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又是一年。
洛陽城一如往日的車水馬龍,到了傍晚時分,小雪不期而至,雪花飄零,街上人稀。小販們見生意冷清紛紛撤了攤子,臨街的店鋪也早早豎起了門板打烊,繁華熱鬧的街市,一下子便在雪夜中變得清冷起來。想來這飛雪間的燈紅酒綠,整個洛陽城也就只有一條巷子,便是城東的煙花巷。
“春香樓”一度門庭冷清,今日又成爲這裡最繁華的院子。
“這位公子,別站在門外啊。外面風大雪大的,快進來吧!”妓女駕輕就熟地去扯恩客。
“喲!”那妓女不想一把抓空,心中咒罵了一句,又狠狠白了那恩客一眼。
那恩客不去看她,大膽邁入了門口。他這一身貴氣,也足能吸引幾隻浪蝶圍着他轉,他卻一概不理,徑直來到一張桌子前坐下,幸好這角落的位置尚無人問津,他坐在這裡覺得安心。
絲竹行令,追逐嬉戲,世俗諂媚,一切的一切,他都視若無物,難得鬧中取靜。恩客要了壺酒,自斟自飲,他將迎上來的老鴇罵了幾句,即又掏出一錠銀子,勸閒人勿擾,只求獨自清淨。
這酒辛辣穿腸,烈得真好,可惜怎麼也喝不醉。
“二哥,別喝了!跟我回去。”江武興氣沖沖地出現在桌前,奪過他手中酒杯。
飛鳥藉着幾分酒力,從武興手中把酒杯搶了回來:“我不是靖宇,你認錯人了。”
“你……”江武興指着桌上幾個東倒西歪的酒瓶,“你這麼喝,不是作踐自己嘛!你眼睛纔好,少喝點兒酒。”
飛鳥一把推開江武興,拿過酒瓶又斟上一杯:“你別管我,回去管你剛出世的孩兒,他需要你照顧。”
“現在需要人照顧的是你!”
“噓……”飛鳥突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對江武興低聲道:“別吵,你若有空,就坐下來,陪我一起看戲。”
“看戲?”江武興瞠大了眸子。
正在這時,絲竹之聲戛然而止,老鴇來到場子中央,清了清嗓子,高聲道:“各位大爺,今天是個吉日,我春香樓自然也是喜事連連。這次,不但迎了頭牌落花姑娘回家,她還自願賣身,今晚就是她競投初夜的大日子,價高者得。春宵一刻值千金,各位大爺切莫錯過良機呀。”
江武興恍悟,看向飛鳥,“你是爲了這個?你究竟如何打算?”
“沒有打算,我只是個看客。”飛鳥冷漠地回答,看到落花出場,眼睛裡有光閃了一下,旋即昂頭飲下杯中酒。
場中央的落花消瘦了一圈,雖然妖治卻不輕佻,比起大婚之前的落花,是更爲標緻了。她今晚穿了一身絳紅色的嫁衣,美麗妖嬈,卻不知這身嫁衣爲誰而穿。
“飛鳥……”落花猛然間對上了飛鳥的眸子,心口怦地一跳,剎那間的猛烈撞擊竟讓她忘記呼吸。她驚恐地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盯在飛鳥臉上,飛鳥卻有意避開她的眼神,慢慢地品着酒。
“五百兩”……“一千二百兩”……“三千兩”……低低的嗚咽聲湮沒在一片吵鬧的競投聲中。
“你就真的對她死心了?”江武興不冷不熱地問。
飛鳥無謂地笑了笑:“是我錯,是我不小心一腳踏空,跌落萬丈懸崖,那肉身早已摔得粉身碎骨,如今連靈魂都沒有勇氣從崖底再爬上來。”
“那你來看這齣戲做什麼?”江武興有些惱火。
飛鳥將空杯往桌上重重一擲,“我想讓她感受一下被人拋棄的滋味。”他努力使自己聽起來冷漠,但還是可以聽出來他語聲中的情傷。
便在此時,場中突然安靜下來,最後的豪客出了一萬兩白銀,買下了落花的初夜。片刻的寧靜過後,是暴風驟雨般的歡呼。
又斟滿一杯酒,飛鳥擎着酒杯,望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凝神片刻,嘴角驀地勾起一絲冷笑,下一刻便起身,向着場中央走來。有幾個妓院保鏢欲上前攔截,卻都被飛鳥身上的凌厲氣場逼得退避三舍。
走過來的人每踏出一步,落花的心跳就加劇一分,她就這樣看着飛鳥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當飛鳥的七尺之軀立於她面前時,落花的心業已頂到了喉口。她不禁忘情地笑了:“飛鳥,飛鳥,我就知道你不會放棄落花。”
飛鳥展開右臂,將擎在手中的杯中酒一飲而盡,脣邊漾開了一抹淡淡的笑,隨即面色驟沉,將空杯狠狠擲在地上,瓷杯粉碎的那一刻,他大聲吼道:“我和你的感情如同此杯!”
