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實在的,從大局上看,蒙古打下大同,對遼東不是件壞事。
道理可以這麼講,你有個強盜鄰居,這天他嫌你家窮,跑別人家搶劫去了,你也沒什麼損失不是?更何況你知道那家主人一定會幫你收拾着不長眼的混賬,是不是皆大歡喜?
祁老夫人如是說,但紅藥卻很可憐那些戰死的士兵和無辜的百姓,或許大同城裡也有那麼一個小娃娃,整日裡就知道嬉戲玩耍,最苦惱的不過是街口賣肉兜子的大叔天冷來不了,卻忽的成了刀下冤魂,無聲無息。
祖孫倆依偎着窩在褥子裡,暖暖和和,安寧溫馨,卻讓紅藥對大同軍民生出種歉疚來,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拿他們的命換來的。
祁老夫人最不愛傷春悲秋,摟着小孫女道:“知道你心地純善,要是難過說一說,哭一哭,過了還得笑出來,別鑽進去迷了心竅。邊疆子民,生來就是保家衛國的,都是命數。死了萬事皆空,誰也沒奈何,可只要一息尚在,就不能哭哭啼啼的過日子。”
九邊之地的女子,胸中吞吐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氣,是甘爲天下屏障的決絕。死,自要堂堂正正的死,活,便是頂天立地,獨撐門戶的活。這份豪氣,代代相傳,也靠世事煉就,早早學會通曉世情,方能立足於虎狼環伺之中。
祁老夫人復又欣慰:“你倒是出人意料,沒同你娘一般就知道抹眼淚,好,不愧是咱們北地女兒。”
紅藥撓撓頭,她心裡也發慌,要是沒了鄭三哥,肯定是要掉金豆子的。
“你大了,今後有事也不能瞞着你了,”祁老夫人輕撫她的背,嘆息道:“不僅要讀書,還要學些個人情世故,夠你受用終身的。”
紅藥撐起半個身子,嘟起嘴抱怨:“我想學的,可祖母你不告訴我,就這些還是黃家那小子同我說的。”
祁老夫人哈哈大笑起來:“他倒是熱心,是個好孩子。”
他哪是個好孩子,時好時壞的,鄭三才是好孩子,又溫和又耐心。
翌日一早,祁老夫人和紅藥分坐炕桌兩端,各端着香噴噴的杏仁小米粥喝的暢快,就着玫瑰搽穰捲兒和酥油松餅吃的香甜,邊上還站着個許媽媽念賬簿給祁老夫人聽。
“市價大漲,連白菜都金貴不少,米糧就更別說了,一兩隻換八斗米呢。”許媽媽唸完了,叫起窮來:“窖裡剩的也不多了,這年怕要不好過。”
“那就剩着些,今時不同往日,你也是老人了,怎麼不懂道理。”祁老夫人卻不以爲然,打起戰來必定是米珠薪桂,勒緊褲腰帶便好,這日子她過的可習慣了。
“老夫人,家裡還有太太姑娘啊。”許媽媽急了,一個雙身子,一個長身子,她怎麼敢虧待了去。
“我,那我再不吃點心了,都給母親吃。”紅藥連忙舉手表示決心,可惜嘴角上的餅渣子不配合。
“別胡鬧,還能少了你這一口吃的?”祁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對許媽媽道:“從我屋裡拿五十貫鈔給李管事,缺什麼叫他找魏家買去,我給他們家牽線搭橋,諒他們也不敢拿高價出來。”
許媽媽一拍腦子,可不正是這話,忙樂顛顛地去了。
吃罷早飯,祖孫倆進了左次間,紅藥翻出描紅本來寫大字,祁老夫人坐在她身旁督工。
“手握穩了,一點力氣都沒有,要力透紙背知不知道。”祁老夫人很嚴肅。
可母親說要飄渺靈動纔好看,紅藥犯難了,剛想開口問,許媽媽又轉回來:“老夫人,祁大夫人來了。”
祁老夫人有些不解,大清早的跑來做什麼,便道:“領她到捎間去。”
說完瞄了眼紅藥,見她捂着嘴偷樂,活像只得了糖的小老鼠,無奈地拍了拍她毛茸茸的腦瓜:“乖乖寫字,別想偷懶,等會兒回來考你。”
紅藥忙放下手,一本正經的點點頭,祁老夫人滿意的轉身會客去了。
剛坐下,就見祁大伯母跌跌撞撞地疾步走來,倒把領路的許媽媽拋在身後。
“嬸孃救我。”她幾乎是撲到祁老夫人面前,拉着祁老夫人就不撒手。
“你這是怎麼了,見了鬼還是着了魔,慌張成這樣。”祁老夫人被唬了一跳,扶她坐下。
“老二家的找上門來了,我可不敢見她,只能躲到您這來了。”祁大伯母喘着粗氣,驚魂未定。
“她竟放下身段與咱們這些蠻子來往了?”祁老夫人也沒料到,着實吃驚。
祁二伯母出身山東耕讀之家,這可是祁家媳婦裡獨一份的。她仗着自個能拽幾句酸文,看不上那些愚昧無知,教化未開的妯娌,就連祁老夫人在她眼裡也不過是個兇悍無禮的粗野婦人。說來好笑,她本對傅氏有幾分好感,一度將其引爲知己,可一聽說傅氏是家裡獲罪才發配來遼東,馬上跳開三尺遠,大叫有辱斯文。一句話,她就是個神憎鬼厭的主,也怨不得祁大伯母見她就跑。
