絹草默默出了馬車。
翟湛在笑, 他的聲音被密閉的車廂放大,鑽入冉敏的耳簾,癢癢地。
“阿敏, 你不是早猜到了嗎?那時候, 在小疊山。”
四年前, 在小疊山附近的荒店中, 冉敏救下被追襲的翟湛, 從而推理出前世廖家被害的秘密。
翟湛便是那把殺人的刀,如果沒有冉敏,現在他已鑄造成大錯。
冉敏有些意外, “你已經知道了?”
他望着冉敏,眼中盡是深遂。“我在廖家門外, 看到的北夷人, 是一場戲, 爲得是令我對廖道芳生疑。兄長在那時死於非命,令我更加不安, 再加上在廖家的地盤上被追殺。這是圈套,一重一重,令翟氏自斷手足。”
冉敏默默聽他敘述,沉默着。
“在塞上這段日子,我一直再想, 究竟是誰居心如此險惡, 又有保目的?之後我得出的結果有三人, 兩個是朝中宿敵, 一個便是先皇啓帝。”
他仰起頭, 望着車廂頂,車廂中的燈影隨着馬車行駛而搖曳, 覆在他的臉上,沉鬱而迷亂。
前世的翟湛不是這樣,他壓抑而憂悶,彷彿一張被拉到極限的的弓,隨時一根羽毛,都會令他失控。
燈光迷離,令冉敏分不清,眼前這個冷靜淡然的翟湛與前世那個懷怨復仇的翟湛。
人與人的際遇真的很奇怪,明明兩個都是翟湛,卻如此的不同。
“父親曾告訴我,當你當所有的證據都羅列成一條線,所形成的事實,即使你不相信,那也是真實的。”翟湛道:“他們以爲消滅所有的證據,事實便會湮沒在時光中。可是他們忘了,被害者,也是可以傾訴的。”
與冉敏的推測方法不同,翟湛的收穫,來自於與翟涸兄弟十幾年來的默契。
想出三個答案後,翟湛悄悄回了一趟翟府。此時的翟涸,在翟平的授意下,仍未下葬。
時隔半年,翟涸的遺體已成白骨,皮肉上的傷痕完全無法查知。
翟湛沒有放棄,仔細翻屍骨。
翟涸的屍骨上,滿是傷痕。最多的是劍傷,但此皆不致命。
很快,翟湛發現幾處骨傷的特殊,一處存於肋骨之上,一處在於手掌上。
這兩處的骨骼皆被鋒利的兵器切斷,只是傷口的方向有些奇怪,像一彎新月。特別是勒骨被切斷的方向,是由裡至外,切口平滑,一氣呵成。
那一刻,翟湛想起鴛鴦,這是一種形如新月的武器,刀鋒利而銳,可以割、攪、撩、推。
這便是翟涸的致命之處,被鴛鴦刺入心臟而死。而他手掌上那兩處傷口,便是受傷時抓住身而造成的。
翟湛知道他當時傷得很重,鮮血從傷口浧浧而下,染紅了身下的泥土。然而翟涸卻是含笑赴死的。
再仔細看,翟湛卻看見了其中的不對。這個位置,是翟涸防守的最嚴密的部位,從這個位置只有一處傷口,便能看得出。
那一瞬,翟湛突然懂了。
翟涸是故意的,或許當時敵人太多,無法逃脫得他,又不甘心白白屈死,選擇自盡,留下兇手的信息,讓翟家可以爲他復仇。
那麼,他爲什麼要選擇死在這鴛鴦上呢?這也許說明,只要翟湛一看到這個鴛鴦所造成的傷口,便會馬上想起這個人來。
翟湛想着,臉突然白了。因爲這個人,曾是他口口聲聲視爲英雄的漢子。
啓皇身邊的侍衛皇甫真。
皇甫真,原先並不信皇甫,他第二次救啓皇時,被賜給皇姓。這對皇甫真來說,是個莫大的光榮,因而他也明刻銘記着啓帝的恩情。
皇甫真因劍術超羣而享譽朝廷,幾次救啓皇於危急之中,是翟湛心中除了父兄之外的英雄。
沒有幾個人知道,皇甫最擅長的,並不是劍術,而是鴛鴦。他使鴛鴦三十餘年,劍術,便是入宮之後的事。
翟湛生爲仰慕者,自然知道。不僅如此,時時在翟涸面前讚譽。
事實越來越清楚,翟湛的淚最終流了下來。
等他淚流盡的時候,翟且找到了他。
他並沒有勸慰,只是淡淡問翟湛接下來該怎麼辦。
每個人都會因痛苦而長大,他與翟平所做的,只是將痛苦做爲翟氏接班人的考驗。
很幸運的是,翟湛通過了。他沒有說話,只是在翟涸靈前磕過三個響頭,便收拾行李,駕馬揚鞭,離開晉州,前往塞上。
從那一天起,翟湛在塞上的意義,除了冉敏,便再加上一個啓皇。他捨身忘死,在軍中揮灑血汗,便是希望有一天,可以憑藉自己的雙手,將害他兄長的幕後黑手至於死地。
“所以,你選擇同宋嘉聯手?”冉敏吁噓。
“這只是權宜之計。”翟湛喃喃道:“那陣子,我困在無法復仇的痛苦之中,腦子裡所想的,全是誰能替代我除去啓皇、皇甫真,我便以廂北軍全力助他。”
“可是與宋嘉繹結盟沒多久,我便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宋嘉繹,並不是一個可以共富貴的盟友。”說到這句話,他直直盯着冉敏,彷彿想將這句話深深地刻入冉敏的心頭。
冉敏被這充滿侵略感的眼神所激怒,按捺住憤怒,她沉聲說:“我的事,並不需要你來管。他宋嘉繹是個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人,那麼你呢?”
