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既橫下一條心, 自然說到做到,一回廣寧就託了姐姐出面上祁家賠罪。已是裴家太太的黃寄真大爲不解,勸了他幾回, 可他心如磐石, 絲毫不爲所動。
黃寄真嘔得吐血, 不得已依了兄弟的意思, 帶上厚厚的禮單, 獨自去了祁家。
傅氏早做了最壞的打算,祁老夫人也有了準備,知道這門親事怕是有變數, 可二人聽她一說來意,還是氣得臉色發白。
“雖說只是長輩們口中相商, 沒憑沒據, 可你們家想定就定, 想退就退,這做派實是欺人太甚。”祁老夫人最是護短之人, 哪能眼睜睜看孫女被人欺辱,毫不客氣的高聲喝道。
黃寄真嚇得連茶盞都拿不住,她一個沒經多少事的年輕婦人哪是祁老夫人對手,又心虛不已,只得支支吾吾回道:“老夫人別急, 我孃家兄弟說了, 對外頭就說是他八字不好, 克母克妻, 您家裡捨不得女兒, 這纔沒了下文,日後各家嫁娶,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
她這一番話倒是說的極客氣厚道,把罪過全推到黃昱身上,與紅藥無害,與祁家無害。
婆媳兩人面面相覷,人家都擺出誠意來了,她們也不好再拿那迫人的架勢出來,祁老夫人不說話了,傅氏也不皺眉了,黃寄真趁機把禮單遞上,紅着眼眶抽噎:“這單子上的東西,都是我那過世的母親打算搬出來做聘禮的,放在家裡徒惹傷心,還請老夫人,太太收下,就當黃家給祁家賠禮了。”
話音一落,黃寄真就哭了出來,傅氏抖着手不敢去接那單子,祁老夫人大不忍心,趕忙放柔了聲妥協道:“罷罷罷,既無緣份,我們也不去強求,這禮你都帶回去,我祁家也沒這臉面收你們東西。”
黃家人痛失慈母幼妹,他們祁家哪敢火上澆油,只可惜了這一樁好親事啊。
黃寄真拗不過祁老夫人,最後只得給她行了一禮,拿帕子捂着臉告辭離去。
黃昱不忍再見紅藥,可紅藥卻不願就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刀兩斷。
她要問清楚,她要說開來,不談婚事也罷,可多年的情分也不能就這麼說棄就棄。
紅藥蓄了一肚子火,瞞着衆人蹲在黃家角門,守株待兔等着黃昱。
一等等到正午,日頭烈得刺眼,紅藥腹中雷響,餓的不輕,直守得快等不住了才見黃昱從巷口拐進來。
青衫氈笠,短劍長弓,還是舊時俊秀,卻眉目黯淡,墜滿風霜。昔日二哥脫胎換骨,如山淵一般高聳屹立,撒下一片迫人的陰影。
她就這麼蹲着,傻乎乎的擡頭看他。
元宵夜那句許諾猶言在耳,昔人卻改換了臉面。
黃昱一見紅藥,心裡猛得一縮,伸手把她扶起來:“蹲在地上做什麼,快回去吧。”
他說話聲暗啞,不像從前清亮,紅藥鼻子一酸,反手拉住他的袖子,原先想好的說辭都做了廢,一開口就道:“你是什麼意思,我哪裡不好了,要這麼對我。”
“不是你不好,可我要替他們報仇。”黃昱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對着她輕輕說道:“你不該捲進來,你還有大好日子要過。”
紅藥攥住他袖子的手慢慢鬆開,放下。他突然很想拉住那隻手,卻無法動彈,心像死了一樣絕望。
紅藥一直不肯看他一眼,秀氣的眉頭緊緊鎖着,朱脣微抿,片刻後拼盡了一身力氣,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情願捲進去的!”
黃昱嘴脣微翕,卻吐不出半個字。
也不必他說,紅藥自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光緻緻的臉龐黯淡下去,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還能如何,她本就沒那天大的膽子,好不容易鼓起的勁也泄了,垂下頭去,呢喃一般道:“你心裡已定了我死刑,早就萬劫不復了對不對 。”
當時攜手城東道,月墜檐牙人睡了。
前路越來越窄,他看不到一星半點希望,他是螳臂當車,命懸一線,但她不能。
“我想你好好的。”黃昱徑直看進她眼裡去,那她眼裡的淚光一凌遲胸膛裡那顆破碎的心,悽悽哀求。
酒邊難使客愁驚,帳底不教魂夢到。
“至此一別,永不相見。”不給紅藥出聲的機會,他急急摞下話,強壓着自個不去看她的反映,狼狽逃竄。
別來人事如秋草。應有吳霜侵翠葆。
看他關上門,聽他絕情義,紅藥只決腔子裡被人挖了一刀,空蕩蕩不知道是何滋味 。
失落有之,怨懟有之,悵惘有之。
夕陽深鎖綠苔門,一任盧郎愁里老。
紅藥撐着沒掉淚,一氣衝回屋子裡,站在窗前,愣愣的看着晴漸向暝,變一庭淒冷。
擔心女兒的祁川忍着傷痛總走進她屋子,同她並肩而立,嘆息道:“一晃神,你都這樣大了。”
他還把她當作那個牙牙學語的幼兒,大手揉亂了她的髮辮,紅藥喊了聲父親,擡手扶住他。
祁川滿眼疼愛,低聲道:“像你這年紀,我都跟着父親在外戍邊了。”
“玄甲一披就是三十來年,身邊出生入死的袍澤一批批換,有人死了,有人殘了。有人一輩子都走不出來 。”
“父親...”
