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敏忍俊不禁,食指一戳亮哥兒的腦袋,叱道:“你腦袋裡瞎想些什麼呢?”
見他反應不過來,嘆一口氣道:“若我們不是父親的骨肉,別說父親,便是祖父也容不下我們。”
例如上一世,南冉便冉寧失貞的謠言下,爲不影響同北冉的合族,果斷放棄了她。似冉氏這種豪門仕家,女子便是門面上的漂亮裝飾,一旦染了塵,上了污,便是被替換的命運。有什麼比世家聲譽更爲重要的呢?
亮哥兒不懂,她便同他認真解釋:“你想想,若是母親失了貞,我同你不是父親所生。如果是你,站在祖父的立場上,第一時間要做的什麼呢?”
亮哥兒想想,道:“如果是我,大概會把這兩個孩子送到莊子上,任他們自生自滅。而母親,多半是關在佛堂裡,便如寧姑姑那般。”
冉敏牽過他的手,“這是你的想法,並不是祖父的。你也已滿十一歲,有些事,大抵也不能太天真。以祖父冉氏脾性,若有你說的手段那麼軟綿,那麼冉家也不可能在東津城獨擋一面。”
拍拍亮哥兒的肩,冉敏道:“我猜,如果我是祖父,第一時間想得是,如何讓這兩個非我族類死的悄聲無息,讓失貞婦暴病而亡!”
亮哥兒彷彿怔住了,他與冉訓朝夕相處了三年。這三年裡冉訓雖然對他嚴厲,那都是基於督促他上進的基礎上。當他學有進益時,也能夠常常看到他嘴角泄露的微笑。
他實在無法想象有一天,這個威嚴而慈祥的老人面前陰鷙,對他露出殺機的模樣。
“亮哥兒,你要記得,勢逼人行。一個到達某個高度,他所做的事,往往身不由已。不是傷人,便是自傷。假設我們真不是冉氏的血脈,那麼斬草除根,永無後患,便是最佳的選擇。”
她緩緩閉了閉眼,那夜血淋淋的場景又再度涌上心頭。
不是傷人,便是自傷。
若是那時她沒有當機立斷,出手奪取那人的性命。那麼此時亮哥兒對面的,便是一座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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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哥兒不知在想着什麼,臉色忽好忽壞,好不容易消化了冉敏的話。問道:“那便,阿姐的意思,便是能夠理解祖父爲了冉家犧牲我們姐弟的做法。”
他還沉浸在冉敏所設的這個假設裡,沒有注意到她異常難看的臉色。
冉敏艱難開口:“我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立場。能夠理解他的做法,並不表示生爲棋子而甘於被人利用。”
亮哥兒這才注意到冉敏異常難看的臉色,慌忙扶住她,叫絹草去請大夫。
冉敏止住他,一指桌上的茶。
待亮哥兒喂她喝了幾口道:“大抵是最近天氣反覆,夜裡未休息好,乏了。我歇歇便好。你且去洗漱更衣,呆會父親要拜見祖父也要你在旁。”
亮哥兒見她臉色好了些,關切得將額頭與她的相貼,見她額上溫度正常,方舒了口氣,再三叮囑珍娘照顧要她,方依依不捨離開了。
冉敏點點頭,目送他出去,眼見他的身影離了視線範圍,突然“哇”的一聲,彎腰張口大吐起來。
珍娘看得心慌,忙倒水,在冉敏背脊上輕拍,一邊命絹草去請大夫。
冉敏拉住絹草。她將胃中污穢嘔乾淨,接過珍娘遞過的水,漱過口,又用帕子擦了把臉。
“才說不用去請大夫的,絹草這麼莽莽撞撞的去,豈不驚動了亮哥兒?再說二爺二太太纔回來,我便生病要請大夫,豈不讓別人說我拿翹?”
“也不是什麼大事,緩緩便好。”珍娘見冉敏嘔吐過後,的確好了些,長嘆一口氣,打發小丫頭收拾穢物,自往小廚房同冉敏燉銀耳湯潤嗓。
絹草同冉敏撫背,冉敏閉着雙眼,突然道:“絹草,那個孫女怎麼樣了?”
絹草停下手,詫異得望了一眼冉敏,道:“姑娘你不記得了?你吩咐將她安置在響馬莊上,還派了兩個力氣大的嬤嬤看守,如今每天吃藥扎針,聽說已是好了許多。不似以前愛同人撕扯,只是不聲不響,每天看着天氣發呆。”
那夜絹草受了刺激,睡了幾日竟忘了自己那幾天的經歷。大夫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只說大抵是自已也不願意想起來強制忘了去。
這樣也好,莫同她一般,想忘忘不了,時不時觸發,折磨自己。
老王頭的孫女救下時已是瘋了,莫說自己家住何方,便是連自己叫什麼也說不清。只是她那股瘋勁着實大,帶在身邊也是不可能,只得安置到她新置的莊子上,派人看着,到底他們祖孫也是間接受自己連累。
“雲緘有消息嗎?”