翟湛的話,勾引冉敏不好的回憶,前世時,處於危機之中的翟湛何嘗不是輕易將他拋在小疊山,他又有什麼資格,來置疑宋嘉繹的爲人呢?
翟湛沒有想到,冉敏對這句話的反應竟如此之大。她的眼睛中充滿憤怒與委屈,嬌小的身軀緊靠在牛廂上,整個人崩得緊緊,抗拒着翟湛。
他幾乎馬上便慌了,表面上,卻仍是毫無波瀾。在戰場上,他可以意力揮發、揮斥方遒,面對着冉敏,他卻總是毫無辦法。她爲什麼生氣?爲什麼傷心?這些謎題瞬間便佔領他的腦子,眼簾開閤中,只剩下冉敏那雙隱着淚的雙眸。
“姑娘!”絹草在尖叫,她的聲音傳入時,人也隨着爬進車廂。
馬在嘶叫,人立而已,將車廂帶起,翟湛下意識將冉敏拉進懷裡,一手將絹草按在軟墊上。
御夫努力控制驚馬,大聲疾呼,緊緊拉住繮繩。
好不容易,馬終於平靜,御夫將布罩在馬的雙眼上。
冉敏在翟湛懷中驚魂不定,連聲着問怎麼回事。
翟湛柔聲安撫,掀開簾子向外查看。
他的表情不怎麼好看,嘴上卻安慰冉敏:“沒事。大概是得知我要離京,我的舊部打算來送我一程。”
冉敏卻清楚事情不會像翟湛所說那麼簡單,哪有送別的人,特特將馬兒弄得受驚的。
乘着翟湛不注意,她靠在窗簾邊,掀開一條縫,偷偷往外看去。
這一看,只驚得她心中一寒。
因爲翟湛口頭所述送別的部下,每個人都駕着馬,手上一副拉滿弦的弓。
“阿敏,我同他們道別完就回來。”翟湛將她額上亂髮理順,“絹草,你先伺侯你家姑娘歇息會。歸途漫長,莫壞了身子。”
他說完便一掀簾子打算下車。
冉敏拉住他的衣襬。“別去。”
人多勢重,又有重弓烈馬,她擔心翟湛無法逃脫。
翟湛卻突然高興起來,這是他與冉敏重逢後,冉敏第一次關心他。
頓時,他只覺得,再多幾隻重茅良弓,他也可以欣然面對。
“放心,我不是說過,他們是我的部下。”
“既然是你的部下,爲什麼要引弓相對?你騙不了我。”冉敏的拳頭握的更緊,攥着翟湛的衣服,硬是不讓他去。
他們有這麼好的耐心,可是對面的敵軍,卻沒有。
“咻”一隻長箭穿過厚重的門簾,直射入冉敏頭頂車廂壁上。
翟湛按倒冉敏,一掀車簾,躍下車廂。
他的臉色陰鬱,眼中滿是複雜。
對面領頭的是翟湛曾經看重的牛二,看到他出現,便示意同伴放下箭矢。
“將軍,聽禁軍的小頭領說,您將我們交給了朝廷?”一張口便是質問,翟湛卻沒有否定。
“將軍,你怎以可以爲了一個女子背叛我們?” 冉敏在車廂中,聽到這一聲怒吼聲,很快,便變成人人聲討,放下的弓箭,被重新執在手中。
翟湛正面臨着部下叛亂,聽說,這個罪魁禍首便是冉敏。
冉敏知道翟湛被宋嘉繹罷了官,儘管翟湛玩笑說此事因她而起,她卻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她始終認爲,翟湛也好,宋嘉對也罷,不可能爲了她放棄自己辛苦得來的一切。
她自嘲地笑笑,毅然掀開簾子,爬下馬車,走到翟湛身邊,與他並肩而立。
翟湛皺着眉,一把抓住她,將她藏於身後。“回去!”他的聲音,低沉而嚴厲,是冉敏從未見過的模樣。
“我想知道原委!”冉敏掙開他的手掌,“比如說,我到底欠了你什麼?”
他們倆這一舉動,令對面的人更加緊張。
“嗖!”箭聲破開空氣,朝着他們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