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鳳材此人, 一直活的不大順心如意。
少時衆星捧月,看似風光無限,實則悽風苦雨。無母親悉心照看, 更是難見父親一面, 與堂兄弟們也處的不好, 小小少年倔強的昂着頭, 不知該堅守何物。
及弱冠, 始知嫡母非親,庶母爲惡,滿手血腥罪孽, 父親又視他如仇敵。
不出意外的勃然大怒,叛意不可扼制, 燎原焚天, 一怒之下反出家門, 從此漂泊天涯,無處安生。
如今也老大不小, 歪打正着娶上個媳婦,他暗地裡自然也是高興的,可他偏偏生性多疑,又屢遭變故,難免想的多了些。
這一點紅藥能理解, 並十分同情, 畢竟他是個受過傷的老男人啊...
但隔閡並未徹底瓦解, 他們兩人間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間隙, 這間隙準時出現, 每日兩次。
寅時三刻,瞿鳳材洗漱過了, 到桌邊逡巡了一圈,只撿了兩快炸糕,一碗羊肉湯囫圇吃了,看都不看一眼紅藥特意吩咐的棗泥菱粉糕。
戌時正,瞿千總回府,一步一步的踱過來坐好,筷子繞開精心調製的醋魚,只就點醬菜牛肉扒拉下去兩碗飯,期間眉頭始終緊鎖。
一日兩日便也算了,可這都十來天了,還是一切照舊,其中定有緣由。
穗兒提點紅藥:“莫非是不對大人胃口?不如把原先伺候的那些個廚娘招來問問?”
旁觀者果真要比她清醒許多,紅藥這才反映過來,忙不迭的喚了果子去傳話。
瞿家只有一個大廚房,廚中掌勺的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嬤嬤。說來紅藥沒嘗過她的手藝,這幾日都是派人過去下菜譜的,該用的米菜肉醬皆有定量,全是祁家的口味。
廚子廚娘大多體胖,這一位盧嬤嬤也未能倖免,腰粗如水桶,臉圓似銀盆,半灰的頭髮上一層油光,紅藥在她面前瘦弱的像只小雞崽。
穗兒給盧嬤嬤婉轉的說了一遍前因後果,末了請她拿個主意,講講大人平日喜好。
盧嬤嬤似乎早已積了一肚子火,沒等穗兒說完就是劈頭數落起來:“姐兒問大人喜歡什麼?我告訴你,什麼都不挑,只別是那連油水都不讓人放的白水煮菜就好!”
穗兒一時懵了,紅藥也嚇得不清,那盧嬤嬤又道:“太太也忒霸道了,連口好的都不肯給大人,也不知大人哪兒得罪您了。”
“爛了舌根的惡婆娘,你怎敢和太太這麼說話,”果子哪裡聽得有人對紅藥不敬,張牙舞爪的就要往前衝,穗兒急忙拉住她。
盧嬤嬤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脖子一梗,噗通一跪,徑直對紅藥道:“老奴伺候大人時間不長,但大人待老奴恩重如山,如今大人有難,老奴實在裝不了傻子,這話再難聽也得說!”
看着盧嬤嬤視死如歸的表情,紅藥哭笑不得,尷尬不已。
她這纔想到,成家祖上,不對,是瞿家祖上是山東人,喜食大蔥,愛厚重滋味,而她隨了傅氏,飲啄以清淡爲佳。
所以她精心準備的飯食,與他而言都是嘴裡能淡出鳥來的渣渣。
原來他不是不領情,而是她強人所難了。
磨合磨合,還是要磨合。
......
當日旁晚,瞿鳳材步伐沉重的走向正屋,今日衛所裡沒人燒飯,午時也就只拿了燒餅墊肚子,幾個時辰下來早就是腹中空空了。
可一想起他媳婦的口味...瞿大人倍感憂傷,新婦不知事,他一個男子也不好對這小事指手畫腳,便只能將就了。
誰知才走到廊下,他就聞見了一陣高湯的濃香。
腳下不自覺的加快了幾分,匆匆掀簾一瞧,只見八仙桌上已擺好了杯盤碗碟,一整條噴香的乾燒魚,一大碗油滋滋的紅燜狍子肉,亦有醬茄子、油發豆莛兩道素菜。
這也罷了,最誘人的還是邊上一盆乳白的鴿子山藥湯。
瞿鳳材不禁嚥了咽口水,又飛快的拿咳嗽掩飾了,好奇的望向紅藥。
“想不出吃什麼好,就讓盧嬤嬤隨意做了。”紅藥見他疑惑,忙解釋道。
瞿大人一聽,露出了燦爛又憨厚的微笑。
紅藥心虛的挪開了眼,也是幸苦他了啊,爲了保全她這主母的顏面,忍了這樣久。
......
