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前年夏日的一晚, 被冉柏冷嘲熱諷後的耿氏,腹中的胎氣發作,被轉移到齊氏的屋中生產。
冉鬆很是不滿, 反對道:“婦人生產是最污穢的事, 怎能玷污老太太的屋子。”
詹氏那時產下冉媛不久, 主動請纓主持爲耿氏生產坐陣。
齊氏將他們的異議一律駁回, “我也是生過孩子的婦人, 當年生阿鬆時,還在山間小棧。若是那時那些人嫌棄我這個婦人污穢,不肯援手, 那麼此時,也不會有你了。”
冉鬆被齊氏說得臉色青一陣紫一陣, 仍然堅持道:“這冉府又不止母親這一間屋子, 阿弟那屋子不行, 還有大房呢,母親犯不着......”
“我意已決。”齊氏命僕婦去準備熱水、剪子, 又吩咐穩婆跟她進屋子,“穩婆說二孃這一胎甚是兇險,說不準便一屍兩命。我是這個家裡輩份最高,福氣也最大的人,相信有我在場, 必定可以鎮得住。另外大郎, 你去尋二郎, 我們冉家沒有自家媳婦在生孩子, 自己的丈夫卻不知道到哪去鬼混的兒郎!”
她交待完冉鬆, 便一併連同詹氏也鎖在屋外,只帶着穩婆、沈嬤嬤便了產房。
躺在牀上的耿氏痛得臉色發白, 卻只是低低□□。
齊氏命人將帕子塞入她的口中,以防她咬住自己的舌頭。
燭光下的耿氏,並沒有帶幕帷,她烏黑的長髮傾瀉如瀑,灑落在枕旁,一雙美目半合着,眸光黯淡。
美,那又如何,再美的女子,總有一天會化爲枯骨。
耿氏看到齊氏,咬着牙吃力得同她點頭示意。她的力氣不濟,卻勉強保持清醒,以免自己力竭而昏厥,腹中的孩子再難見天日。
穩婆扒開聯氏的雙腿,查看孩子的情況,沈嬤嬤則負責換洗帕子。
蔘湯剛燉好,齊氏便急急餵給耿氏,看她的情況,要安全生下孩子仍是很難。
時間在漫長的等待中煎熬,耿氏仍在努力着,她的臉色因失血過多而蒼白,卻沒有放棄,聽從穩婆的話,一次又一次做着嘗試。
穩婆抹去額上的汗,急切問道:“太太,若是再生不下,那麼保大還是保小?”
“保小!”齊氏很快便給出了答案。這是冉氏的根,是冉柏生命的延序,她怎樣不保?
耿氏咬着牙點點頭。
黎明時分,一聲孩啼打破拂曉,耿氏終於爲冉柏生下一個男孩。
耿氏看着嬰孩小小的臉,眼中恢復了一絲神彩。“小名便喚亮哥兒吧。他一出生,天便亮了。這孩子,長大一定是個有本事的。”
她說完這句話,沈嬤嬤笑着應諾,將亮哥兒抱下去洗淨。耿氏有些疲憊,打算休息片刻再看孩子,卻見牀前立着的齊氏卻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麼。
耿氏打起精神強笑道:“多謝母親坐陣,不然亮哥兒也不會這麼順利出生。”
齊氏沒有應她。她呆呆看着耿氏片刻,突然嘆一口氣,道:“二孃,有件事,大家都沒有告訴你。”
耿氏雖然極累,婆婆說話,便不能不理會,笑道:“那便等出月子再說吧。”
“雲淑!”齊氏打斷了耿氏的話,“你若現在不見,以後便見不着了。”
耿氏一愣,不自覺問道:“什麼事?”
齊氏閉着眼,不忍心看她的眼:“便在你生產的前一日,耿氏被滅門。”
耿氏呆呆不語,齊氏狠心繼續說道:“你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耿氏下人,一日之間,全被匪徒滅門。他們不但殺了人,還一把火將耿氏夷爲平地。”她自衣袖中掏出半枚玉璧遞給耿氏,“這便是老爺派的人從廢墟中撿回來的。”
耿氏愣愣望着那半枚玉璧,這玉璧的造型奇怪,上面刻得是她父親最喜歡的一本書,“論語”。
玉璧只剩下半枚,而且側面被火燒得漆黑,令它失去了原有的光澤。
耿氏認得,這是父親最喜歡之物,她曾向其討要數次,他也不捨得給。現在這枚玉璧以如此形態出現在這裡,可見其主人的處境。
耿氏的臉上沒有表情,連眼神也未變化過,配上蒼白的臉色,像座無情的雕塑。
突然,她重重一咳,從口中吐出一口鮮血,重重倒在了牀上。她的身下,鮮血從產道中流出,涔涔不止。
“你的母親,便是如此去世的。你祖母當年沒有考慮周詳,將耿家的情況告訴了她,令她不幸殤逝。這是她的過錯,便是我的過錯。你要怪,便怪我。”
冉敏緊緊盯着他,冉訓的眼神仍在齊氏身上,半點沒有施捨給她。
“你祖母所做下的事,全部都是因爲我,若是你要算帳,應該算在我的頭上。”
冉敏在思考冉訓的真實意圖。冉訓的話,不知真假,總的來說,想要告訴冉敏的意思已經很明確。爲冉柏洗白,將罪責攬到自己的身上,還有......
