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膝跪了下去,無論是水中仙子還是那一泓碧水,楊樂天都已無力走到那裡了。離水源只剩下二十丈的距離,他知道他要渴死在荒漠中了。
然而,在臨死前的一刻,楊樂天還要做最後一件事情。也許看起來毫無意義,但是他覺得這樣做,值得,這樣做,或許可以挽救兄弟的一條性命。
於是,他顫抖着抽出玄魂劍,將手腕貼上劍鋒。“嚓!”如此鋒利的寶劍,只需輕輕一劃,便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粘稠的血漿順着手腕流了出來,楊樂天將手腕搭在飛鳥的脣邊,之後安心地倒了下去。
就在轟然倒下的那一刻,楊樂天的脣邊泛起了苦笑:我說過,我會有辦法讓你喝的。有了這些血,希望你能有機會醒過來,有力氣爬向綠洲,然後……好好地活下去……
水中的女子聽到了遠處栽倒的聲音,驚慌地回過了頭,在她看到那名倒在沙中的俠客時,那雙波濤翻滾的眸子立刻變得靜若止水。
是震驚!絕對的震驚!又是意料之中的震驚!
怎麼會是她?!——瞬間看到水中仙子的臉,俠客的眼中出現了驚詫的光,一閃即逝。再也沒有力氣支撐眼皮的重量,楊樂天的腦袋重重地陷入了沙子。
心臟在胸口猛地一撞,水中的女子草草地披了衣裳,從綠洲旁飛馳而來。
“楊樂天。”女子俯下身,焦急地推動着俠客的身軀。
粘稠的血液半凝滯在楊樂天的腕間,儘管因爲脫水血液流得很慢,但是仍然在流,一點一滴地沒入飛鳥乾裂的嘴脣。
真是蠢,這樣做不是在自尋死路麼?
女子心裡嗔怨着,掏出一塊淡黃色的絹帕,在楊樂天正在淌血的手腕上纏繞了幾圈。繫好了結,女子心中突然又忐忑起來——救他?可是剛剛被他看見了……他什麼都看見了,我是不是該把他這雙眼睛挖掉?
凌厲地探出了手,女子撥開楊樂天臉上那些亂得像枯草一樣的髮絲,露出那張覆着厚厚一層沙土的臉,柔滑的手指順着他的額頭下滑,慢慢撫上那雙眼皮,頓住。
挖掉他的雙眼?
女子心神一慌,手指也跟着顫抖,捫心自問:我不是來大漠尋他救他的麼?可是這樣做,不是成了加害?——望着那張邋遢的俊臉,女子的眼神漸入迷離——不可以這麼做,如此美的一張臉,不能缺少了那對深邃動人的眸子,無論如何,不能動他的眸子!算了,再想辦法……
沒有在多做猶豫,女子決定先救了兩個人再說。身上帶的那個綴滿珠子的水袋剛剛已經在綠洲旁蓄滿了水,這時正好往楊樂天的嘴裡灌進去。
一口、兩口,更多的水流淌過乾裂出血的喉嚨,水袋中的水已經下去一半,人卻未醒。女子轉過身,將餘下的水又往飛鳥的嘴裡倒。
一袋水都喂盡了,然而,地上的兩個人仍在昏迷之中。女子焦急起來,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懷中掏出了一個荷包——那上面還繡着一條似蛇樣的小龍。
手腕一轉,從荷包中滾出兩顆黑黑的小丸,一人一顆,女子將兩顆丹丸分別餵給了地上的兩名俠客。
這是震住毒性的凝氣歸元丹——醫仙的藥,女子從醫仙那裡偷來的。
沒錯,這名女子就是沁兒,她這次在密室外聽了柳飛揚的秘密去,便藉着拜祭繼父的名義,回來西域尋找楊樂天。沁兒本是想報答楊樂天在熱泉的救命之恩,卻是不曾想到,這一次雖然在大漠中救了楊樂天的命,卻被楊樂天看了她的身子去……那麼,又該如何拔去楊樂天眼中所見?
難道用……枉生蠱?!
