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剎面具,楊樂天雖未親眼見過,但也在江夜二人口中聽過兩次:第一次,是劫囚車,夜裡歡從鬼麪人手下救出尋譽;第二次,是江武興和夜裡歡去天牢救老王爺,結果遭到鬼麪人的阻撓。後來在無名山莊,江武興更道出了這個鬼麪人的真實身份……
——難道真的是他?
此時面對這個鬼麪人,楊樂天心中的疑問已經去了一半,因爲對方那陰冷而又熟悉的眸子已經給了他答案。
“吳陰天。”楊樂天淡淡吐出三個字,立即有陰冷的笑聲迴應。
“不錯,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我就和你攀攀交情。”吳陰天眸底一亮,詭秘地道:“你別忘了,當年是我大義滅親,告訴你殺害你父母的幕後主使就是吳銘。你要是念着這恩,就痛快的把人放下,我向你保證,窩藏欽犯的事不會再牽連到你。”
“哼,笑話。”楊樂天輕蔑地道,“我楊樂天何時受過一個賣主求榮的小人所制?”
“好,既然你不領情,今日你我就來個魚死網破。”吳陰天揚起長劍,後手一揮,齊刷刷地斬斷了雨絲。
“叮”一記光影擊偏了劍身,跟着一條黑影從雨裡鑽了出來,清冷的聲音:“吳陰天,你最好想清楚再動手,在這街上好勇鬥狠,可是要鬧出不小一番動靜的。”
吳陰天一怔,持劍擋在胸前,默不作聲——夜裡歡和楊樂天兩個若是聯手,我恐怕是真的不敵了。此戰若沒有勝算,回去又如何向主上交代?
想到此處,吳陰天面上的肌肉開始猛跳,便在惴惴不安之時,身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何必多此一舉,我們兩邊只需互換人質。”
“……”楊樂天攜着尋譽的手臂一緊。
只見沁兒的短劍從袖口中探出了半尺,已然壓上了琳兒的喉頸。琳兒被她逼着向前走,每走一步右肩便沉一下——腳傷還沒有好,這一路來京,都是被楊樂天揹着的。
這回形成了對峙之局,雙方各有兩人,手中都有一名人質,即便是楊夜二人這方武力稍強,但也要權衡利弊得失:一來要躲避街上巡邏的官差,力保世子安全,二來要顧及琳兒的安危,除非楊樂天敢把賭注押在沁兒身上。
寒風呼號,雨雪透心。這漫天的悲聲都隨着尋王爺的死,化作了霜雪降了下來,細小的冰晶落到頭頂,又被雨水衝入了髮絲,這入頂的寒意也許能令人頭腦迅速冷靜。
夜裡歡在冰雨中靜默沉思,當真正的寒霜封住面頰,洗白了眉毛,仍是屹立不動,宛若一尊冰雕。楊樂天望着琳兒脖子下的尖刃,可不似夜裡歡的冷靜,儘管眸中熾熱,但他也明白,如手下稍有動作,難保沁兒不會動手,吳陰天也會趁機來奪世子。
不動,則沒有破綻;動,將會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楊樂天選擇做石像,卻也非長久之計。
“那不是世子麼?”突然間,街上有人喊了一句。
幾人聽完這一句,均是面色一變,只有吳陰天帶着面具的臉上不知道是什麼顏色,他似乎很得意,退開一步,奸佞地笑了笑。
楊樂天和夜裡歡交換了一下眼神,將昏迷的尋譽瞬間推給了他。夜裡歡接住尋譽,足下一騰,急急飛掠。這邊沁兒的眼珠隨着尋譽移動,手中的匕首正在遲疑,卻被突然出現在身後的楊樂天封了穴道。
片刻之間,沁兒被定住,夜裡歡攜了尋譽逃走。
沁兒眼睜睜地看着楊樂天從她劍下將琳兒扯了過去。也在同一刻,吳陰天躍然起身,去追夜裡歡。楊樂天知道夜裡歡拖着尋譽不是吳陰天的對手,拉着琳兒跟了上去。
風雨中,唯留下沁兒一個人,擺着一個好笑的姿勢,讓路人觀看。她真是羞得擡不起頭,然而,穴道被封,她連頭也低不下去。
“叮”,空中流光一閃而逝。
夜裡歡拖着尋譽飛掠,腳下慢了不少,不出一刻,就被吳陰天攆了上來。吳陰天的長劍剛剛揮起,倏忽間,一道寒芒,阻了劍的來勢。他一回頭,那道寒芒分成三束,向着他胸口和左右肩分別刺來。
吳陰天撩劍上撥,那寒芒卻在瞬間抽回,向着他的眉心襲來。他坐氣一沉,寒芒挑開了他束髮的布帶,一襲墨色的長髮立時散落,在雨中乘風飛揚。
“對,這樣子纔像個厲鬼嘛。”楊樂天收回玄魂劍,淡淡地嘲諷着。
吳陰天持劍一點,怒叱:“楊樂天,你不要欺人太甚!”