冉訓在等冉敏的答覆,這個答案關乎冉氏的未來。能消除冉敏對冉氏的仇恨最好,若是不然,便只有悄聲無息的將她除去。
冉敏搖搖頭,道:“我並不相信你。”
她並不相信冉訓,冉訓告訴她的話,或許有部份是正確的,卻仍是隱瞞了一部份未讓冉敏知道的事實。
比如齊氏對耿氏動手,在冉訓告訴她的話中,是無意而傷,這種罪可以被人所原諒。然而在冉敏的眼中,齊氏顯然是蓄意爲之,故意在剛生產完的耿氏面前提起令耿氏崩潰的消息,引起耿氏的血崩,最後成功的殺了她。
“祖氏,你沒有告訴過我,爲什麼祖母要挑唆我的父親,而令母親最終喪命?”
冉敏自齊氏的屋子回艾園。
冉訓沒有告訴她這個原因,“當年經歷過這件事的人不正在你的艾園,你若不信,可以問問她。到時,自然知道我有沒有騙你,只是,你也欠我一個答案。”
沈嬤嬤是齊氏最初給冉敏姐弟的教養嬤嬤,年紀並不大,只有四十幾歲,只是她曾向齊氏立志不嫁,齊氏便讓人改了稱呼,喚她嬤嬤。
這樣的嬤嬤,向來是由主子負責養老發喪。
這些年來,因冉氏用不着她,亮哥兒身邊又缺一個持穩之人,便將沈嬤嬤讓給亮哥兒。
她本人並不怨懟,也無自恃是齊氏派來的人,而自視甚高。十幾年下來,亮哥兒倒是與她極好,她說的話,雖沒冉敏管用,也極是尊重。
冉敏沒想到,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藏着許多秘密。
沈嬤嬤爲冉敏泡好茶,微笑道:“亮哥兒剛離家,姑娘便回來了,真是不巧得很。”
冉敏打量着她的屋子,窗明几淨,擺設清楚而整潔。
“嬤嬤,我同亮哥和商議過您的事。等您年齡老了,便到我孃親的嫁妝莊子上養老,再過繼個孃家侄輩到自己名下,將來也好有個人說話。”
“姑娘,事情還早着呢。”沈嬤嬤微笑道:“如今我還動得了,再加上亮哥兒身邊一時也離不了人。若是我跟侄子們出去住,白日再入府,也不方便。”
冉敏笑笑,不置可否。她依然會爲沈嬤嬤養老,只是沈嬤嬤是齊氏的人,冉敏必需得防備沈嬤嬤對亮哥兒不利。
“姑娘,我是否聽到了什麼?”沈嬤嬤在冉氏多年,對冉家上下掌握的清楚,她遲疑道:“姑娘向來不過問我的事。”
冉敏乾脆開門見山,坦白直言:“祖父說,讓我問你,你自然會告訴我。”
話音未落 ,沈嬤嬤手中的茶應聲而落,剛倒滿的茶水四濺,她手上的肌膚瞬間紅了一片。
她顧不得手上的傷口,“卟咚”一聲,跪在了地上。
“老奴會按實情講出,只希望姑娘可以網開一面,讓老奴呆在亮哥兒身邊養老。”
冉敏趕忙扶起她,叫絹草將醫療箱子取來,親自爲沈嬤嬤上燙傷藥。
沈嬤嬤很是羞愧,連忙道:“姑娘,老奴自己來便好。”
冉敏按動她,道:“在說之前,希望嬤嬤可以保證您所說的,便是事實。”
沈嬤嬤一怔,隨即應道:“我能保證自己所說所見是真實的。”
她接下來說的故事與冉訓所說的一般,冉敏卻沒有不耐心,仍然認真得的聽她說下去。
說到耿氏之死,她突然停了下來,望着冉敏道:“接下來,我要說的,怕是老太太也不會告訴你。只是,我已經無所謂了。”
冉敏很好奇她爲什麼會將這些舊事一字一句的講給她這樣的陌生人,彷彿她天生便有這個本領,隱藏事實的真相永遠湮沒在江河中,不讓任何人接近。
“因爲你是亮哥兒的姐姐,亮哥兒說過,這個世上,沒有你做不到的事。”
冉敏皺起眉,並不語。
沈嬤嬤道:“冉家老爺子曾經交待過我,要告訴你二太太的事。只是,這個事實並不完全,如今我要告訴你的,是爾後的事。”
“你一直想問的,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曾有過一個孩子。爲了這個孩子,我也會將真相說出,還你一個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