“老夫人,二夫人來了。”許媽媽帶着個穿着黛色山水暗紋緞面交領長襖的苗條婦人走進來,可不正是祁二伯母。
祁老夫人和祁大伯母迅速坐直,沒分家前她們倆都在這位手上吃了不少虧,如今簡直是嚴陣以待,目光炯炯,充滿鬥志。
“二弟妹好久不見,”祁大伯母笑吟吟的問好。
“大嫂怎麼不守在家裡,近來可不太平。”祁二伯母挑剔地掃了她一眼,對着那文采輝煌的大金鎖微嗤了一聲。
祁大伯母臉黑如鍋底,閉緊了嘴巴。
“她慌了神,來找我討主意呢,”祁老夫人立馬頂上:“糧價又漲了,商量着該不該多屯點回來。”
祁二伯母聽了,譏諷一笑:“也是,大嫂這眼界,也就圍着柴米油鹽了打轉了。”
祁大伯母青筋暴跳,狠不能衝上去掐她的嘴。
“你今個倒是閒得慌,來找我這老婆子嘮嗑?”祁老夫人孤軍奮戰,好不痛苦。
“那能啊,我是來向大嫂提親的,”祁二伯母不再廢話,單刀直入:“聽說你孃家弟弟有個小兒子,還算老實能幹,我看和我家芸兒正是一對。”
“我那女兒你也是見過的,一等一的好相貌好人才,”祁二伯母扯起大話來眼都不眨一下:“與你孃家那源哥兒年歲相當,咱們兩家又有親,我也不挑什麼了,倒是便宜魏家了。”
哪有這麼求親,祁大伯母心裡大罵她厚顏無恥,卻顧及親戚臉面,強笑道:“弟妹養大的哪不好,只不過我們源兒憊懶不上進,怕是配不上芸丫頭。”
“你可要思量清楚了,源哥兒不是長子,日後還是要分出去的,嫁了他怕是沒錦衣玉食的日子過。”祁老夫人有些摸不着頭腦,她不是打算找個有功名在身的,爲何突然瞧上了魏家。
祁二伯母一臉不耐煩:“我家女兒肯給魏家是擡舉他們,你們替他家推脫什麼,大嫂你回去說一聲,我就等着與你親上加親了。”
說罷,大搖大擺的揚長而去,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您看看她那做派!源兒比她女兒還小一歲呢,也虧她說的出口,我都替她臊得慌。”祁大伯母餘怒未消,拎着領子直扇風。
“我看這事蹊蹺,” 祁老夫人若有所思:“說句你不愛聽的,她一向寶貝芸丫頭,怎麼肯將就一個商戶家的兒子。我看啊,必是走投無路了。”
祁大伯母想起平日裡她和祁惠芸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恍然大悟:“對對對,您說的對。”
她哪裡還坐得住,站起身來回走動,越想越心驚,“定是她女兒闖了禍,壞了名聲,這纔想賴給我孃家,我這就找人查查去。”
“不急不急,等着便是了,看她那樣子,恨不得今日就進魏家門,想來不過三四日,自然會有人說給咱們聽。”祁老夫人卻優哉遊哉,見祁大伯母半信半疑還欲辯駁,出言提醒她:“你還不回去?想在我這裡蹭飯不成。”
“呀,都這時候了。嬸孃您就別打趣我了,家裡哪走得開。”祁大伯母見日頭高照,掛念家中堆着的一攤子事,丟下一句“多虧嬸孃了,日後一定好好酬謝。”便如來時一般風風火火的疾步離去。
紅藥在次間裡聽了整出,百爪撓心的惦記起後續來,所幸沒讓她等多久,當日晚飯時分,許媽媽就急急衝進來,白着臉道:“不好了,芸姑娘偷漢子被抓着,全廣寧都傳遍了。”
紅藥歪頭去看祁老夫人,這,什麼是偷漢子?
祁老夫人臉色大變,咳嗽了一聲:“撿要緊的說,別多嘴多舌的。”
許媽媽捱了批,老老實實道:“是是,聽人說,芸姑娘和家裡教書的秀才好上了,三更半夜的約在自家小院裡私會,正撞上守夜的婆子,就給逮住了。”
說罷,又附在祁老夫人耳邊道:“抓到時,還是衣冠不整呢。”
祁老夫人冷哼了一聲,紅藥則是無比佩服這位表姐,也不知該說她好膽量還是沒腦子,大同戰事吃緊,誰家不是嚴防死守,就連李管事都帶着木頭輪流守夜,偏她要頂風作案,活該被抓。
“愚蠢之極,”祁老夫人冷聲道:“這不是倒如了她家的意,正正好是個有學識的,還不快招了做女婿,反鬧得沸沸揚揚。哼,該不是人家不認賬吧。”
許媽媽面露難色,祁老夫人所料不差,那秀才反咬一口,怒斥祁惠芸不守婦道勾引他,還大言不慚要納她做小,祁二伯母氣不過,打了他一頓。人家第二天就編了童謠滿城傳唱,真是丟盡了老臉。
祁老夫人氣的摔了筷子:“見天的惹事鬧事,沒佔她一點好處,反惹了一身騷。人家指指點點那都是衝着祁家人來的,日後誰敢要咱們家的姑娘?”
“母親無德無才,能教養出什麼好東西,你二伯母是這樣,那康黃氏又何嘗不是?” 祁老夫人簡直要吐血,這都是什麼鬼親戚,我真的不認識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