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廖仙芝見面之前,冉敏心裡難免有幾份惴惴難安,所幸接觸之下,才知廖仙芝是個極易相處的女子。
她是北地女子,且在家中是獨女,從未受過委屈,性格直爽大方。在冉府做客時,她便極喜歡冉敏這種處之泰然的性格,只是苦於首次到訪,太過熱情怕嚇着她。
“蔓姐兒,你說這護額我繡得這般難看,老祖宗會嫌棄麼?”
冉敏望着她可憐巴巴的眼神,想起這個女子前世家破人亡,淪落教坊的經歷,心中嘆息:“算了,我還同她計較什麼?說起來她也是個可憐人,左右今世我不同翟湛有什麼瓜葛便是了。”
冉敏放下畫筆,將繡的歪七扭八的護額拈起,前世翟湛的衣物全是出自她手,今世她卻從未學過針線,因此她房裡的貼身衣物,倒是由珍孃親手施織。
“不如這樣,只是把這些邊鎖好,剩下的交給珍娘便是。”
廖仙芝抱着冉敏,笑道:“果然,蔓姐兒最好了。”
冉敏倒笑她:“我這時能夠幫得了你,卻幫不了你一世。聽百合說夫人正準備給你相看人家呢,若是姐姐嫁人後,總不能不打理自家夫君的衣裳鞋襪吧。”
廖仙芝一努嘴,“我才十一歲呢,還早得很。再說我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他如今已十六還未相看人家,怎麼就說起我來了。你小小一個女娃兒,講什麼夫家夫君的,也不害羞。”
冉敏還未聽說過廖仙芝這個哥哥,好奇道:“說起你哥哥,我來你家也有十數天,倒是從未見過你這位哥哥。”
“其實我上頭有三位哥哥,這位哥哥排行老三,自小行動不便,性格又有些孤僻,喜歡自處。母親說過他許多次,如今已然放棄,只盼他自在便好。”
冉敏只看有幾分不願意提到自己的哥哥,也不便再問,微微一笑,低頭繼續替廖仙芝繡護額。
反正總會見到的。冉敏如是想,只是沒想到,這麼快她便見到廖靖遠,連同她這一輩子也不想再遇見的人。
四月天,梅雨煙煙,冉敏打着傘站在廊下看雨打芭蕉。這是她前世養成的習慣,無所思,便寄於物。水滴葉碗,芭蕉葉傾覆,水柱順勢沖刷葉下青石,將石頭沖刷的異常光滑。
“在想什麼?”
“水滿則盈,務光自投於深淵兮,不獲世之塵垢。”冉敏想得出神,隨口答應,察覺不對,回首處,如玉少年正笑盈盈看着她,興致奕奕。
或者不能稱之爲少年,男童看樣子,不過比她還小那麼一兩歲,身量比她略矮,一身藕荷色褡襖,雙髻上雙鑲一雙如意金,粉琢玉砌彷彿翡翠娃娃,若是不看他胸前的玉觀音,冉敏簡直要以爲他是一個女童。
“是什麼意思?”少年有雙動人的雙眸,直勾勾盯着冉敏,卻讓她覺得莫名熟悉親切。
他見冉敏一臉若有所思,撓撓頭,不好意思道:“我纔開蒙三、四年,我家世代兵戶,讀得書少,不明白什麼意思,還望妹妹擔待些。”
冉敏想不起在何地見過這少年,籲口氣,“不妨事,我不過是胡謅的。”
她正想解釋,卻聽忽聽箭風從耳旁擦過,少年叫道:“小心!”縱身撲向她,將她護於身下。
輪軸滾動,有人略帶輕蔑的嘲諷:“虧你還自詣出於兵策世家,只比目不識丁好一些,拿什麼熟讀萬卷戰策,你父兄在前線征戰,你便躲在伙房燒棍子吧!”
少年臉敝得通紅,卻不敢還口,冉敏看不過眼,將被擊落的的箭同少年的佩玉撿起,“小郞君見危知助,是個有勇氣之人。史記說狹路相逢勇者勝,可見若要成爲一個勝手,勇氣至關重要,當朝聖祖自白身而起義,率衆而建本朝,猶在青冊。可見餘勇賈,未必不能成其大業。”
冉敏將佩玉放入少年手心,輕聲補充道:“然則若是目不識丁,便是一項缺陷,假設軍文公要,機要文書,這些只有你能知道的秘密,若是透過旁人的口述傳達給你,你不能安心,除了擔心戰況,你還需要擔憂機密是否外泄。心有旁鶩,事倍功半。”
少年眼圈紅紅,不肯接過冉敏遞給他的佩玉。輪軸聲近,冉敏轉頭回望一愣,一人靠在輪椅座上,頗爲不屑得望着她。
這個人年輕得很,着一身灰白大襖,兩隻腳藏在寬大的下襬當中,高鼻深目,顏容俊逸,只是面色卻略顯蒼白。
冉敏端立行禮,雙手將小箭遞給他:“這枚袖箭做工細緻,能殺傷毫無裝備的人,但若是那個人此時身着重甲,你也傷不了他。”
輪椅上的少年雙目精聚有神,冷冷一笑,“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懂得什麼,只會一味強辭罷了。”
冉敏並不發怒,將右手後三指握拳,拇指與食指垂直展開,兩指正對着少年,嘴角微微翹起,口裡輕聲:“啪!”
