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人世大事,如恍然一夢,冉敏悠悠睜開眼睛,望着眼前素色滿堂,有幾分愣怔。她的奶孃珍娘正在一旁低聲訓叱小丫頭絹草:“再哭,嚇壞了蔓姐兒有你好瞧的。”
蔓姐兒,是她的乳名,頓時,她有幾分迴轉不過來。她乳母明明於三十年前去世了,小丫頭絹草也在她嫁入侯府後被繼母配人,爲什麼她們仍活生生在她的眼前,如此年輕?
她慢慢坐起來,想下牀走近認認人,一不留神從牀上摔下來,疼得她直□□,誰知稚嫩的娃娃音從她嘴裡吐了出來,令她瞬間愣住。
珍娘見她摔到地上,也顧不得訓絹草,忙幾個大步奔到她面前,將她抱起來,檢察手腳沒有受傷,卻發現她傻愣愣地不說話,怕她嚇住,忙將她抱在懷裡輕拍安慰她。
在珍娘溫暖的懷中,冉敏纔回過神來,用小短胳膊摟住珍娘放聲大哭。如果不是夢境,她竟回到兒時,母親病喪之後。
珍娘柔聲勸慰:“蔓姐兒莫哭,麻姑嫁了人,並不是不回來看你。”珍孃的手掌有繭,掌心乾燥溫暖,擦過冉敏稚嫩的肌膚,粗糙卻存在着。
“麻姑?”冉敏疑惑地望着珍娘。
珍娘只以爲她傷了心,撫着她的額頭說:“前日蔓姐兒看到雛鳥從樹上掉落,便要僕奴把小雛鳥送回鳥巢。麻姑與夫人從小一起長大,雖跟耿家簽了死契,到底是個女兒家。現在她能出嫁,蔓姐兒不爲她欣喜嗎?”
這麼一提,冉敏倒真的想起這麼一個人來。麻姑,是母親的丫環,也是她的開蒙老師。她與冉敏相處的日子並不長久。記得幼時,珍娘曾同她嘆息過麻姑的命運。麻姑,是個苦命人。幼時一場天花,奪去雙親與她的容顏,嬸孃嫌棄將她發賣,若不是遇上柳家挑選伴讀選中了她,只怕現在早也葬在哪堆土裡。
母親生下她不久便有了亮哥兒,無暇照顧她,珍娘與娟草都是新人,大半的時候,冉敏都跟着麻姑。麻姑長得不好,五官平平,臉上盡是幼時天花愈後留下的瘢痕,冉敏卻喜歡粘着她,坐在她的懷裡,眨巴着眼聽繪聲繪色講着各色奇異小說。
冉敏記得前世母親還未過譚祭,麻姑便以夫家求娶離開冉家。冉敏生她的氣,不許下僕在面前提及麻姑的名字,如此幾年,亮哥兒去世,自身艱難,無暇多顧,便漸漸地忘卻麻姑的存在。
“麻姑?她還在屋子外面嗎?”
“在,在呢,幾天沒見着蔓姐兒,她想着你呢,我讓絹草喚她進來。”珍娘難得見蔓姐兒有鬆動,忙捅捅絹草,將她指使出去。
冉敏也不作聲,邁着小短腿跑到屋角,將塌下的小罐子掏出來,拍破封泥,將罐子裡的東西倒了出來。二十兩銀子,錢並不多,是她的月錢與節年長輩給的賞錢。她將銀錢並着自己貼身戴着的玉環裝進荷包裡,叫住了絹草。
“不必叫她進來了。”冉敏把荷包放在絹草掌心,“孃親譚祭還未過,我避諱不好給她送嫁,再則白事撞紅事,於她不吉。孃親生前曾承諾過若有人願娶麻姑,她願意出二兩百的嫁妝。這些話你原本本告訴嬸孃。至於這裡二十六兩銀是我平時的月錢,雖不多,卻是我的心意。”
她稚嫩的臉上一本正經,說話有句有理,珍娘滿心安慰,夫人已經過逝,二爺又是不個管用的,剩下的亮哥兒是個奶娃娃,若是冉敏這個嫡長女再不知好歹,那他們這一房纔是真正敗了。
下午時分,珍娘捧着一雙鞋回話。“按姑娘的話回大太太,大太太令奴婢取牌子去賬房支了二百二十兩銀。二百兩走得是二太太的陪嫁私賬,大太太看在麻姑侍侯姑娘幾年,便再在公中出二十兩銀子,並着姑娘給的,共計二百四十六兩,一併給了麻姑。”
“麻姑哭着跪了半晌,說來生也報不上二太太與姑娘的大恩,又怕犯諱,悄悄從後門去了。”她將鞋子遞給冉敏,“這是她的一點心意。”
繡鞋比她的腳略長些,繡得是五福納喜,鞋面上的童子萌態可鞠,十分討喜,只是針角半新半舊,冉敏不由得疑惑地望着珍娘。
珍娘知她心意,指着那一半舊針腳說:“這是舊年二太太還在時是給姑娘做的鞋,新的針腳大約是珍娘後來補上的。”
冉敏點點頭,撫着那些舊針角,不自禁流下淚來。母親身體不好,做針線費神,一年也難得動一次針線。她與父親、弟弟的衣服全是交由針線房打理,可以說,這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念想。
珍娘見她流淚,慌忙像往常安慰她:“二太太不過回了你舅舅家,過些日子便會回來。”
