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氏在門外看了半晌熱鬧,她的斜前方冉敏姐弟低着頭跪在地上。
生父出事,她萬沒有躲着去的道理,當然,她也不願摻合其中,於是冉訓下令用家法之時,她便一拉亮哥兒,雙雙跪在地上。
詹氏因在門受過冉柏夫妻二人的尷尬,早有不滿,這次張氏又在冉訓面前挑撥離間,令她很是生氣,有心不願管這兩人的事。
待到冉訓說起要休去張氏的事,不知如何,詹氏想起也曾被冉訓威脅過此話,頓起兔死狐悲之感。湊巧冉訓派人請她,便急急出來相勸。
“父親,我看弟妹是看二弟被打,心疼地口不擇言。看在她爲冉家育下芝華、烽哥兒的份上,便饒過她這一次吧。畢竟母親被休離,兒女們的婚事上也有阻滯。”
這句話勸到了點上。如今冉訓正打算送冉敏入宮,若是休棄張氏,對她的前途甚有影響。
冉訓的目光不禁凝視在冉敏身上。
她依然跪在地上,頭枕在雙臂上,身軀猶如入定,見不到表情。父親被打,當女兒的便這般涼薄?
“蔓姐兒,你說說,我應該怎麼辦?”
板子已停下,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聚集在那跪在地上的小小人兒身上。
冉敏的身軀一震,她沒料到已收斂自己的氣息,縮小存在感到了最末微的時候,依然引起了冉訓的重視。
冉訓這是什麼意思?試探自己?身爲人女,這個時候,如果不爲父親求情便是大不孝,但若爲他求情,便是忤逆冉訓,挑戰他的權威,左右都不是。
“蔓姐兒在想,父親究竟犯了何罪,竟被祖父判罰家法十板。”
她低着頭,清晰地聲音穿過身體,幾乎震驚了在場衆人。
她在挑戰冉訓,生爲孫輩,竟敢妄語,無狀挑釁當家人。
冉訓挑眉看着她。
“後來細想,竟是祖父的慈父心腸。”
她這麼大喘氣,讓衆人爲她擔着的心又緩緩放回原地。
“據冉氏家法,遊子經年不歸者,若無正當理由,判罰跪祠堂三日三夜。其間不飲不食,使其領會高堂思子的苦楚。”
“三日三夜不飲不食,還要硬生生跪着,這當中的痛苦,怕是隻比死好過些。”
“然而祖父卻只判父親十板,皮肉之苦,瞬間而已。其後有家人悉心照料,康復只是三兩天的事。“
判罰跪着三天,那膝蓋絕對是廢了,若是廢了膝蓋,那冉柏的官途便到盡頭了。
而打板子卻是不然,對着主子,下奴哪敢使勁?沒準等他好了,便是他們倒黴的時候。
這板子打在冉柏屁股上,儘管嚎聲大,恐怕連屁股也不曾紅腫。
冉鬆聽得有理,管不住眼睛便往冉柏那瞄。冉柏趴在地上,雙手捂着,也看不清大概。
“我猜想祖父定是乘父親養傷時,將他多留在家中幾日,以此彌補多年父子未聚憾事。”
她的聲音柔和而堅定,差點讓冉訓以爲自己真是這麼打算的,一時之間,竟忘記剛纔試探冉敏的事。
見冉訓抽了抽嘴角,冉鬆知道他意已鬆,忙對冉柏道:“二弟,父親對你如此用心良苦,你怎麼如此糊塗,還不向父親請罪!”
冉柏的手暫時還挪不開,只低頭向冉訓認錯:“父親,兒子錯了,只是望父親看在張氏多年照顧孩兒,又爲冉家撫育一對子女的份上,饒過她這一次。”
聽冉柏爲張氏求情,冉敏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回首亮哥兒,他亦是一副難言的神色。
原來父親並不是對誰都無情,只是永遠不是他倆姐弟倆而已,那母親呢?母親新嫁於父親之時,可曾也有過這般兩情相悅之時?
很久之後,麻姑知她心中仍然存着這一結,長嘆一口氣:“蔓姐兒,無需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你父親那種人,愛起來,恨不得將心掏出來交與對方。同樣,若是恨起這個人,她所有的一切皆是不是。”
氣氛凝着,長直在旁的芝華突然“撲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祖父,還請您饒恕母親這一回吧。孫女願意代母親接受懲戒。”
她跪在地上,膽怯而倔強地望着望着冉訓,身子瑟瑟發抖,那強忍着恐懼也要爲母親求情的模樣看得堂上衆人一陣心疼。
冉敏瞧着她的脣角,芝華有個壞習慣,每每耍弄心機成功之時,脣角便會不自然的收緊。隨着年紀漸漸她這個毛病隱藏得越來越好,這種細微的變化,唯獨從小便吃過她許多虧的冉敏能察覺。
芝華年紀尚小,但也知什麼時候該出頭,剛到冉家,父母便被責罰,若是此時向祖父求情,代母受罰,定能挽回弱勢,也爲自己添上孝名。
冉訓的臉色緩緩軟化,似被芝華打動。良久,他嘆口氣,吩咐:“去請大夫爲二爺診治。至於二太太,送回房,思過三日。”
芝華注意到冉訓提得第一件事,便爲父親請診,心知過關,暗籲一口氣,轉而同齊氏撒嬌:“芝華在京城,常聽父親提起祖母,說我長得似您。芝華天天想您,特地向女醫學習推拿之術,希望歸家之時伺侍您老人家。”
她嬌聲軟語,再加上冉柏危機已除,齊氏也不禁流露出幾絲笑意。
冉訓板着臉道:“既然如此,那你今晚也別回二房,同你祖母一同睡。只是她夜間少眠,若是明日不好了,看我不罰你。”
芝華忙笑應了,攙着齊氏一同回去。
冉訓吩咐衆人散出,卻獨留下冉敏。
他沒有讓冉敏起身,劈頭便問:“你知道爲什麼?”
