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九月,千里之外的江南暑熱還未退去,閭山腳下的廣寧城便已鋪上了層層新涼。草木枯黃,秋風蕭瑟,曠野上本該是寂寂無聲,卻被兩人一馬擾了清靜。
“還不出來!就沒見過你這樣滑頭的!”
一箇中年婦人拿着鞭子站在馬身左側,睜大眼瞪着縮在馬肚子下的小女孩,她生着一雙會發光的銳目,穿着鴨青色的豎領短襖,黑褲子,腳上是一雙簡單的皮靴,斑白的頭髮梳的一絲不亂,只插着把翡翠梳子,顯得又精神又利落,正是廣寧衛指揮僉事祁家的老夫人。
“就不要出去,棗子那麼高,摔下來會痛的!”這小女孩不過五六歲的年紀,穿着紅色夾襖,長着一張小胖臉,一對圓溜溜的眼睛,細細的頭髮紮成一個小糰子,大概是在野地裡打了滾,衣服都被扯破了,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腿縮成一團,神色倔強。
祁老夫人被她氣的面色鐵青,卻不敢貿然去拉她,只能站在邊上罵道:“傻紅藥!快出來!小心棗子踢你!”
“不騎馬就出去!”
“你先出來再說!”
這兩人都是驢脾氣,誰也不肯讓步,又都不敢亂動,一時竟僵持住了。
最後卻是低頭吃草的棗子敗下陣了,甩着尾巴就要往前走,它肚子下的女娃娃急忙就地一滾,正撞在祁老夫人腿上。
“死丫頭!”祁老夫人一邊彎腰把她扶起來,一邊不停地數落:“虧你還是祁家的女兒,一點膽子也沒有,說出去都丟臉!”
“就是祁家女兒又如何,我人小就是應該騎小馬,棗子是祖母你騎的,我只能騎騎棗子的孫女!”紅藥扯了扯被撕破的衣服,一臉的不服氣。
祁老夫人被她這話鬧得哭笑不得,棗子溫順聽話,個子也不高,又有自己在邊上,哪裡來的危險,這孩子就是膽小還愛偷懶。但看着她髒兮兮的小臉蛋,聽着她嚴肅地胡攪蠻纏,卻也發不出半點脾氣。
“罷了,等你長大了讓你爹教你。”祁老夫人搖搖頭,一手牽着一個往回走。
“爹什麼時候纔回來?我想爹了。”
“你要是聽話馬上就回來了,再和祖母頂嘴,你爹就不要你了。”
“祖母又騙人,我爹對我可好了,纔不會不要我!”
廣寧是遼東的第一重鎮,人口衆多,物產豐饒,氣候怡人。近些年邊疆安定,日子太平,城中也漸漸繁華起來。祁家是世代的軍戶,祖上也是末微之流,所幸連着幾代都有所建樹,祁家去世的老太爺是武舉出身,又娶了廣寧大戶康家的女兒,聲勢自然水漲船高。到了這一代更是出了個指揮僉事,一躍成爲廣寧數一數二的人家,祁府也從原先的衛所附近的舊衚衕,搬到了巡撫總兵住的長街上。
此時的祁府外,站着個上了年紀的藍衣管事,揹着手來回走動,神色慌張,遠遠的看見那祖孫倆,急忙迎了上去:“老夫人您可算是回來了!”
“這麼是李管事你來看門,木頭他們哪去了?”祁老夫人把繮繩交給李管事,拍了拍手上的灰。
“這,唉,您快去看看吧,康太太來了家裡,還帶着康家二姑娘。本來都好好的,可那康二姑娘不知怎麼的就衝撞了太太。”李管事急的滿頭大汗,氣息不定地說:“大夫剛剛纔到,現在是容娘陪着太太,木頭去給老爺報信了,康太太她們也叫了許媽媽看着。”
祁家下人不多,內院主子標配是每人一個主事媽媽一個丫鬟,只祁老夫人多個名額,另有兩個小廝一個管事在外院行走,祁老爺軍中的親隨責另算。平時倒還夠用,一出事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祁老夫人聽了臉色鐵青,紅藥有些迷迷糊糊的,但看祖母表情嚴肅,又聽見母親跌倒,也覺得不妙,急得去拉李管事,“我母親沒事吧,現在在哪呢?”
“太太叫容娘扶進三多堂了,其他的小人並不知情。”
“帶大姑娘回屋去,我去看太太。”祁老夫人咬牙切齒地說:“府裡的下人都看好了,誰也別亂跑。”
說話間已到了三多堂,李管事不方便進去,便拉着紅藥站在門口,祁老夫人摸了摸她的頭道:“乖紅藥,你先回去歇着,你娘有我來照顧,斷不會叫她有事。”
“祖母快去吧,我不亂跑的!”紅藥說着話,眼睛卻緊盯着內院,焦急之情溢於言表。
平時淘氣鬧人,關鍵時候卻能明理聽話,只可惜是個女孩。祁老夫人心情複雜地看了眼小孫女,心中的更加鬱結。
老天保佑川兒媳婦這胎平安無事,不然,定要活剮了那康黃氏!
