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坐椅上,身邊站着冷牙和修紫暄,前面是向無雙和唐玉,左右環繞着十八名精銳護衛,個個都虎視眈眈的看着面前這個道士。
乾癟,窮酸,枯瘦,老邁,眼中更無常見的精光四射,銳利奪人,反到顯得平淡無奇,淡漠自然,甚至還帶着一點好奇和友善,就像一個普通人,一個很普通的老人。
鼎鼎大名的長春真人,在我眼中就是這麼個印象。
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了許久,還是覺得他沒什麼特別,如果他自己不說是丘處機,誰也不會認爲這麼個老傢伙,和宗師高手有什麼聯繫。
硬要說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他見到我後,表現很平淡,連神情都未多大變化,對我毫無慣見的那種尊敬和害怕,只是這麼淡然的看着我,似乎我和路邊的普通人,甚至山石林木也沒多大區別。
這人要麼已經心如死水,要麼就是有所憑仗!
“貧道丘處機,見過陛下!”
聲音洪亮,有若銅鐘,轟鳴震耳!
音足則氣自足!這個老道士並不如表面這樣普通。
我沒接話,還是默默看着他,而他也沒進一步動作,淡然回望着我。
互相瞪視了片刻,我才緩緩開口:“道長之名,朕聞之久矣。聽說道長只憑一紙詔書,就西行萬里,面見鐵木真,和其探討長生之道。可有此事?”
丘處機絲毫未加掩飾,爽快的承認道:“此事屬實,今次成吉思汗能夠逃脫陛下包圍,從終南山離開,也是貧道指出山中密道,故才如此!”
果然是他!
我就說鐵木真怎麼能夠找到連我都不清楚的終南密道。不是極爲熟悉終南山地人,根本不可能這麼輕易找到通行之路。
冷冷的盯着他。卻見他無絲毫內疚,還是平淡的看着我。
“你很得意?”
“得意!”
“你……”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勉強壓抑住將他剁成肉末的衝動。
“道長還真是快語。來人,賜坐!”
“多謝陛下!”
丘處機自然爽快的落座。絲毫不見做作扭捏之態。彷彿這裡就是他地道觀,而朕就是他的道童一般。
突然間,我感到氣勢心情都被他比了下去,他看似自然無畏地舉動,卻偏偏讓我感到憤怒憋悶,以至有些言語失措,被他牽住情緒。
微微眨了眨眼睛,沉默不語,等心情完全平復下來後。我纔再度看向丘處機,他不是一個簡單的道士,而是一位閱遍世情的智者。若我資料無誤的話,他地年紀應該已近八十,身爲當今道教最出色地人物。無論見識還是學識。都應該算是一等一的。以如此高齡,卻還可以不避危險。西行萬里,沒有過人的膽魄和心胸,豈能如此?
僅僅將他看成一個不知好歹,助紂爲虐的普通姦賊,是不是將他想的過於簡單?
在腦海中再度回想一遍關於丘處機的資料,原本的煩躁和憤怒盡皆離去。
看了他片刻,我突然笑了,笑的很愉快,丘處機看了看我,也笑了,不過卻是眼中流露出清晰的笑意,讓人不會有任何誤會。
“道長可知朕爲何答應見你?”
“不知!”
“聽說蒙古人將道長尊稱爲神仙,難道神仙也有不知地事情嗎?”
“當然有,神仙就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死!”
“哈哈,道長真是有趣!”我大笑出聲,原本的鬱悶一掃而空,我突然發現,丘處機原來也不是這麼可惡的。林雷
“其實朕見道長,就是聽說道長曾經拿鐵木真所賜金牌,從蒙古人手中,赦免了數萬漢人奴隸,救護了不少漢人文士。憑此一事,朕就覺得道長不同於俗人!”
“哦,原來陛下這麼看。其實貧道用金牌不僅赦免了漢人,也赦免了女真人。在貧道看來,所謂漢人,女真人,還是蒙古人,都是天地生民,無分彼此!”無分彼此?只怕不能吧。人自聚族而居,紛爭無日可斷,若無彼此,何來紛爭?”
“無他,相爭之心使然!”
我倏然動容,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重視起這個人,他絕對不是那些裝神弄鬼,招搖撞騙的道士,是一個真正有修爲,有思想的道家學者。
雖對其思想並不如何贊同,但並不能就此否定他地想法,道家一脈,也是我華夏一大傳承!
“人不可絕相爭之心,故不可斷紛爭之念!何況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爲芻狗,既然天地聖人都是如此,何況我等凡人?”
丘處機張口就答:“修心養性,戒殺制怒,就可斷相爭之心,絕紛爭之念。天地看待萬物,和聖人看待百姓,都和那個丟掉地祭祀草狗一般,無分高低貴賤,衆生平等,絕不刻意去危害他們,也不刻意去保護他們,一切出於自然,入於自然,清靜無爲,自可天下大治。並非陛下所言!”