“他看不開自是他的不對,你卻不能陷在裡頭,”
祁川一句話徹底擊潰了紅藥,她抱着他的胳膊,咬着牙涕淚皆下。
“這點事就哭了,還是個長不大的丫頭。”
祁川故作輕鬆的拍拍女兒的頭,又說道:“不過也好,若心思多了,還真就不好哄了。你乖乖哭一場,過了這一劫,咱們還是條好漢。”
紅藥哽咽着狠狠點頭,腦子清明許多,硬生生把黃昱從心裡逐了出去。
他黃昱要把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她是攔不住了,她能體諒他悲憤傷懷,但不能陪他拿恨往自個身上鞭撻。
父母養大她不容易,就是不給他們爭口氣,也別做出一副棄婦怨女的模樣來丟了祁家人的臉。
他只是一場重病,鋪天蓋地,來勢洶洶,卻也不是藥石無醫,她只消沉沉歇一夜,再睜眼定能大難不死,病去災除。
也不論小兒女們如何黯然傷神,輾轉反側,日子卻是要照常過下去的。祁川傷勢漸愈,祁老夫人與傅氏定好了良辰吉日,便着手打點起大件傢什,着人先送過去,順帶着也把府庫清了一清。
這一清清出了大漏子,往年積下的幾尊金佛不見了蹤影,更有些難得的虎骨老參被換成了朽木枯草。
專司守庫的鄧婆子咬死了不認罪,傅氏也不與她糾纏,先把人看住了,再派容姑姑去她屋裡拿贓。容姑姑鬥志昂揚的去了,往她牀下鬆鬆一掏,隨即掏出了一大包金銀,沉甸甸足有十幾兩。
贓物呈到祁老夫人面前,氣得老夫人心頭亂跳,她陪嫁來的人就是這般給她長臉的,實在可惡至極,傅氏瞧她氣得喘起來,忙把東西拿開,體貼道:“若母親不好出面,還是媳婦來罷。”
祁老夫人剛想點頭,轉念一想,還是擺了擺手:“不忙,你去叫紅藥來處置她。”
見傅氏還是不解,祁老夫人又道:“給她練練手,也讓她解解悶氣。”
傅氏把這事說與紅藥聽,她就曉得了母親與祖母的好意,她也不願總閒着無事可做,一心去想黃家是非,便點頭領下了差事。
且說這鄧婆子被人帶進了三多堂,壓進了裡間,遼東蓋屋子用的也是一明兩暗的格局,紅藥挑的了暗間審她,正當午時屋子裡也是寒浸浸,好叫她一進來就膽寒心慌。
鄧婆子見是紅藥做在炕上,暗欺她年輕不懂事,想矇混過去。故一上前就喊起冤來:“非是我監守自盜,分明是那日一場大禍,家裡遭了賊才被偷去的。”
“自我與母親祖母歸家也有十來日了,”紅藥知她路數,噙着冷笑,慢條斯理的說道:“你就不能抽個空子,把庫裡理好,寫個單子送上來?”
鄧婆子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僕婦,從沒和大姑娘打過交到,見她嬌滴滴還以爲是個沒用的,不想紅藥牙口伶俐,一時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你好吃貪賭,本該早早逐出去,不過念你是伺候過老夫人的舊人才手下留情,沒想你竟變本加厲,連主子家裡的寶貝都敢往外搬。”
紅藥握着案几上豆青哥窯小梅瓶細長的脖頸,仔細打量了一陣,嘆息道:“你還知道尋摸個贗的回來湊數,真真是讓人省心。”
“我也不和你說這樣多了,規矩你是知道的。”紅藥逞了威風,站起身讓兩個在廚下做事的婆子進屋,一個堵住了鄧婆子的嘴,一個把她捆起來往外拖。
祁家規矩,做盜賊是要挨五十板,賣去外地的,鄧婆子驚恐的掙扎起來,兩腿亂蹬,卻又逃脫不得,被人拉扯到了院中。
紅藥關上門,呷了口熱茶驅寒定神,像打了場勝戰似的,說不出的暢快。
看,沒了那誰也如何,她還是能笑着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