忙碌的瞿鳳材也總有沐休的日子,小夫妻兩個難得能共處一室。
紅藥有意要和他親近親近,可她卻沒得休息,該操心的大事小情一件不少,好在三個陪嫁丫鬟都不是吃素的,各有所長,三人聯手也就不必她親自盯着。
“太太快去吧,別擔心了,”果子促狹的打趣紅藥,杏兒和穗兒也曖昧的笑了。
紅藥輕輕推了她一把,嗔道:“沒大沒小,明兒就把你給嫁了,也好讓我來笑話笑話你。”
果子眼珠一轉,推託道:“太太糊塗了,咱們屋裡最着急的可不是我呀。”
她說的還能有誰,不就是年紀最長的穗兒,紅藥一聽也樂了,對穗兒道:“果子說的對,倒是我疏忽了,姐姐可有意中人?要不要我替姐姐去提一提?”
老練如穗兒也叫她們臊紅了臉,支支吾吾的催促紅藥:“大人還在屋裡呢,您再不過去這一早上都要過了!”
紅藥笑得止不住,捂着肚子緩了好一會才消停,整整衣服,一溜煙找瞿大人去了。
裡屋攏着火盆,熱氣薰了一室內,瞿鳳材盤腿坐在炕上着,聽見紅藥進來,微微一笑,卻並不動作。
炕桌正中端端正正地擺着一封書信,紅藥撇了他一眼,見他正嚴肅自若目不斜視地擦着匕首,頓覺有鬼,也故意不看信,不吱聲,只拿出針線簍子扎花。
可她那點耐性又如何能與老謀深算的瞿大人相比,不出片刻就敗下陣來,磨磨蹭蹭的挪到瞿鳳材身邊,推了推他胳膊:“是誰來的信?”
因她對那些個陳年舊事算是知根知底,瞿鳳材便也不瞞她,直言道:“是從國公府來的。”
這可不得了,紅藥一下就坐直了,手上的繡花棚也不知甩到了何處:“國公府!成國公府?”
瞿鳳材瞟了她一眼,默認了。
“他們來信,所謂何事?”不過短短一瞬,紅藥就已在腦子生出了成家要塞眼線細作過來,成家要給他納妾,成家要逼他休妻等等多種臆想,整個人像繃直了的弓弦,也像炸毛了的幼貓。
“也算不上甚麼大事。”瞿鳳材暗自好笑,卻依舊低着頭。紅藥怒了,虎着臉兇他:“還不快從實招來。”
他卻還是一副淡泊寧靜,超然物外的絕塵姿態:“這一整封信,也就是要你緊着的生兒子,養出了月子就抱回去給他當嫡孫,好把國公府的血脈傳下去。”
生兒子送上京!?紅藥又羞又急:“你所言非虛?莫非真是要...”
等看夠了她着急的模樣才微笑着安慰道:“別怕別怕,這老爺子想的倒是好,可他兒媳婦也不是吃素的,想來過不了多久,國公府定傳喜訊,哪還回輪到咱們兒子。”
紅藥狐疑的盯着他,瞿鳳材馬上擺出剛正不阿之態,以證清白。他今日之言可全是真話,他那嫡母忌憚生母,半生無子,如今絆腳石已去,如何不動心思,想着老蚌懷珠?
“不過話說回來,”他放下匕首,往前湊進了點,目光灼灼的盯着紅藥,眼神極富深意:“在下私覺老國公信中所言不無道理。”
老國公...所言有理...這話裡話外不是光明正大的管她討要兒子嘛,面嫩的紅藥馬上就頂不住了,不行不行,這老男人心機深沉,不可小覷,走爲上策啊。
她呆呆的看着瞿鳳材,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退,估摸着到了炕邊,突然一個平沙落雁,從炕上翻下,一溜煙跑了。
身後是瞿鳳材暢快的笑聲。
這也是紅藥頭一回聽得他大笑。
此刻,他終得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