三多堂是間坐北朝南的院子,正面三間堂屋,東西兩廂各有兩間次間,北邊則是幾間庫房。院前廣栽桃李,院裡種着玉簪海棠,十分幽靜雅緻。
此刻,祁家太太傅氏正躺在左次間內,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炕前豎着扇雕刻四季花卉的紅木屏風,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大夫正和傅氏房裡的容姑姑說着話。
祁老太太腳下生風,“刷”地掀起了簾子,屋內愁眉苦臉的兩人見了她皆是一喜。
“請老太太安。”容姑姑伺候老太太坐在了靠窗的太師椅上,她大約三十歲上下,穿着件栗色細棉比甲,生的面色白淨,細眉小眼,與北地女子十分迥異。
“怎麼樣了,”祁老太太掃了她一眼,轉頭看向大夫,“有什麼都直說吧。”
“是,”大夫壓低了聲音回到:“太太身子素來就弱些,今日又受了衝撞,胎氣不穩,下有落紅。所幸這半年養的好,胎兒健壯,並無大礙。只是這幾個月需得臥牀靜養,萬萬不可再受驚嚇。”
“剛纔用了些湯藥,說是肚子不疼了,血也止住了。”容姑姑補充道。
祁老太太面色和緩了些,這纔對着容姑姑說:“好好照看你主子,她好了你纔有活路。”
容姑姑連聲答應,讓守在門外的丫鬟小福送大夫出門。
見屋裡沒了外人,容姑姑撲通就跪在了鋪着青石的地上,眼裡含着淚,啞着嗓子說道:“求老太太給我們太太做主,康家太太實在欺人太甚!”
祁老夫人握着茶杯的手更緊了幾分,“說,給我一五一十的說清楚。”
這康家太太,不是別人,正是祁老夫人的孃家親戚。祁老夫人出生廣寧大族康家,嫁到祁家之後,父母相繼過世,幾個哥哥也隨軍遷去了定遠等地,唯獨剩下一個大哥留在廣寧,康黃氏正是他的兒媳婦。
祁老太太看重自己孃家人,常讓人請了康家婆媳一處說話,誰曾想這康黃氏卻不是個好東西。她父母早逝跟着兄嫂過日子,在家裡也少人教養,一門心思只惦記着別人的家產。起初還只是順手牽羊、蹭吃蹭喝,待知道了祁傅氏多年無子後,更是變本加厲,一會要把孃家侄女推給祁大人作妾,一會要把自己的小兒子過繼來承嗣,三天兩頭鬧一出。祁老太太性子高傲,抹不下臉說她,做兒媳的傅氏更是拿她沒辦法,不想今日竟釀成如此大禍。
“您和大姑娘前腳剛走,她後腳就來了。太太本就不大舒服,跟她討饒她也不聽,只拉着太太說話。後來太太實在撐不住要回屋,她不讓我們伺候反而叫康二姑娘去扶太太起身,結果沒走幾步路太太就摔了一跤。她家人只說是意外,可地上鋪的是青石,最是平整不過了,怎麼會無緣無故摔倒?”
祁老夫人聽了,也不說話,閉目沉思起來。容姑姑見狀不免心中忐忑,一邊是孃家人,一邊是素有怨懟的兒媳婦,出的事又可大可小,也不知老夫人打算幫誰說話。
這邊正範着嘀咕,那邊祁老太太終於開了口:“你去叫李管事把康老夫人請來。”
聽這意思,像是要處置康黃氏,容姑姑心裡十分歡喜。又跪下謝了老夫人,連忙打發人去傳話。
紅藥飛快地跑進自己住的朝暉園,丫鬟杏兒正在屋裡做針線,聽到動靜走了出來,“大姑娘,這是怎麼了。”
紅藥一頭扎進杏兒懷裡抽泣着:“杏兒姐姐!有人使壞!壞人要害母親!”
母親平日就因無子受人詬病擡不起頭,又和祖母不和睦,好不容易又有了寶寶,要是再有個萬一……
杏兒連忙蹲下身給她擦眼淚,“太太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剛剛我看見小福去送大夫,臉上還是帶笑的,肯定沒事了。”
“都是我不好,我不是男孩子,要是母親有兒子就沒有人敢欺負她了。”紅藥抽抽噎噎的說。
杏兒聽了心裡難受,她年紀較長,對人情世故看得更透,如何不知太太的辛酸,眼眶一紅,也要落下淚來。但想到姑娘還在,只得強裝了笑臉說道:“大姑娘這是什麼話,這人人都說,先開花後結果,要先有了您才能招來小少爺呀。放一百個心吧,這胎準是個小少爺。”
紅藥想想覺得有道理,破涕爲笑:“杏兒姐姐說的是,如今我弟弟一定就在母親肚子裡呢。”
杏兒鬆了口氣,拿帕子給她擦了臉,又端上了幾盤點心:“大姑娘,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這晚膳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吃得上。”
紅藥還是焉焉的,沒有胃口,推開了點心。杏兒正想再勸兩句,突然聽見外頭有人高聲吵鬧,隱約還有女子的哭聲。
“這康家人又出什麼新花招了,我去看看。”
紅藥說着,推了門就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