絹草已經不記得這是冉敏第幾次提起雲緘,每天她總要問她幾遍,生怕一不留神,她便不能第一時間知道雲緘的消息。
她仍然一如往常,低眉垂目道:“沒有。”
冉氏鴻賓堂,是冉訓待客的地方,自冉訓致仕後,所有待客的事宜都交到了冉鬆身上。冉鬆待客自有自己的地方,這鴻賓堂也漸漸閒置下來,只維持日常清掃,卻難得有喧鬧的時候。
此時的鴻賓堂卻燈火通明。冉家老爺子冉訓高坐上首,齊氏坐在他的左首邊,低眉垂目,只有手中念珠每隔一會便被撥動。
人來的挺齊,大房冉鬆、詹氏坐於堂下右側,小輩們便立在他們的身後。他們的對面,便是立在座倚後冉敏姐弟。一堂子的人,衆目睽睽,投向堂口。
冉柏一家剛進門,便被這樣的目光所煞。幾人渾身上下不舒服,猶如過街老鼠被鎖定般,動也不敢動一分,彷彿每一個動作都有可能被拿住。
“父親。”冉柏剛從喉嚨裡擠出個笑,突見冉訓將手中茶盞往案上一拍,盞中茶水亂濺,他冷冷吩咐道:“來人,把這個不孝子拖下,按冉氏族訓庭杖十大板!”
這一下倏地瞬間,是冉柏料想不到的。他方喝一聲:“誰敢?”便被擁上的奴僕堵了嘴,扒了褲子當衆杖打。
堂下衆人都沒想到這一茬,女眷們忙迴避了去。
冉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求情道:“父親且息怒。二弟的行事是有不妥,莫說杖責,便是打殺他,也是父親應該的。不是兒子爲這個不孝的兄弟求情,實在是怕因他傷了父親的身子。打在兒身,痛在父母心,萬一二弟有什麼好歹,父母豈不更爲傷悲?”
齊氏一直垂目不語,手中的佛珠頓下半晌後又恢復了轉動。
張氏一開始被這氣氛所震懾,怔在當地,如今才醒悟過來,手上用力,用力一掐身旁乳母懷中的冉烽。
冉烽吃痛,不由放聲大哭。張氏順勢撲向冉鬆,趴在地上哭叫道:“這算什麼事?兒子在外爲家族爭光,未得半分功勞便罷了,做父兄的一進門便知打殺。若是不喜,便將這一房除了族,橫豎所有都是你的了!”
芝華聽得在一旁抹淚,她的姿態與張氏不同,哭時淚珠兒從眼中滾落,雙目因有淚而閃,梨花帶雨,不溼半分妝容。
冉訓原本在冉鬆的勸解下已有半分鬆動,聽張氏叫嚷的話,頓時火氣上竄。
“讓大郎家的出來,把這個妾生的拖下去,既不想當我冉家的媳婦,冉家也不稀罕,去書房,娶筆墨來,我要替二郎休了這個賤婦。”
張氏嚇得癱在地上,她是京中參政張知之之女,生母爲姨娘原氏。原氏爲張知之原配王氏部嫁,乃王氏爲着籠絡丈夫,特地爲原氏開的臉。
原氏生得貌美,對王氏又忠心,再加上生下一女後,便自飲避子湯,對王氏並沒有什麼威脅。故而張氏自小同嫡兄、嫡姐一同長大,也被養得心高氣傲,目下無人。
按說張氏出身高門,便算是庶女,也不可能落到與七品京官做續絃的份上。
緣故便出在張氏十五歲那一年,嫡母正打算同她相看京中權貴人家,恰巧女兒來家,同她哭訴見着自己丈夫同異母妹妹相依相慰。
兒女便是自己的心肝,見着女兒傷心,心如火焦,立馬吩咐下僕將原氏、張氏拿來審問。
還未審,原氏便突然暈倒,診脈之下,發現已有五個月生孕。
張氏大爲光火,原本原氏這個年紀想再生一子有個依靠也是常事,若是正正經經報於她,她豈能不準。這般藏着掖便是其心有異了。再加上張氏在自己女兒身後捅刀子的事,讓她心中恨極。
她也不把張氏這事告訴王知之,故意讓人陪同張氏前去進香,又故意讓下人馬失前蹄,讓她落入外男的懷中。
而這個外男,便是冉柏。
大庭廣衆,衆目睽睽之下,一個未婚女子與單身男子相擁相抱,若不嫁與他,便是做姑子的命運了。
張氏不敢在父親面前提自己的姐夫。一個女子同時與兩個男人有糾葛,那麼她的命運不是嫁與其中一人,而是豬籠深潭。她知道,要活,只有嫁與冉柏。
她這輩子,唯一犯得錯便是錯估了自己份量,妄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她羨慕姐姐嫁得好,想摻入其中,用自己的姿色,在屬於姐姐的後院畫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然而事情功敗垂成。
冉柏的事世並不算差,雖然喪妻,又有子有女,他卻是京官。想在京中建立自己的一片天空,並不是什麼難事。
這個時候,性命是最重要的。兩天,她終於等到了冉柏的點頭。
她的陪嫁很多,大多數都已被嫡母偷龍轉鳳,剩下的只有生母原氏給的。
出嫁的那一天,嫡姐爲她添妝。
妝匣精緻,大抵是嫡姐爲了掩人耳目,故意挑選。打開妝匣,她幾乎震驚的喘不過氣。
妝匣裡靜靜躺着的,不是她送與姐夫的訂情釵環嗎?
嫡姐蔑視得望着她,淡淡說出一句話,讓她幾乎嘔出一口鮮血。
她說:“你以爲你的釵環爲什麼在我的手上?自然是你的好情人交給我的。他同我說‘原來小娘養便是這般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