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想淹死!
此時此刻,柳飛揚的背上開了一株紅豔豔的花朵,鮮血從花瓣的邊緣裡滲出來,又彷彿是一絲絲紅色的花蕊,在水中蔓延、生長。
冰冷的水已淹沒了他的下巴,並還在不停上漲,柳飛揚深刻意識到了死亡的逼近,那一聲“不想淹死”是發自他心底的吶喊。
是的,柳飛揚的確怕死。自幼在妓院,他受盡了別人九年的壓迫和白眼,回到西域後玉塞人對他百般溺愛,沒有再受過一絲一毫的壓迫,從而令他的性格變得偏激乖張。柳飛揚,他是一個連壓迫都忍住不了的人,更別說是面對真正的死亡。
水已經漫過了他薄薄的嘴脣,他一邊吹着水,口中含糊不清地道:“楊樂天,你幫我解開穴道。”
穴道不解開,身體便是完全不得動彈,如一塊大石般沉在水底。
“楊……”
哇哇地一大口水,倒灌進他的嘴裡,連仰頭都不可以的柳飛揚,只得眼睜睜地看着楊樂天從他的身前遊了過去,手扒上了那個“棺材洞口”。在那張俊美的臉消失之前,向他撇了撇嘴角,擺了一個輕蔑的表情,那表情中夾着冷酷與肅殺。
這一次,楊樂天是真的決定殺了柳飛揚,他不會去顧及柳飛揚的盟主身份,不會如夜裡歡一樣,擔心正邪兩方勢力的鉗制和他們之間的停戰協議。
死了一個柳飛揚,江湖照樣生生不息,又何必在意?
殺伐果決,楊樂天腳下一跺,那個“棺材洞口”自動閉合。他隨在飛鳥身後,縱身躍出了空棺。
“我兒子呢?”玉塞人咳出幾口水來,忽然心底一涼,想起牢中楊樂天用匕首頂着兒子的一幕。
楊樂天甩了甩衣袍上的水,從他身邊走過,冷漠地回道:“我把他留在水裡了。”
“求求你,救救我的兒子。”玉塞人登時急得老淚縱橫,他知飛鳥心善,當下抱住飛鳥一條大腿,半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我……”飛鳥回看了一眼楊樂天,而楊樂天卻不在看他。
此刻,楊樂天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供案上的木牌,那牌位上的三個字,幾乎佔據了他所有的視野。
柳飛儀?不會看錯,是柳飛儀。這個女人曾經死在了他的懷裡,令他畢生不忘。那本煙雨六絕還帶着她的體溫塞到了他的手裡,而在下一刻,她就倒在了他的懷中,鮮血染紅了她身後的衣裙。
柳飛儀,是柳飛揚的妹妹?
“那個人可是……”楊樂天看向飛鳥,自語般地問。
看見大哥熾熱的目光,飛鳥已經完全明白他口中所指之人,卻閃爍其詞:“我想事有湊巧……”
其實,飛鳥後面本還想說:人有相似……但楊樂天卻不等飛鳥講完,便已認定了這個靈位就是他所認識的柳飛儀。他一個飛身躍回了棺材,跺開洞口,吸足了一口氣,一頭鑽入了水下。
如今,那個水牢儼然全部變成一片汪洋,黑漆漆的水底,伸手不見五指。楊樂天撥開水流,憑着記憶的方位,摸向剛剛他和柳飛揚站立的桌子。
桌子上沒有了人,楊樂天心裡一沉,轉身又向着頭頂摸去。他的指甲摳到了水牢頂部堅硬的土層,卻還是沒有人。
心中惴惴,楊樂天一路順着牢頂摸索,忽然手邊碰到了一隻靴子,再一用力,那個靴子扯了個人過來。他在水中吐了幾個氣泡,扯着這人尋覓着剛纔頂部的洞口。
在那裡,應該有一些微弱的光影投射進來,但現在爲何找不到了呢……
“那個俠客,是去救我的兒子了麼?”玉塞人趴在棺材的邊緣,眼巴巴地望着一寸寸上漲的水面。
沁兒和飛鳥對望了一眼,沒有人回答這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明晃晃的水面從那個方形洞口涌出,漸漸高過暗道,如今快要溢出棺材來。然而,還是未見楊樂天和柳飛揚上來。
玉塞人急了,大吵:“他們怎麼還沒上來?”
“我下去看看!”飛鳥盯着水面,何嘗不是心急如焚——大哥爲什麼要去救那個壞人?那個壞人明明就該被淹死!即便牌位上的就是天神教的朱雀,但是大哥爲了那個死了的女人,值得麼?
儘管飛鳥心中憤慨萬千,他卻更緊張楊樂天的性命,這便脫掉外袍,探身水中。
“再等等。”沁兒拉住了飛鳥的臂彎,將他欲水的身子扯了回來。
飛鳥推開了她,急道:“再等,大哥就上不來了!”
“那也要等,萬一楊樂天活不了,你不是又陪上性命!”沁兒說完這話,心臟也跟着顫抖了一下。
那水色發黑,根本看不穿,然而,沁兒卻看穿了自己的心。又一次面對楊樂天的生死,她心中已霍然明瞭自己在期盼什麼,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絕對不是盼着殺了繼母的楊樂天就此淹死,而是深切地渴望着那個男人平安無事。
飛鳥橫了沁兒一眼:“你根本就想我大哥死,是不是?”