枉生蠱,這蠱毒的厲害之處,便是可以抹掉人在服蠱之前的一切貪嗔愛恨,甚至是人世中的全部記憶,唯留下武功不會忘記。萬柳山莊的每一名新進的暗衛,都會先被迫服下枉生蠱,抹去原來的恩仇,之後再被灌以效忠主上的心念,防止背叛的發生。
一旦服用了枉生蠱,手背上便會出現一枚如指甲大小的血色紅斑,這也成爲了暗衛的標記。然而,這個標記卻沒有出現在暗衛統領的手背上,那是柳飛揚故意留下吳陰天,便要看他如何從不可一視的盟主接班人,淪落爲自己腳下的一條狗。
沁兒掏出了一個小瓷瓶,枉生蠱就在瓷瓶當中。她低頭看着楊樂天,再次猶豫起來:如果讓楊樂天服下了枉生蠱,那麼他的一生就毀了,即使有蓋世武功,又該何去何從,難道把他收編成影衛?不,好討厭那些行屍走肉,只會聽命主上,沒有自己的思想!再說,他會不記得我了吧,把我徹底忘記……不行,那樣的話,豈不是白白讓他看了去,太便宜他了……
最終,沁兒說服了自己,給內心的不忍找了一個牽強的理由,她覺得這樣心裡平衡了。當然,她也有些暗暗後悔,後悔自己在綠洲中沐浴。若不是討厭那些大漠風沙鑽進頭髮衣衫,摩得肌膚生痛,她也不會不能忍到高昌。不知道爲何,從童年就生長在西域的沁兒,仍是不能很好得適應西域的環境。
一隻綴着各色珠子的水袋靜靜地躺在沙子上,那個水中沐浴的仙子已經不見了蹤影。楊樂天睜開眼睛,就看到飛鳥從綠洲那邊走過來,頭髮溼漉漉的,像是剛剛浸了個涼。
“義弟……”楊樂天虛弱地喚了一聲,聲音嘶啞。
“大哥,你終於醒了。”飛鳥手中正持着一個綴滿珠子的水袋,努力跑了幾步,俯身扶起楊樂天,將水袋的塞子打開,貼上楊樂天的脣,“來,大哥,先喝口水。”
楊樂天微眯着雙眼,大口地吞起水來。喉痛忽然痛癢,似乎被沙子卡住了,引起了一陣咳嗽。
“大哥,慢點,慢慢來……”飛鳥輕拍着楊樂天的背心。
楊樂天擺擺手,“沒……咳……沒事。”他喘了兩口氣,揚起蒼白的臉,苦澀一笑:“我的血味道怎麼樣,是不是很難喝。”
聽此一言,飛鳥心頭一緊,彷彿是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當他醒來之時,發現從嘴角到下頜全都是鮮紅的顏色,他就明白了那是大哥的血。大哥怎麼可以這麼做,明顯是不要命了……如果血流盡了,就算是等他真的靠那些血醒過來,再拿綠洲的水去救大哥,恐怕也是回天乏術。
“大哥,很難喝,做兄弟的這輩子都不想再嚐到那個味道……”飛鳥頓了頓,勉強笑了笑:“你知道的,我最討厭那些殷紅的東西。”
飛鳥在用那一聲乾笑,掩示着什麼——是心疼和感動!楊樂天不僅感受到了,也曾深深地體會過。那次飛鳥爲了幫他奪玄魂劍而被嚴刑逼供,當他無從下手托起那副傷痕累累的身軀時,他的心頭會有滴血的痛,那種滋味他真是再也不想嚐到了。也許正如飛鳥口中所說的,再也不想嚐到他血的味道。
被複雜的情愫纏繞着,楊樂天低下了頭,突然一怔,但見一塊黃色的娟帕繫於腕間——那是女人的東西,難道這是……
看着楊樂天眸中波動的光,飛鳥笑了:“是大漠仙子送給你的禮物吧,另外,仙子還留下了這個呢!”
楊樂天接過飛鳥遞來的水袋,微微一笑。但見那隻水袋上綴着五顏六色的小珠子,密密匝匝,仿若一顆顆小寶石,將一個普通的羊皮水袋妝點得頗具西域風情。
娟帕、水袋……飄着淡淡的香氣,是一股蜜糖的味道夾着茉莉花的清香,聞到這熟悉的氣息,楊樂天脣邊的笑意更深,彷彿明白了那東西的來源。
沙漠表面的溫度降了下來,兄弟二人又將迎來一個寒冷的夜晚。這個夜晚,他們守在綠洲旁,享受着豐富的水源,儘管飢腸轆轆,卻是在大漠中過得最舒暢的一晚。
楊樂天一步步地走入那泓碧水中,將整個污濁的身體都浸在水裡。天上無數的繁星如鑽石般地在黑暗的天穹中閃爍着,倒映在碧水中,仿若碎了一地的金盤。水泛漣漪,楊樂天鑽出頭來,沙土和污濁已從面頰上、髮絲中悄然流走,沉入水底。餘下的,是一張俊美白皙的臉,劍眉星目,鼻若懸膽,面如冠玉。連那張乾裂的嘴脣,都像是吸飽了水的海綿,彷彿能擠出水來。
有了水,再憑藉暗流的力量,楊樂天恢復得很快。他靠在水邊,露出結實的臂膀,在水下暗自運功。漸漸地,嫋嫋的熱氣在他體內蒸騰,他周圍的水便如開了鍋似的冒起了小泡。一串串的氣泡不斷浮出水面,便似有無數條小魚圍着他轉圈,在他周圍嬉戲、吐泡。
楊樂天對着夜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一路走來,還沒到達目的地,已然九死一生,前方不知道還有多少困難在等着他。命運弄人,可是他偏偏不想服輸,他要辦到的事情就必須要有個結果。無論前路有多艱辛,他都不會放棄。
忽然感到有明豔的暖光跳躍在臉上,楊樂天側頭一瞥,看見在不遠處,飛鳥燃起了一小簇火焰,以驅走大漠上的寒冷。一節節的胡楊枝被丟入火堆,這些生長在綠洲中的胡楊有着豐富的水源,自然茂盛多枝,雖沒有枯枝易燃,但好在數量夠多。況且,能有這麼一點點的溫暖在荒漠寒夜中已然足夠了。
脣邊再次漾出了溫和的笑,純淨、自然。楊樂天當然還記得那個水中仙子,但想起那美好的身姿,他的眸中卻依然能保持着沉靜和淡漠。因爲在他的心裡,留給愛情的,只有一個位置,而且這個位置已經被佔據,生根發芽了。無論怎麼都好,這位置永遠不會被取代……
五指緊緊地併攏在一起,楊樂天將那樣珍貴的東西握在手心,握了良久,他才緩緩擡起手臂,將那東西托出了水面。那原本是一縷長髮,現在編成了小辮子,便如一尾乖順的小魚,靜靜地躺在楊樂天的掌心裡。這秀髮是屬於琳兒的,妻子在他臨別相贈,以解異地相思之情。
但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斷髮,非同小可。他追問琳兒,妻子卻頷首不答。後來,他從微生霧那裡得知了斷髮的原因……原來,正是那個水中仙子所爲。
握緊手中的辮子,楊樂天眯起了危險的眼睛——沁兒,你究竟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