我沉吟片刻,搖頭道:“修心養性,戒殺制怒,說來容易,做來難!我不殺人,人卻要殺我,我不欲亂人,人卻要亂我。方今天下,殺伐不斷,亂臣蜂起,唯有以殺止殺,以亂對亂,才能天下大定,民生安樂。一味的清靜無爲,豈能達到目地?”
丘處機似乎有點失望,還有些奇怪,但望着我的眼神卻又讓我覺得欣慰。總之,很是古怪。
就在我猜測他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他才微微一嘆:“昔日成吉思汗問貧道可有長生之藥,貧道回答只有養生之道,無有長生之藥。民以食爲天,國以糧爲穩。穀物果蔬。肉食乳酪,皆爲養生之物。佛門戒食葷腥。又言素食可聰慧百歲,甚或食肉者鄙,食素者高。其實不然,天時四季。四方無常。所產之物,恰爲當地生民所需。草原之地寒冷,所產之物,多爲溫熱,蜀漢之地潮熱,所產之物多爲溫平,西域之地燥熱,所產之物多爲寒涼。此乃天欲於外物以補人之不足,供以生民資存。
可見無論葷素。都乃養人長壽之法,並無高低之分,唯有地域之別。然錦衣玉食,飽食終日,於生無益。食不求飽。居勿求安則又伐身傷元。食可養生,也可害人。萬事當以適度爲佳。由此可見養生之道,當無定規,唯有節慾保身體,隨遇而安纔是最好,若強行求之,反到是有害。”
他微微一頓,淡然平和地眼神落到我身上,輕輕說道:“養生,安民事雖不同,其道則同耳。順其天性則生;逆其天性則亡。隨其所欲則安,逆其所欲則亂。天道好生而惡殺,治尚清淨而無爲,此乃黃帝,老子之至理名言。陛下說清靜無爲不能達到目的,其實不然,以殺伐奪天下,卻不能以殺伐治天下。
先秦商鞅倡言以戰止戰,秦國爭戰百年,方得天下,朝中不乏良將猛士,但鉅鹿一戰,全軍覆沒,終至咸陽失守。若爭戰能夠制止爭戰,這又是爲何?韓非主張以刑法定國家,規臣民,立君王。秦始皇就以刑罰爲圍牆,李斯,趙高等刑法之徒爲鞭刀,視百姓爲牧羊,任意驅使屠戮。然,秦二世即亡,泱泱大秦,也難免覆巢破卵之患,傾僕跌倒之災。
由此可見,殺伐和嚴刑,都不可做依靠。歷代中原王朝的建立,都離不開殺伐,但能夠長治久安,無一不是棄殺伐,而求德政。可見能以殺伐奪天下,但絕不可以殺伐治天下,先秦之教訓,就是因爲其殺伐和暴政過於嚴苛,以至天下皆反。所以有人倡言,事愈煩而天下愈亂,法愈滋而奸愈熾,兵馬益設而敵人愈多。可見殺伐於混亂,並非憑空而來。唯有審時度勢,隨時而變,以內修和外變,以刑法除惡,以德育勸善。德刑並舉,恩威並用,天下方能安定,百姓才能安穩。長治久安,當不遠矣!”
我聽的極爲入神,他說的這些,歸納起來就是一個意思:確定一件事情該不該做,該以何種手段去做,當因時地人事而變,萬萬不可拘泥不化,死抱一法不放。
天下無一成不變的手段,卻有千古不移之目標!
這種新奇地變革思想,還是我第一次聽到人談及,而且還是從這麼一個道士身上聽到。
思考片刻,我有些尊敬的問道:“那依道長所見,當今天下該以何法治理?”
丘處機淡淡說道:“貧道幼年時期,曾居於山上,以松子爲食,溪水爲飲。貧道暮年再去,蒼松依舊,溪水如昨,可見相比於天地萬物,人之一生,不過短短一瞬。不過就算只是一瞬,卻也是過了一段時間,蒼松看似如舊,事實卻已粗壯不少,溪水雖然如昨,但已此水非彼水。但鬆還是鬆,水還是水。這天下萬物始終是在改變,也始終未改變。上德在心,上法在人,衡量變化之間,存乎一線之妙!”
靜思片刻,我點頭道:“道長所言,地確是至理名言。只是,朕不明白,道長是將自己看作漢人,還是看作蒙古人?”
“有何區別?貧道已經年近八旬,若要求名利,昔日宋,金,蒙三國相招,早已任職,何必留戀山中不去?在陛下未起之時,蒙古入侵金國,生民塗炭,若不自救,豈能圖存?何況貧道生於金國,長於金國,那貧道應該算是金國人。可是昔日貧道跟隨恩師,多次與金國爲敵,是不是算叛逆?如今貧道身爲漢人,又幫助蒙古人,在陛下心中,貧道和那些奸險小人,禍國叛逆並列矣!”
