦他登上帝位,娶公孫氏與權臣的女兒,便是他平衡朝中勢力的工具。這個時候,你想要和他在一起,不是不行,只是他不見得顧得上你。”
他爲冉敏蓋好錦被,道:“你的傷勢未愈,別想這許多。好生歇着,等我將絹草接進宮裡陪你。”
翟湛交待宮人照顧冉敏,便跟着侍人離開宮室。
只是他離開地太快,並沒有聽到冉敏似嘆非嘆的自語:“我怎麼可能不明白我與他再無交集呢。”
宋嘉繹正等在大月宮。他面前的案室上擺着那柄玉璽。他的帝位已經□□不離時,只等即位詔書頒佈,便可選定良晨吉日登基。
登基只是個開始,宋嘉繹知道,想要把皇權真正掌握到手上,還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
當翟湛被侍人引入之時,宋嘉繹的心思正放在公孫家所起草的新旨上。
看到怒時,案上的茶盞直接被掀翻,茶水四濺,盞託正巧滾到翟湛的腳下。
翟湛拾起蓋子,置於案上。
宋嘉繹猶自發怒,“欺人太甚!公孫這個老匹夫竟敢奢求禁軍統領的位置!這父女倆想把持內外,扼制我,我又豈能讓他得逞!”
他回過頭,正巧看見翟湛,右手一招,示意翟湛近前。“阿湛,你在軍中聲望甚高,你說說,有什麼方法可以將此事攔過去。”
翟湛回道:“皇子殿下,其實公孫家的心思好猜的很。無非自我標榜是新朝功臣,擔心皇子殿下忘記他們的功勞罷了。”
“皇子殿下放心吧,他想成爲禁軍統領,也要百朝文武答應才行。皇子儘管將詔書上的內容宣傳出去,不出兩日,自有諫臣們爲皇子掃除障礙。”
宋嘉繹點點頭,突然問道:“你同敏敏如何相識的?”
翟湛被突襲並沒有慌,面不改色道:“廖家兄妹,是我長嫂的表親,一次阿敏到廖府做客,我便認識了她。”
“你喜歡她?”宋嘉繹的炸彈問題一個接着一個,翟湛從容應對,並無懼色。
“不止是我,當年廖家姑娘只與阿敏見過一面,便被她所吸引。阿敏這樣的女子,下臣想,沒有人能不喜歡她。”
翟湛努力將對冉敏的感情弱化成親情,以此打消宋嘉繹的敵意。宋嘉繹卻沒有上當,儘管明明知道,未來在朝中,翟湛會是一個他很重要的盟友,他仍是沒有沉住氣。
“是嗎?那麼我將冉家大姑娘許配給你,換取你主動放棄左軍統制呢?”
翟湛猛得擡起頭,兩人四目相交這下,翟湛肅目問道:“皇子所說,可是真的?”
“是!”宋嘉繹道。一個冉敏換得翟湛主動放棄京中軍權,很值得。只要保衛皇位取大的功臣翟湛自動棄權,公孫家便會知難而遇,不再覬覦禁衛軍統領一職。
現在難得是翟湛到底肯不肯。這個軍功是翟家起復最重要的機會,他並不相信翟湛會爲了冉敏放棄。
翟湛的回答乾淨利落,是宋嘉繹未曾想過的答案。
“好!請皇子殿下賜婚。”翟湛並沒有猶豫,幾乎在宋嘉繹剛出口的那一刻便雙膝跪地,給出了答案。
翟家的未來,在他的手中。他可以憑一已之力從一個小小的押監爬到今日這個位置,便能再次在逆境中重回此位。
軍功可以棄,唯獨冉敏,是他過不去的坎。
宋嘉繹愣着望他。翟湛的眼中,沒有半點遲疑。
他喜歡冉敏,卻不可能爲她棄了皇位,翟湛卻能。有這麼一個男人在冉敏的身邊,她未來的生活何其幸運。
宋嘉繹很奇怪。明明他已經不費吹灰之力,便輕易奪取翟家的軍權,他卻絲毫高興不起來。
這,真是一件悲傷的事。
在那刻,只是憑着本能,他聽見自己的喉嚨吃力的打開,回答道:“一言爲定。”
這個聲音陌生而冰冷,令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昭帝元年,宋嘉繹正式登基,改姓皇甫,當時冊封皇后公孫氏,妃子四五人。至於朝臣,皆有不同程度的封賞,其中最高的,便是太尉公孫氏。
二月初八,那一日,雪下得極大。
冉敏全身被翟湛裹着厚厚的狐裘,被送上去往東津的馬車。
廖仙芝的蹤跡未沒有尋到,聽翟湛說,曾有人看到她打馬一路向北,彷彿追着什麼人蹤跡。
芝華被冊封爲采女,只是她年紀尚小,並沒有實質的侍寢。
冉柏與張氏住在張家,因芝華的關係,很得張氏父親看重。曾有一次,冉敏在皇城中撞見他們兩夫妻,他們裝作素不相識,互相攙扶着出城。
冉柏的左手在那場騷亂中失去,致殘的他,並不能再勝任京中官員之職,他也靜下心,安安穩穩在張家享受生活。
馬車縫裡縫好厚厚的棉布包,阻絕寒風的入侵。絹草剛扶冉敏在軟座上坐好,簾布一掀,翟湛便登上車來。
他大大方方坐在冉敏的身邊,將她被凍得冰涼的小手包裹於大掌之間。
冉敏的眼睛漸漸已能看得清,見是他,忙將手一縮,藏在袖攏之中。
“送別到此便好,將軍還有軍務在身,不敢叨擾。”
翟湛笑笑道:“阿敏真說錯了,如今我已無職一身輕。”
冉敏很是奇怪,又不好問,說道:“將軍是朝廷重臣,怎麼無職一身輕呢?定是戲耍民女。”
養傷結束,冉敏與翟湛又恢復成疏離的關係。
翟湛知道,冉敏這是在害怕,畢竟有宋嘉繹這個前車之鑑,他這個後來之人,唯有更加努力。
想到這,翟湛便揚揚脣,道:“我因爲你的緣故被今上嫉恨,所以被罷去官職。如今,我是個無業之人,你便看在我曾救你一命的份上,賞口飯吃吧。”
還未等冉敏回答,他又說道:“你要回東津,僅僅憑一輛馬車,又怎能安然到達。這樣吧,四年不見,我正想去探望廖大哥,一路之上,便順便護你一程。也不用報酬,只需賞口飯吃便好。”
原來不給她安排隨行侍衛,便在這等着呢!
只是他說的極有理,篷州的亂兵,並沒有因爲新帝登基有所收斂,一路上有翟湛相隨,的確是安全許多。
冉敏露出一絲笑意,道:“行,這件事原本便不難。只是你先得告訴我,你與宋嘉繹的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