冉敏淡淡道:“祖父要疼哪個小輩,自輪不到孫女來作主。”
“我喜歡她的野心與心機!”冉訓道:“這一點,恰恰是你所欠缺的。”
冉敏面無表情望着冉訓,默默聽他說。
“但凡入宮的女子,想要登上那個位子,沒有一點手段同野心,豈能成功。論智謀、膽量,你有,但你的性子太平。若是想在一宮之內平安苟存容易,成爲後宮之首卻是不能。”
“我想要的,冉氏想要的,並非如此。”
“那祖父想要什麼呢?”冉敏淡淡道:“無論祖父想要什麼,都已經來不及了。”
冉訓瞪着她,目光猶如利劍,恨不得將眼前之人千刀萬剮。
“你竟敢出言不敬!”
冉敏依然跪在地上:“祖父您今年已經六十五歲。”
是的,六十五歲,他已經沒有時候再培養一個冉氏未家的接班人。棋局已經開始,他也好,冉氏也好,爲了這場勝負幾乎傾去所有。
一個棋局可以重新組成,但是賭資卻不知如何去籌。
“從一開始起,她就輸了。”
冉敏緩緩站起,“相傳食物貧乏之時,鷹鳥所產的兩子通常只能活一,剩下弱小的那一隻,不是死於敵手,而是被自己的兄弟所迫。祖父想用芝華來激我,的確是個好主意,無論勝負,坐收漁利的始終是祖父,是冉氏。”
“祖父可以繼續火上澆油,也可以袖手旁觀,只不過等到剩下最後一人時,不知道對方還願不願真心爲冉氏效力?”
她緩緩走出中堂,回首淡淡一笑:“雛鷹一旦羽翼豐滿,翱翔蒼穹後,您猜它還會不會眷戀一尺見方的豪籠。”
不知道什麼時候,冉訓已看不透這個孫女,明明心淡如菊,關鍵之時卻有如此氣魄。她在暗示什麼呢?明明除了冉氏,她再無支柱,有何能力竟敢同一族族長叫板。
“來人。”冉訓沉聲吩咐:“這段時間好好跟着大姑娘。”
或許因剛歸冉家,便被冉訓的下馬威所煞,冉柏同張氏很是老實了一陣,芝華白日同家中祖妹一起玩耍,晚間便宿在齊氏房中,使盡各種手段,討好齊氏歡心。
這一日,她在姐妹那受了氣,一進門便哭哭啼啼同張氏訴委屈。
張氏看小女兒哭泣,直覺心肝都糾作一團,好不容易撫慰好,才斷斷續續從芝華口中得知詳情。
原來芝華剛進冉府,處處伏小,時時討好,方打入冉家姐妹中。她與冉慧交好,一日見冉慧頭插一枚鵝黃花簪便好奇打聽來歷。
冉慧如實告之:“這簪子是蔓姐兒贈我的,她自個還有一個一模一樣地,只是是粉色。”
一聽冉敏這個名字,芝華便心中暗恨,沒管住嘴道:“怪道我見着如此眼熟,原來是前日裡見姐姐帶過。那花簪好看,顏色粉嫩粉嫩,襯得肌膚不施脂粉也極是好看。”
冉敏肌膚白晰,什麼顏色都能駕御。冉慧則偏黑,帶粉色略顯土氣,所以冉敏特色挑了個鵝黃的贈她,恰好襯出她的朝氣。
芝華卻隻字不提,只說粉色更襯肌膚,暗指冉敏將好的東西自己藏着,將差的送給冉慧。
冉慧還未開口,便聽旁邊有人指桑罵槐:“也不知是哪來的醜鳥,佔着是同一鳳凰下的,便想鳩佔鵲巢。也不看母鳥是哪個品相。‘哇哇’叫的難聽,必是烏鴉生的。”
回頭便見冉媛斜靠在竹亭欄杆上,噙着冷笑盯着兩人。
冉慧忙賠着笑拉她過來坐,“是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冉媛也笑:“我若不被風吹了來,也聽不到兩隻烏鴉亂吵主人黴了。”
這一次,倒把冉慧也罵了進去。她知道冉媛向來是冉敏的死忠,最是容不得別人說她壞話,若讓冉媛知道了,那張毒舌,非把人剝下一層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