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聽大郎說起過那個姑娘, 語氣之下甚覺可惜,女孩子一生下來,便不曾睜眼, 連哭也未哭一聲。
這到底是大郎親姐的第一個孩子, 也是大郎第一次成爲舅舅, 故而也曾託着耿家族長尋過名醫。只是沒有想到過了幾日, 便收到家信, 這個女嬰已活了下來。
沒有人知道耿雲淑用了什麼手段,是否觸犯了冉家的利益,只是後來的日子, 耿雲淑在冉家過的更加不好。
她很少在家書中訴說,字裡行間, 卻不乏一股淡淡的憂愁。只是這個時候的耿氏已無暇記掛着她的安危, 每個人的身上, 都被無名的陰霾所籠罩。
耿氏嫁到冉家第四年,耿雲彬接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信上不具體名, 僅有收信人耿氏的閨名。
大郎看見這封信偷偷藏了起來,吩咐他不可告訴任何人,而他卻可以猜到,這封信的主人。
那個男人。
信是寄給耿氏的,他卻不知道耿氏已經嫁離了青州。
“那個男人又回來了是嗎?”他曾經這麼問過大郎, 然而大郎只是痛苦的笑笑, 沒有回話。
直至, 那場大火。
他還記得, 將幾乎全身焦黑的大郎從火場中救出來之時, 大郎的眼中只有愧疚與悔恨。
黑色的血染紅了他的衣裳,破碎的信箋從大郎的手心中掉落。
“我想保護耿氏, 沒想到反而害了所有人。”海浪打入船艙,將大郎留下的最後一句擊成碎片,他緊緊抱着大郎,等待巨浪吞噬他們。
只是他卻沒有死,仍舊留着這條命繼續留在海上,等着復仇的那一日。
“你舅舅這輩子,大概只做了一件對不起你母親的事。”耿雲彬回憶着往昔,道:“他將那個男子寄給你母親的信偷偷留下了來,想以此爲條件,與那個暗中盯着耿雲彬的人做交易。他想救耿家,沒想到,這個男人,卻在此之前,先行選擇了毀掉耿家。”
冉敏可以感覺道他的氣息越來越弱,想讓耿雲彬歇一歇,可他只是閉了閉眼,道:“那封信真正到我手上的時候,可以分辨出的字,僅有一六六、烏木、小疊山、玉璽與回幾個字。”
“我求你!”他突然抓緊了冉敏的袖子,咬着牙硬撐着道:“我知道,我已知沒有辦法活着,求你,把我的屍體帶着東海入海口。”
冉敏問:“你想要我做什麼?”翟湛正在冉敏的身邊,扶住了冉敏。
“東海入海口,那裡長年停泊着一艘船。”耿雲彬的喘聲越來越急,“到時候,把我放進那艘船裡,放任我漂入大海便是。”
翟湛知道,這是南邊海岸尋常的入葬方式,點點頭,答應下來。
耿雲彬見翟湛點頭,眼中的光芒驟閃,只是轉瞬陷入了永久的黑暗之中。
耿雲彬帶着笑意死去,冉敏愣怔在那,一句話也無,她默默跟着翟湛回到大營,第二日醒來,便已變得不再是她。
這是冉敏又一次與真相失之交臂,翟湛已經記不起這是她第幾次失望。以往冉敏還可以同自己說只要再找找便好,如今,她卻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耿雲彬死去,世界還有幾個活着的人,能爲她釋疑呢?
“姑爺,我看,要治好姑娘,只有找到麻姑,讓姑娘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一切,那她的心疾便會自然而愈。”
翟湛沒有吭聲,屋子內的冉敏已入睡,儘管她每夜都等着翟湛,卻始終熬不過周公的召喚。
“你可以去找麻姑,她與耿雲淑最接近,相信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只有她。”
“麻姑是誰?”
“耿雲淑的教習,如果她還沒有死的話,一定可以以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翟湛看着麻姑進門的時候,便知道,“麻姑”這個名字,不過只是個假名。婦人年紀已經不小,銀絲之下的面盤上,麻斑卻格外的顯眼。
絹草引着她進門,隨後便立在了翟湛身後。冉敏的事,只有她最清楚,跟在翟湛身邊,可以令翟湛準確的判斷她說的話是真是假。
“將軍萬福。”婦人不施禮節,儘管這麼多人生存在草根,她卻絲毫沒忘記舊時的規矩。
翟湛點點頭示意絹草兒爲麻姑搬凳。“坐着說話便好。”
麻姑再三謝過,只坐椅子三分,表示恭謙。
“大人,我想見我家姑娘。”剛坐下,麻姑便急切詢問冉敏的近況:“聽絹草兒說,蔓姐兒病了?”