粉碎,那是一地粉碎的瓷片,可在落花眼中卻是碎了一地的心。那顆心破碎了,淌着血,然而最可怕的是,那顆心還沒有死,還在地上不斷地掙扎,就像是一隻瀕死的蝴蝶,拼命地振動翅膀,卻只能在原地打圈。
飛鳥,假如有來生,我落花一定不會再負你、再傷你……
晶瑩的淚花如清泉般涌出了眼眶,落花哭得沒有聲音,只是那麼張着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飛鳥那雙冷冽的眸子。
那兩道冷冽的光,如冰一般地寒冷易碎。這光彷彿瞬間將落花打入了地獄,她知道她將不會被飛鳥原諒,又或許,她根本連被原諒的資格也沒有,甚至是沒有得到愛的資格……自從她跟了她的主人,是不是就註定如此了呢?
然而,除了這冷冽,落花還看清了飛鳥眼中擎着的淚花,她可以感受得到那份情傷。因爲,她也一樣。落花終於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任淚水在她粉頰上肆意流淌,她不必再看前方的路,因爲命運根本就不在她的手上……
飛鳥就杵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落花被半推半就地扯走。他何嘗不是……何嘗不是心痛得一塌糊塗。既然這麼痛,爲什麼剛剛還要把杯子摔碎?他給不了自己一個合理解釋,那是他一怒之下去做的,他心裡這麼想就這麼做了,然而做了之後,怎麼會比他預期得要痛上百倍?還是沒有答案。
一切都結束了——飛鳥默默地告誡着自己,結束了,他和落花再也不可能了,沒有可能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她的不願,他的不忍,她的自甘墮落,他的視若無睹,所有這一切,都是他們命中註定的劫數。
京城,尋王府。
“璇兒……”尋譽從假山後面探出半個身子,待那院中蹣跚學步的孩童一回頭,又迅速躲了回去。
“喵,喵,喵……”假山後面傳來僞貓的叫聲,逗得香香“嗤”地一聲笑了出來。
香香蹲下身,對女兒細語:“快去看看,假山後面的貓兒是不是餓了,我們過去餵它些吃的吧。”
“嗯。”孩童乖巧的點點頭,香香領着她的小手,往前走了幾步。
“喵……”那隻“野貓”猛地從假山後跳將出來,尋譽揹着手,弓着身,對着她們母女嘻嘻一笑:“璇兒,我的好寶貝。”
香香被這隻野貓逗得笑彎了腰,復又蹲身扯着女兒:“璇兒,快叫爹爹啊。”
“爹……”弱弱的童聲從嘴裡含糊而出,雖是似是而非,但尋譽被這一聲喚甜到了心底。他把身後的手轉到了前面,手中儼然提着一個竹籃,“璇兒,猜猜爹給你買了什麼回來?”
