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又是一場凍雨突襲,廊間夜風雨意斜突,捲起新掛的棉簾。
絹草久久未睡,窗間燭影輕曳,桌前冉敏依舊深勾首埋寫,剪影微漾。
絹草還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清晨,旭日東昇,她忽從夢中驚醒,東院的門啓開,將自己關入屋內三天,不飲不食的冉敏忽然消失。
她心中焦急,連忙支會珍娘,加上院裡的丫環婆子,一同尋冉敏。
齊氏卻派人告訴她,莫再尋找,冉敏被冉老太爺尋去了,珍娘剛放下的心又提起。擔心冉敏同冉訓衝突,忙命小廝芳哥去冉訓二房前打探消息。
誰知才過了一會,冉敏便被人送回,她神態疲憊卻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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絹草並不清楚其中的內情,然而從那天開始,她們主僕的行動不再受限。大姑娘換上男裝,從曹大手裡接手生意,親自打理。
燭光漸微,冉敏擡起頭,舒展微僵的脖勁,乘起機會,一旁伺候的絹草忙遞上剛煎好的參茶。見冉敏飲下,又忙不迭得剪去開岔的燭芯。
冉敏的容貌似耿氏,絹秀又帶着書卷氣,杏目櫻脣,抿脣時梨渦微現。她的皮膚白皙玉膩,跳動的燭影映在她的臉上,溫柔卻又神秘。
三年,事事如棋,局局新。
這三年,她同廖家交往甚密,與廖仙芝更是成爲密友。廖靖遠仍在她的榮氏煙火鋪出研製他的火器,每一次火力強度突破時,她都能從他那宛若冰山的臉上捕捉到欣喜的情緒。
雲緘將他的兄妹接到冉敏在外買的莊子上,盡心盡力爲冉敏辦事。三年的時間,他倒超過曹大,成爲她的心腹同貼身侍衛。
北南二冉合族之後,宋嘉繹離開東津,再也未出現過。只有冉平、冉安與冉慧姐妹繼續寄養在北冉,與冉媛同亮哥兒作伴。
亮哥兒入族學已有三年,早前冉敏啓蒙的底子扎底,每每先生考教,他總能在同窗的羨慕景仰中名列魁首。
他已上祖譜,大名正式改作冉熠,但冉敏仍是以“亮哥兒”喚他。喚得他極爲受用。
唯一令冉敏不滿得是,亮哥兒仍舊保持了同宋嘉繹的聯繫,並且把那時他對宋嘉繹的崇敬之情廷續至今。“繹哥哥今日在淮北買馬;繹哥哥中了案首,繹哥哥要去京城述職。”諸如此類的消息,令冉敏繁不甚煩,索性扼令亮哥兒在她面前,不準再提到宋嘉繹此人。
冉敏的小學堂並沒有再辦下去,如今她事繁務重,打理自家生意的同時,又要兼顧允諾冉訓的課業,每日只象徵性的抽檢亮哥兒同冉媛的課業。所幸兩人早已被冉敏培養起好習慣,便是她有時忘記檢查,兩人也能老老實實完成,不令她費半點心思。
冉敏知道,約定的四年已過大半,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在這短短時間裡,她要馬不停蹄,才能按照設想在她臨進宮前,爲亮哥兒,她的弟弟,留下一個相處安全的成長空間。
是的,進宮!
宋嘉繹直白的語言,將她的心境幾乎打入谷底。她從未想過,前生從未得到重視的自己,竟然會被冉訓看上,被選爲送入宮的棋子。
她想反抗、想破壞,恨不得衝出冉府,將廖靖遠正在研製的火器拿出來,與整個北冉同歸於盡。
可是,她不能。如同那時,詹湛用馥兒威脅她般。她有亮哥兒,如若她作下此事,那亮哥兒的處境又會如何?作爲一個弒族之女的弟弟,他將淪落到被四鄰恥笑,百姓污辱的境地。
投鼠忌器。她重生一世,並不是爲了再一次悲慘!
冉訓履拒不見,她選擇了閉門絕食。她相信,冉訓要的是一個健康送入宮廷,爲冉氏謀利的女子,而不是一具死屍。
三日,只是三日,冉訓便將她傳喚。閉門三日,她少食少睡,原本充盈的小臉消瘦許多,幸而底子好,只是看着有些憔悴。
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見冉訓,她還記得重生前的最後一晤。
那時,她與翟家的關係已到了如履薄冰的境地。翟湛送她歸寧,已有休妻之意。
冉訓連門也不讓她進,只派人訓斥她不懂爲媳之道,令人將她送回翟家。
離開冉家之時,冉敏質問冉訓親侍:“祖父說我不懂爲媳之道,不善理家財,敢問祖父。養不教,孰之過?冉氏教女有方,貴達帝妃,是家族榮光。如有不孝子孫,那便是自己生性頑劣,不配爲冉家子孫。如今,我纔是真正懂得冉家家訓!”
再次聽聞冉訓的消息,她已是假死之人,居小疊山。翟湛告訴她冉訓病逝,她只一愣,印象中的冉訓,高高在上,強勢威嚴,彷彿全天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這樣的人,也會衰老,也會死亡。
那一日,翟湛默默守在她的身後,直至月沉西山。
冉訓坐在書面的高椅上,右手持筆,目光如矩,怒視着眼前的少女。她長得更似耿氏,美麗而恬淡,儘管年幼,已具美人雛形。
他在打量冉敏之時,冉敏同樣也在打量他。冉訓今年六十五歲,精神矍爍,雖然致仕在家,常年養花鬥棋,他的身上仍然存留着上位者的氣勢。
“哐!”硯臺在冉敏的腳下綻裂,墨色飛漸,杏色的襖裙處處墨梅。
“你算什麼東西!”冉訓一掌拍在書案上,將案上筆架震倒,“竟敢威脅我,沒有冉家,你什麼東西也不是!”