上一世,母親去世後,珍娘也是這麼安慰她,原以爲小孩忘性重,她會漸漸忘卻母親的存在。沒料到她卻時時記得,臨近珍娘所說的日子便夜不能寐,生怕錯過母親回家的時辰。然而一次次,她等到的是失望。後來,父親帶回繼母,讓她喊母親,她蹉跎着不肯喊,逼急了只肯喊太太。繼母沒有計較,只是勸說父親小孩兒認生,建議讓祖母教養。等到繼母生下妹妹跟着父親赴任,冉敏才明白那時繼母與她嫌隙已生。
她搓搓眼睛,將淚水拭乾,說:“珍娘不必騙我,阿孃的事我知曉。”她畢竟活了六十有餘,再裝幼兒撒嬌可下不了臉。
“我弟弟呢?”她唯一的弟弟,孃親拼了命生下他後血崩不止,終於留下她們姐弟相依,偏偏弟弟因孃親喪期諸事繁亂,看護的人不禁心,驚風而亡。短短四年,兩場喪事,打擊得父親無心留在老家,打賣僕奴後留下她隻身回京,帶着繼母張氏久居京城,其後張氏再育一子,父親的愛子之心轉移到張氏所育的那對子女上,與冉敏漸行漸遠。
珍娘覺得大太太去世後,冉敏出乎意料的成長,又擔心她慧極必傷,“蔓姐兒,下月是你母親的譚祭,家裡客人多。亮哥兒年紀小,被移到老太太屋旁的抱廈裡,吩咐新選的奶孃看護着,你若要去看他,我這就看你去。”
冉敏聽她這麼說,很是高興,忙不迭從珍孃的懷中竄出,邁着小短腿,牽着珍娘向弟弟的屋子跑去,絹草忙收拾衣服緊緊跟在背後。
冉敏的弟弟因纔出生便喪母,相士批命妨親,需六歲後方可命名,故而,大名未取,只用小名亮哥兒混叫着。祖母怕他沾染喪氣,便吩咐抱到她屋子後的抱廈中養活,祖母生性恬淡,喜靜厭動,只在平時從佛堂中回來時詢例問一問冉敏姐弟與其他堂兄妹的起居,故而冉敏同她一同生活十數載也親近不起來。
剛進內堂,便聽抱廈裡弟弟的哭聲哽咽,唬得她甩開珍孃的手便狂奔進層。只見三歲的弟弟孤身躺在地上,小臉兒哭的紫青,聲音嘶啞哽咽,嚇得她趕忙檢察是否受傷。幸而亮兒哥穿得厚實,只額頭上撞出一個淤青,冉敏籲出一口氣,抱起他。身後的珍娘忙託了一把,將兩個人都抱在懷裡。
“珍娘,快去讓人小廚房要個熟圓蛋來。”冉蔓前世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雖然這個孩子後來沒有養在身邊,基本的東西她倒是曉的的。珍娘回道:“我看,還要讓人燒些熱水來把亮哥兒收拾收拾。”
衣物是現成的,珍娘將亮哥兒放平,倒水爲他擦洗,換上乾淨的衣裳後,讓冉敏靠在牀上,輕輕地亮哥兒放在她的懷裡。
亮哥兒纔不過三歲,臉就比一個成□□頭大一些,或者是感到血緣的親近,他不再啼哭,亮晶晶的眼着還含着淚水,打着呃將臉在冉敏胸膛上蹭着。頓時將冉敏的心填得滿滿地。
珍娘笑道:“哥兒這是餓了。”吩咐送來了糊糊,便忙打發人出去尋奶孃。須臾,奶孃王氏匆匆跟着絹草回來,擡眼見冉敏坐在牀上,用小勺給亮哥兒一口一口喂着糊糊,看也不看他一眼,諂笑着近前去,抓住冉敏手口的小勺。
“姑娘怎麼這時間來了,來,讓奴婢來喂。”
王氏離開的時候,哥兒正睡得正香,二爺房裡的管事見她在廊下曬太陽,便支使她出去幹活。王氏原本想着不過一個時辰,再回來怕是哥兒還沒睡醒,何況屋裡還有幾個小丫頭看着,出不了什麼大事,便爽快應承下來。誰知道前邊被事拖着撒不開手,大姑娘身邊的丫頭絹草板着臉來前頭尋她。
這個冉家的大姑娘還只不過是個五歲的小丫頭,大抵是幼年喪母,父親又不在身邊,平日裡總是躲在房裡,畏畏縮縮,很不得老太太喜歡。王氏並不懼她,只把冉敏當小孩兒哄。
“奶孃也是奶過幾個孩子的人,難道不知道主子身邊片刻缺不了人?再者你是哥兒身前的人,到前頭人流雜亂的地方去,萬一過了什麼病氣給哥兒怎麼好?”冉敏雖是淡淡而言,卻釋放出一股無神的壓力,令王氏大吃一驚,不敢小瞧這個才五歲的女童。
“大姑娘,哥兒房裡共一個大丫頭,兩個小丫頭。大丫頭原是老夫人房裡的,今兒跟着老夫人去佛堂了,兩個小的乘機躲懶,溜出去看戲。這會跪在門口請罪呢。”絹草低聲稟報。
便是這樣,長者淡漠,下僕疲懶,她的弟弟前世纔會不幸夭折,冉敏壓下滿腔怒氣,平靜道:“也不用求饒,你去前頭請二嬸子來一趟。原本家裡有大事,二嬸子事忙,不應該打擾,但此事滋事體大,前頭貴客又多,若是傳出去,難免有人說我們冉家家規不濟。”如今母親過逝,當家主事的是二堂嬸詹氏,冉敏到底是閨閣稚女,貿然越過詹氏處理下人容易遭人詬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