被他說的如此直白,我到也沒什麼尷尬。反到很讚歎的看着他。此人絕對不是一個易與之輩,有着自己地行爲準則,處事方法,何況他生平未承宋德,強要讓他認同大宋,只怕很難。不過到可試一下,看看他對大宋到底是種什麼態度。
“此事暫且不談。不知道長對我大宋是如何看待?”
丘處機沉默片刻,輕輕吐出幾個字:“在遇陛下前,唯有絕望二字!”
咳咳,我被說地一嗆。連忙低下頭去。好半晌。才平復了氣息,擡起頭來,望着他。
“陛下不用奇怪。昔日女真侵我河山,恩師多次帶領我們抵抗金人,甚至一度成爲義軍首領。但都因爲宋廷地漠視和出賣,以至同袍戰死無數,卻無絲毫所得。當時我就斷定,宋廷絕不可依靠,無恩有威者豈能長久。只是沒想。西行二年,大宋卻因陛下而有鉅變,實在是可喜可賀。”
“哦,如今道長是不是很後悔幫助鐵木真?”
丘處機的目光掃了過來,一種淡淡的明晰。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只是很快,他又收回目光。淡淡說道:“貧道不會爲此事後悔。”
我皺起眉頭,有些不高興!
他還是那幅淡然的樣子,不徐不急地慢慢說道:“貧道西行時,卻見中原大地之民,困苦不安,生命無依。貧道拿成吉思汗的金牌,面見蒙古太師木華黎,得其答應救助。後面見成吉思汗,也得他承諾止殺,僅憑這二事,貧道就要幫他。”
氣氛突然淡了下來,我不能釋然他對蒙古地態度,他也不會改變自己的看法。
這是個死結,無法可解!
想了想,我語氣有些冷淡的說道:“既然如此,道長還有沒有其他事情,若無其他事情,朕還有要務需要處理。”
丘處機突然灑脫站起,對我稽首道:“多謝陛下能夠面見貧道,如今貧道心願已了。成吉思汗在離開之前,曾讓貧道給陛下帶個口信,願意同陛下相談。另外,阿刺海別吉公主讓貧道給陛下轉達一句話旬日招待,不敢或忘。貧道話已說完,告辭!”
話音剛落,他已經轉身離去,幾個護衛正要攔他,也不見他如何作勢,就從兩個護衛之間穿過去,速度好像很慢,但偏偏兩個快如閃電地護衛卻沒攔住。
眼見他就將離開大廳,轉念之間,我放棄了武力阻攔地打算,臨時喊了句:“道長且慢,貴徒李志常還在朕地建康作客,難道道長不想見他嗎?”
丘處機腳步一停,轉過身來,就在我以爲他要留下的時候,他再度行了一禮:“小徒有陛下照護,貧道再無掛礙,當尋一處山澗終老。”
話音還在迴盪,他人已經離開大廳,一首悠悠詩歌,飄飄蕩蕩,從四面八方透進大廳:
夾道橫屍人掩鼻,
溺溪長耳我傷情。
十年萬里干戈動,
早晚回軍望太平。
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消失無聞!
就這樣離去了?雖說,我對他很是有些不滿意,但就這麼走了,多少讓我有些特別的感覺!
我望向紫暄,她也正看向我,雙目對視片刻,紫暄突然說道:“紫暄曾經聽師尊說過,長春真人自幼即失雙親,無依無靠。童年之時,因家中房屋被人侵佔,無房可居,被迫棲身村北之公山,過着“頂戴松花吃松子,松溪和月飲松風”地生活。他不僅不以爲苦,反到樂在其中,認爲這是神仙般地日子。”
看不出,這個窮酸道士還是如此一個灑脫之人,正在感嘆間,紫暄繼續道:“師尊還講了一事,說長春真人爲磨練自己,將一枚銅錢做上記號,每日從石崖拋到灌木叢中,然後再去尋找,無論何時,不得不止。拜入道家大賢重陽真人門下後,更是靜思忘念,心如枯木。曾獨自潛修十三年,期間,煙火俱無,簞瓢不置,破衲重披,寒空獨坐,其清苦孤寂之處,比之隱谷苦修,深了數倍。師尊常有言,長春真人乃四大宗師第一,其心已不染塵世半點,比之他人,要高出一籌。”
這些密聞,都是情報上未提及過,讓我聽的大感興趣,接連問了一些丘處機地事情。
就在我和紫暄討論丘處機這個人的時候,前方一封軍報送達:鐵木真竄逃鳳翔,餘介墨人緊隨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