這個舉動在先前那位少年眼中,如同對輪椅少年的挑釁,但奇怪的是輪椅少年不但沒有動怒,反而看着冉敏,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冉敏向輪椅少年點點頭,便笑嘻嘻拉着先前那個小少年一同離開。
小少年很是好奇,“你剛纔那個手勢是什麼意思?說起來也奇怪,廖大哥也沒有動怒的意思。”
“他呀,現在心情特別不好,剛剛我們破壞了他試兵器的靶子。我不過是提醒提醒他,他的路走錯了,哪怕到了頂端,也過不了河。但是他是不是想找到橋,那要看他是不是令我心情舒申暢了。”
小少年滿面崇拜之情,激動道:“你說的特別有道理,我認識廖大哥許久,除了兵器以外,你還是第一個令他心平氣和的人。”
冉敏乘機教育少年,“其實你也可以的,你想想,若是你熟讀萬卷兵書,腹中百萬雄兵,你所知道的,也是他不知道的。既然他不曉得你所懂得,他怎麼好意思取笑於你?”
見萌少年撓頭,冉敏又勸他:“三國時呂蒙不學無術,被人譏嘲‘吳下阿蒙’。其後自強好學,再遇友人,已非當日阿蒙。我相信若是下次見你,你必也能令我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小少年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緋着臉點點頭,滿臉認真,“你說的對,既然別人能夠做的到的,我身爲輔國大將軍之孫豈能讓別人比下去。那塊佩玉便放在你那,若我它日有成,必定再來取回那塊佩玉。”
說罷,他便整整衣裳,滿面傲氣,走了出去。
冉敏望着他的背影很是滿意,不錯,不錯,果然孺子可教也,不愧是輔國大將軍之孫。
等等!輔國大將軍之孫?
輔國大將軍是那位將軍?
從二品輔國大將軍?
武忠侯翟平?
他的子孫?
今年九、十歲,那他豈不是武忠侯,輔國大將軍之孫翟湛?
是冉敏前世的夫君?
怪不得之前覺得他甚是熟悉,他那雙眼睛像極了馥兒幼年時候。
這麼說她在這裡,適才一本正經的教育了她前世的夫君?
想到這裡,冉敏只覺得天雷滾滾,重生之後,她雖是沒有什麼作爲,循序漸近,也慢慢擺脫了前世年輕時那個遇事萎縮的蔓姐兒。這些日子,不僅詹氏待她親厚,連同齊氏也慢慢看重她。
她原以爲,這次,她不會再重蹈覆折,遇人不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冉敏在一旁的涼椅上坐下。比如翟廖兩家,前世,她一直以爲二者是死仇,出乎意料,翟湛卻納娶廖仙芝。難道說是因爲淮山案還沒有發生,而廖家因翟湛而榮,所以兩家親厚嗎?
正想着,卻着廖仙芝擎着幾枝映山紅笑吟吟向她走來。冉敏見她雙履皆溼,且鞋上有淤泥,忙喚百合爲廖仙芝更換乾淨鞋襪。
廖仙芝卻是興奮得懶理這些,一隻手拉着她:“先別理這些,你且先同我去挑幾枚袖瓶。”
她也不及換鞋襪,拉着冉敏便走,一行喚百合去同公羊氏拿庫房鑰匙。
冉敏一笑,悄聲吩咐絹草與百合同去,先整拾乾淨鞋襪,便跟着廖仙芝一同去了。
絹草與百合分工明確,倒是很快便將鑰匙同乾淨衣襪拿來,冉敏顧不得興奮的廖仙芝,強着她先換好,才進庫房選袖瓶。
廖仙芝採摘五枝映山紅,分別打算送到廖父與公羊氏房中,廖家兄長、冉敏同廖仙芝處。
冉敏將四個瓶選好,分別是竹枝圖、歲歲平安、連連如意、同喜上眉梢。剩餘一個,冉敏倒不知道送給誰,便問廖仙芝。
“還能有誰,不就那個愛哭鬼。若是知道我採過映山紅,單單他沒有,非又哭着向我孃親告訴不可。”廖仙芝撇撇嘴,眼神倒是透着鄙視。
“對了,我還沒同你說呢。那個愛哭鬼,便是輔國大將軍家、忠武侯府的孫兒,最幼的那個。他父兄在前線作戰,家中又呆不住,這次我曾外祖母過壽,便提前把他扔來我家,讓我們兄妹倆跟他做伴。”
廖仙芝隨身撿起一個花瓶,“他在家裡可是寶貝疙瘩呢。按我說翟家一門虎將,唯獨他最不像。比如來我家裡,最愛粘着我哥哥,偏偏我哥哥那個人脾氣壞的狠。他也是,脾氣卻好,冷嘲熱諷,的趕不走。我哥只好由着他了。”
冉敏靜靜聽着,突然問道:“輔國將軍?你說的可是那位帶着禁軍在邊塞抗敵的那位輔國將軍翟平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