冉敏並未害怕,這不是她第一次接觸憤恨的冉訓。她半步未退,直視冉訓,一字一句的質問:“我也想問問祖父,我到底算的上什麼?又值何價錢?祖父生養女兒、孫女,便是待價而沽,爲冉氏添磚蓋瓦的嗎?”
“混賬!你們都是冉家養大的。出嫁爲媳,若是沒有孃家在身後給你們作靠山,你以爲你們真能在夫家站住跟腳嗎?”
冉敏冷笑道:“那麼祖父想要什麼?冉氏又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將我送入宮廷?祖父不怕我虛與委蛇,入宮之後對冉氏不利?”
冉訓乜斜着眼睛,眼角掛着譏誚的笑意。“你不會的。”
“你不敢!”他從傾倒的筆架上取下一支筆,取硯倒水,飽沾墨水,重重在紙上寫下一個“熠”字。
熠,盛光也。
冉敏目光微斂。坐在上首的冉訓卻將筆拋開,沉聲說道:“老夫雖然不是個好人,卻是個守信諾之人。”
冉敏凝視着他,心中複雜。冉訓在向他承諾亮哥兒的未來。只要她答應,前世未名而夭的亮哥兒,今生便能得到一個名字。
“冉熠。”冉敏不自覺在口中回味這個名字。這不僅僅是個名字,這是亮哥兒的未來,希望,只要她答應,便能得到。
她緩緩閉上雙目,輕輕點點頭,沉重卻又釋然。
三日後,冉熠這個名字正式入冊,被擺在祠堂的宗族名冊裡,隨之上冊的,還有冉烽,王氏的嫡子。
冉訓很滿意冉敏的妥協,派教養嬤嬤教導她之際,親自督促,同舊同僚往來之時,常令冉敏藏於簾後聽政。
一日,冉訓聽冉敏唸完南冉家主親信,問冉敏:“你伯父曾勸我莫與南冉合族。你怎麼認爲?”
冉敏思索半刻,答道:“我不明白伯父爲何會勸祖父莫與南冉合族。如是爲了冉寧姑姑,並沒有這個必要。”
“祖父曾說南冉有些我們必須得到的東西,大丈夫不拘小節,何必在乎區區聲譽。更何況,聲譽這個東西,向來是三人成虎,可以衆口爍金之物。”
“郭家說寧姑姑通jian,並無實證,姦夫又是郭家家僕。我們也可是說郭氏無德,陷害發妻,爲寧姑姑造勢。更何況,我信得過南冉,以他們的家訓,怎麼可能教出不倫之女?”
冉訓輕拈鬍鬚,滿意的稱讚:“說得好。”
五年前,齊氏同他說起冉敏要親自教養亮哥兒時,他只是不置可否。親自教養?說得好笑,府裡伺侯的下人是做什麼用的?親自教養不過是下僕憊懶之時有人督促罷了,有什麼好在意的。
待過些時候,他發現他心愛的芙蓉被剪時,倒是着急怒了。稚童竟敢打他的東西主意!他怒氣衝衝,親自衝入艾園去教訓教訓這個膽大包天的孫女時,見到了冉敏的庭院。
精巧的機關、細緻的格局,令他的怒火全消,倒對這個才滿五歲,自來並不出衆的孫女起了興趣。
他暗暗令艾園的小廝定時來報冉敏姐弟的行蹤,囑咐詹氏對冉敏姐弟予以欲求。
直到冉敏將偷書賊交給詹氏,讓詹氏以此爲脅,挾制二房時,冉訓才確定了,冉敏便是送入宮的最佳人選。
“見機知動這點很好,只是太過隱忍,你要記住,對敵人兇猛的進攻,往往是最佳的防守。先禮後兵,只是迂腐夫子的窮詞酸語。”
一月後,沉寂許久的南陽郭氏,再一次在南陽城中掀起軒然大波。
這一次的主角是冉寧的丈夫郭知。一個平凡的清晨,人們發現他同寡嫂周氏赤身裸身,相互交纏於城中鬧市。
衆目睽睽,兩人難以分辯。雪上添霜的是周氏在此時被診出已孕兩月。
一個寡婦,何來的身孕?正在郭氏焦頭爛額之時,有一個說法,悄悄傳揚開。
郭知之妻冉氏,是被二人所構陷!因冉氏發現二人醜聞,郭知無毒不丈夫,一怒之下,污衊冉氏與人有染,妄想屈死冉氏,掩蓋真相。又於事成之後,得意忘形,酒色交替之下,在大庭廣衆做此醜事。
如今事敗,真是老天有眼!
郭家難堵悠悠之口,只好選擇放人,周氏浸死,只有郭知被打四十大板,被流放綏遠。
冉寧被送往東津家祠,此事雖畢,她的清白也洗清,然而名聲終究有礙,好在她已看破世情,聽得郭知流放途上遇匪被殺,也只是道一聲“阿彌陀佛”。
只有冉敏,卻無緣由想起了宋嘉繹望着她的那一笑。“別謝我,我只是又做了一次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