楊樂天輕笑:“與我糾纏,你得不到好處的,不如罷手吧,回去好好想想怎麼向你那個盟主交代。”
“你……”面具下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
“哦,對了。還有你的那位同伴,快回去替她解了穴道吧。天氣寒了,這麼淋雨,回去一定會生病的。”楊樂天一句譏諷的話,不曾想到,傳到沁兒的耳朵裡,卻被當做了溫暖體貼的話,永遠熱在心頭。
吳陰天扯下劍穗,將溼漉漉的頭髮甩在肩後,之後用劍穗在頭後草草繫了,又瞪着楊樂天,磨了磨牙齒:“楊樂天,我今日自認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你等着,終有一天我會讓你跪在我的劍下!”說罷,他身形一閃,消失在縹緲的風雨中。
“原來他還是那麼愛美,有潔癖,又爲何要帶上一張如此醜陋的面具呢?”楊樂天嘆息了一聲。
吳陰天一走,彷彿把天上的雨絲也帶走了,剛纔還密如牛毛,轉眼間便如煙如霧地散去。雨過天晴,碧空如洗,金色的光芒穿過清冷的空氣,照射在尋譽的臉上,暖意融融。
眼皮下開始鼓動,尋譽倏然睜眼,陡見睫毛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珠光,茫茫然,不知所措。
“尋公子,尋公子……”
尋譽轉動眼珠,果然又看見那雙冰雪純淨的眸子。他微微一笑,恍然憶起雨中那一片慘布的紅色,臉上的笑容立時僵住。這樣的顏色他還能笑得出來麼?不,那不是真的,父王,父王他還活着……
“尋公子……”琳兒輕柔的語聲,彷彿在招呼着什麼——是靈魂!她想把尋譽的靈魂從身體外拉回來。
尋譽擡眼看向琳兒,眸中游離的神光竟然重新凝聚,那對冰雪的眸子彷彿能洗淨他眼中可怖的紅色,就好像雨水可以把天空洗得蔚藍明淨。許久的注視,看得琳兒心神慌亂,她望向楊樂天,避開了那渴求的眼神。
這時,夜裡歡遞過一個羊皮水囊。
尋譽雙肘撐坐起來,接過水囊喝了一口,緩了緩神,“謝謝你們,我尋譽如今身無長物,無以爲報,恐怕會令諸位失望了。”
“何出此言。”楊樂天微挑劍眉,“只要你平平安安,我們回去就好向香香交差了。”
“香香。”尋譽怔住,微顫着嘴脣:“她……都知道了?”
琳兒嘆氣般地道:“你還記得她便好,妹妹可是很擔心你的安危。一發現你不見了,馬上四處求援,而當時夜教主又不在教內,所以妹妹便來找了樂天。”
夜裡歡接過水囊,插口道:“我半夜就跟着尋譽出來了,你們自然找不見我。”
“你怎麼知道我半夜動身上路的,我可是一個人都沒知會,你夜裡不是該在牀上睡覺麼?”尋譽揚起頭,一臉詫異。
楊樂天瞄了一眼夜裡歡,勾起了戲謔的脣角:“尋譽,看來你還是不瞭解我們夜教主,他這個人……嘖嘖,你白天上路他興許不知,可是一到夜裡,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尋譽乾笑了一聲,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還能笑得出來。夜裡歡冷冷掃了一眼楊樂天,倚上樹幹,掏出一把利刃,兀自擦拭起來。很奇怪,他總是喜歡把利刃擦得乾乾淨淨,之後再遺留在死人的喉頸裡。夜裡歡擦得很專注,銀色的寒刃已被他反覆拭得明耀如鏡。
斜陽西流,一道刺目的白光從利刃上反射到尋譽的瞳孔裡,剛剛渙散的血色又浮出眼瞼。他驀然想起楓葉林中的那個緋衣女子和大和尚,忍不住問:“夜教主,你爲何要殺了楓葉林中的兩人?”
“我怕他們傷了你。”夜裡歡摩挲着手中利刃,淡淡地回答。
“這就是你殺人的理由?”尋譽驚得下巴幾乎掉下來,“那是兩條生命啊……真是冷血!”
楊樂天舉手咳嗽,他是被尋譽這話嗆着了,“咳,冷血,這個詞來形容咱們的夜教主真是恰如其分。”他聲音一沉,向夜裡歡道:“不過,你殺的那兩個可不是普通人。”
“峨眉和少林的人爲了一顆假珠子拼得你死我活,我只是想給他們一個痛快。”夜裡歡擎着利刃,目光變得凜冽。
“又是珠子?”尋譽喃喃,伸手入懷,摸出一顆圓潤通透的珠子。那是他前日在百花閣的鬼屋中找到的,他當晚被那珠子的光芒晃得眼花繚亂,一時迷了心智,醉得不省人事。醒來時,他看見掌心中的瑩碧之物,便隨手收了起來。
“幻魄珠……”楊樂天脫口道。
夜裡歡冷眼一瞥,質疑:“真是幻魄珠?”
尋譽將手中的珠子高高托起,皺眉端詳:“我不知道你們說的什麼幻魄珠,這顆珠子是我在百花閣裡發現的,應該就是一顆普通的夜明珠吧。”
“夜教主也對幻魄珠有興趣麼?”楊樂天別過頭看着夜裡歡,見夜裡歡沉默不答,隨即一嘆:“可惜啊,他們爭奪的那顆幻魄珠已經被我給摔碎了。”
“摔碎了?”尋譽聽得一臉茫然。
楊樂天點頭:“對,我當日與那白頭鬼糾纏時,情急之下,將幻魄珠擲了出去,碎了。”
夜裡歡這時纔有了反應,他收起手中雪亮的利刃,擡起凝着霜花的眼睫:“我說過,那是一顆假珠,真正的幻魄珠堅硬如鐵,豈會這麼容易被你毀了。”
剎那間,夜裡歡縱身躍到尋譽面前,奪過他手上的夜明珠,擡手便向地面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