“當然不會,你怎麼會這麼想?”沁兒的眼中透着無辜。
“因爲你的眼睛不會撒謊。我大哥死而復生,你連看他一眼都沒有。大哥殺了那妖婦,還去殺柳飛揚,你恨他。”飛鳥鄭重其事地說完,再回頭時,那水面忽然一陣盪漾。
汩汩的水流以不可阻擋之勢,奔涌出了棺木。
搖着頭,沁兒無言以對,她被涌出來的水流逼得向後退了兩步。便在此時,一蓬水花從棺中陡然乍起,那個俠客拖着一個人從水中走了出來。
“咳咳……”楊樂天手下一鬆,放下了那個僵死過去的人,走過去扶着高高的供案,彎着腰猛烈地咳嗽起來。
柳飛揚溼漉漉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第一個圍上去的自然是玉老爺子。
“兒子,兒子,你醒醒。”玉塞人上前搖晃着那具“屍體”。
楊樂天平定着氣息,冷眼看着地上的人——柳飛揚,你若真是柳飛儀的哥哥,那麼你就給我撐着點,活過來。
“你把我兒子殺了,你這個殺人兇手,我要殺了你,替他報仇!”玉塞人轉頭,淡黃的眸中充滿了怒火,大叱一聲,手足並用地向着楊樂天撲將過來。
“你是柳飛揚他爹?”楊樂天避開了玉塞人,有些詫異:“怎會被他關起來?”
玉塞人一愣,哈哈大笑幾聲:“沒錯,是那個畜生把我關起來的,他想看着我死在水牢裡,又如何?但他是我兒子,我不能讓他死。”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打動了楊樂天塵封已久的心靈——這父親對兒子的愛,是多麼無私和偉大,真是令人羨慕,而我的父親……呵,我都快忘記了他的音容笑貌了,更被說是父愛。柳飛揚生在福中不知福,還如此對待他的父親,簡直豬狗不如,真是有些後悔把他救出來。
苦澀地一笑,楊樂天斬釘截鐵地道:“柳飛揚,確實該死!”
“你說什麼,我……我要殺了你!”玉塞人厲聲一喝,向前掙扎了幾步,撲打起滿地的水花。他足下登時化開了一團淡淡的粉紅,有膿血正從足間裂開的口子滲出。
“玉老爺,別激動,您兒子還沒有死。”沁兒急忙跑過來,攔住了他。
“哇——”
柳飛揚俯趴在飛鳥單膝跪立的腿上,由於腹部受到擠壓,這才吐出一大口水來。他舒了兩口氣,緩緩睜開了金眸。
悠悠盪盪的水波在眼前晃動,柳飛揚眨了眨眼睛,總算從混沌中完全清醒過來。他不禁失笑,依然帶着邪氣:原來我還沒有死,而且已經上來暗室,只不過,水也跟着他漲上來了,淹沒了暗室地面的青磚。
“這裡也要被淹了,我們快離開吧!”沁兒扶起了玉塞人,催促衆人。
“嗯。”飛鳥把腿一撤,柳飛揚的身子應聲跌落在地,臉又沒入了水中。
“兒子!”玉塞人張開雙臂,撲向兒子,卻忽被兒子伸出的大手推開。
“呸、呸。”淬去了口中的污水,柳飛揚擡了頭,一臉嫌惡:“滾,少在這裡裝慈父!”
楊樂天看不過眼,過去踢了柳飛揚一腳,又用腳踩上了他的後腦,將他的口鼻再次壓入水中,冷叱:“柳飛揚,你給我記着,今日我饒你不死,完全是因爲我欠你妹妹的!你最好有自知之明,不要再給我囂張,否則難保我不會馬上送你去見妹妹。”
被楊樂天踩了兩腳,柳飛揚又吞了一大口污水,這刻翻着白眼,已然怒不可遏。這股怒氣撐着他從水中站起,並踉蹌着來到供案前。他抄起供案上擺着的靈位,用手指敲着上面的名字,激動得話語不連:“楊樂天……楊樂天這是你親口承認,是你……是你欠了我妹妹的。”
同樣是一個“欠”字,兩個人口中說出來的意思卻大相徑庭。柳飛揚口中所說的“欠”,自然是指楊樂天殺了柳飛儀一事;而楊樂天所指的“欠”,是虧欠,虧欠了柳飛儀多番相救,虧欠了柳飛儀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偏袒着他。
“你的妹妹可是原來天神教的朱雀護法?”飛鳥擔心誤會難解,突然插口確定一句。但是,在看見柳飛揚點頭應他時,心中又生出了一番落寞。
“沒錯,我楊樂天是欠了飛儀的。不過,今日我饒你一命,我欠她的債算是還清了,以後我們互不相欠!”
隨着擲地有聲的話語,“嗖——”地一聲,玄魂劍不知從何處飛來,在暗室中盤旋一週,落到了主人微曲的掌心。
憤恨地,柳飛揚一拳砸在供案上,供案瞬間斷裂。看見楊樂天那藐視離去的眼神,他的拳頭在顫抖,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的金眸要冒出了火來。他柳飛揚自九歲以後就沒有受過這樣的鄙視,從來都是他藐視天下羣雄的份兒,今日怎生就吃了這麼大個啞巴虧!
無論是出於懼怕,還是出於蔑視,沒有人再去招惹正在發怒的柳飛揚。飛鳥、沁兒、玉塞人、善九烈,四人彼此攙扶,跟在楊樂天身後行出了暗室。
鬆開堅硬的拳頭,柳飛揚捧起了母親的靈牌,與妹妹的那個靈牌攏在一起,小心地護在了懷中。便在他打算離開之時,忽覺得有什麼異樣,不禁回眸一望。
這一望,果然令柳飛揚駭然變色。但見靈位牌後面空無一物,一方黃巾搭在了案角——那個木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