“爹……”尋茉璇又弱弱地喚了一聲,似乎這一歲有餘的孩童也學會了討好。
尋譽聽了登時心花怒放,立即打開竹籃,頓時飄香撲鼻,只見一顆顆碩大的草莓鮮嫩欲滴、香甜誘人,當真令人垂涎三尺。
小茉璇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小手卻被香香一下打得縮了回去。
香香一努嘴:“不洗手,吃了肚子裡會長蟲蟲的!”她斜眼一睨,吩咐一旁側立的丫鬟:“帶小姐去洗手。”
“是。”丫鬟應了一聲,抱起小茉璇離開了。
香香甜甜一笑,對尋譽道:“你看咱們的璇兒多可愛。”
尋譽寵溺地攬過香香,眉飛色舞:“還不是我尋譽有福氣,得了個這麼機靈的小鬼。”
香香也伸手圈住他的腰,揚了揚娥眉:“要不然你放棄這尋王府算了,去搶個武林盟主噹噹。”
“武林盟主?”尋譽詫異,“不是已經被萬柳山莊的柳飛揚搶了去麼,那吳家的當家江武興都不去搶,我這個閒人何必去趟這道渾水。”
“也罷,那個叫柳飛揚的新任武林盟主剛剛上位,你就讓他先當着吧,若是他做得不好,你就讓你爹派兵滅了他,嘻嘻……”
“你啊……”尋譽擡手一勾香香的鼻子,笑了笑,“我才懶得理那些江湖的事情,還是做只閒雲野鶴的好,安安心心在王府帶我的寶貝女兒。”
“依你依你,不過我可不想把咱們的女兒困在這尋王府的籠子裡。我想等她大一些就教她醫術,但我這三腳貓的醫術可不行,我要帶她去龜谷,拜醫仙爲師。”香香拍拍丈夫的腰際,眼睛裡露出了神往的光。
“學醫?”尋譽一怔,又釋然笑了:“也好,總比打打殺殺的強。”
歲計因山薄,霞棲在谷深;設罝連草色,曬藥背鬆陰。
微生霧一片片地捋着草藥的枝葉,平平整整的置於藥架之上。他拭了拭汗水,看着架子上碼放整齊的藥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心中說不出的愉悅。
擡頭望望高照的日頭,微生霧攏攏眉心,“都這個時辰了,銅爐中的丹藥想必是該好了。”想到此處,他下至谷中,從煉丹房中取了丹藥,又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快步奔向木屋。
在松柏的掩映下,這座簡陋的小木屋一如往昔,孤立在草場中央。只不過,屋頂上多了層厚厚的蒿草,緣是屋中多了人氣。
推開門板,但見凌空一物衝向面門,微生霧猛一低頭,那物便在他頭頂呼嘯而過,只聞身後“啪啦”一聲,他還未及回頭去瞧,迎面又是一物衝來。
偏頭避過,微生霧大袖一揮,一團粉色煙霧在空氣中迅速淡開。
“哐當”一聲,面前之人砰然倒地。微生霧俯身探望這副七尺之軀,嗔怪:“你這病發作得倒快,我這藥只是晚了一刻出來。”
掰開病者的脣齒,微生霧將剛剛取來的丹藥擠了進去,又伸指在他喉結處一戳,看到病者脖頸處的起伏,才安心地笑了,回身去收拾一地的狼藉。
“唉,這椅子本月已修了八次,看來這回……嘖嘖……是徹底報廢了。”微生霧甩了甩支離破碎的木椅,隨手拋出了門外。
“今晚不用劈柴嘍!”他回身笑笑,對地上昏迷的人道:“你下次啊,就連牀也一起砸了吧,這樣睡在地上,還涼快。”
整整花了一炷香的時間,微生霧纔將屋內整理得井井有條。他靠在牆邊,直了直腰,望着地上橫着的人兒,心中生出了一絲憐憫:“你這叱吒風雲的梟雄,如今還不是變成個可憐蟲。倘不是我當年把你救了回來,恐怕早被人沒入黃土,化作一堆枯骨。”
負手上前,微生霧踢了踢地上之人,忽然繃起了臉:“哼,死吧死吧,你死了纔好,我當年一定是鬼迷心竅,纔出手救了你。悔啊悔啊,我微生霧雖然從不殺人,但對於你……倘若不是爲了琳兒,我一定會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