麻姑已離開二十幾年,絹草兒並不知道她是否改變,如今姑娘又這樣,她不敢放心讓麻姑去見冉敏。
“麻姑,姑娘不舒服,正在休息。這一位是姑爺,你有什麼事可以同他說。”
翟湛向麻姑點點頭。他迫切想要知道冉敏的過去,這種急切的心情,卻促使他異常冷靜。
“我們剛找到耿家大爺,只是他因重傷而逝。阿敏便是因爲此事而受打擊。”他淡淡道,“大夫說,她現在最需要的便是休息。”
“沒想到大爺......”麻姑聽聞耿雲彬的消息,嘆了一口氣:“夫人在時,常對我說,大爺的性格最是纖細,思慮太重,怕是情深不壽。幸而他身邊有個小跟班時時與他解懷......”
翟湛與絹草想到耿雲彬,不禁互視一眼,絹草道:“這些年姑娘一直想知道麻姑的近況如何,只是一直找到您的蹤跡。”
麻姑微笑道:“其實也並沒有那麼不好,當年雖然沒能成功嫁人,幸而靠着姑娘賜的財物,好歹在外鄉立了足。這些年,也聽人說起姑娘的消息,只是七年前我到姑娘反出冉家的消息之後,便再也忍不住,又重回東津,只等着姑娘回來。”
若是這一次,翟湛並沒有派人去尋找麻姑,很有可能,便會和麻姑失之交臂。
“夫人當年曾說過,既然這件事,會讓所有人不快,那便讓它成爲一個秘密便好。只是,”麻姑擡起頭,凝視着翟湛,問道:“老奴想問姑爺,如果這件事說出來,會讓姑娘再想尋找以往的一切,您願不願意告訴姑娘呢?”
翟湛在思考着麻姑所說的話。他知道,麻姑在給他選擇。
一旦這些秘密轉嫁到翟湛的身上,他便是秘密的承當者,告與不告訴冉敏,誓並都是一種折磨。
“可是,我還是想知道。”翟湛凝神回答:“阿敏的一切,這個秘密,交給我承擔便好。”
麻姑笑了。這些事在她的腦子裡不曉得存放了多少個日夜,儘管耿氏曾經同她說過,讓此沉埋。她卻依舊不敢輕易淡忘,她每一夜臨睡前,都要將整件事從頭致尾想一遍,直至毫無錯漏,天長地久,儘管很多事都已經淡忘,只是這些,她每一天都當作課業的事,記憶深刻。
“夫人是曾經有過一個意中人。”麻姑擡起頭,看着冉敏的屋子,心裡曾默唸千萬遍的事如涓涓細流,娓娓道來。
“夫人是曾經有過一個意中人,若說心愛的程度,很深。”她道。
耿氏因容顏被拘在閨樓之中,她每日所能做的事,不過是翻一翻遊記,和麻姑說說話,便連走出閨樓,倚闌觀景這種小事,也被耿氏所限。
麻姑看着她一天天沉默,嬌豔的容顏染上憂愁,卻只有嘆一聲無奈罷了,反正這樣的女子,最終也不過會被家族當作交換利益的棋子,最終花落而焉。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樣的情景,卻在一日夜晚中改變。
那一日,她送飯到閨樓,一進房中,卻聽到了兩個人的聲音。
其中一個,是男子的聲線。
耿氏發現了她,卻只是笑笑,爲她引見那位突然出現的少年。
少年似乎很有本事,具他所說,自己可以隨意出入一些地方,或許那日是走錯了,放來到了耿氏的閨樓。
少年很是健談,講給耿氏聽的,都是從未出過閨樓的耿氏聞所未聞的故事。
她記得耿氏聽完那個少年講的故事,微笑着說:“沒有想到,天地之間,竟然有這麼大值得自己去行去闖的地方。只可惜我是女子,生來便被圍在這兩重樓中,不得到外面去。”
她的笑中有惆悵,連麻姑都看出來了,少年又怎可能看不出,他也笑着安慰她:“這也沒有關係,我說過,我可以隨意去任何地方,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可以替你去。”
說到這裡,麻姑突然問絹草:“我問你,夫人的嫁妝,蔓姐兒可曾拿出來過。”
這一點,絹草雖聽冉敏說過,其實也並不是很詳盡,她想想,道:“我聽姑娘說,夫人留給她的嫁妝,是幾箱子書。”
“便連夫人都不知道,想來你更是不知道。”麻姑道:“你有沒有聽姑娘說過,其中有一本遊記?”
“遊記?”絹草看一眼翟湛,見他若有所思,回答道:“有聽姑娘說過,這遊記怕是夫人的舊友留給她的。”
麻姑搖搖頭,道:“這本遊記,是我抄錄的!”
她句話說出,絹草不禁大吃一驚:“你是寫的?”
麻姑糾正她的話:“不是我寫的,是我抄錄的。”
她回憶道:“這本遊記,本不是遊記,原本只是一封封信。真正的原件,早便在姑娘嫁給冉柏之前被燒掉,這個世界上,真正知道這本遊記存在的,只有我一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