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毒,在西域和南疆一帶皆有盛行,西域之蠱雖不如南疆之蠱那般複雜繁多,卻是由於特殊的地理氣候,衍生出的毒蟲勁力更猛。
西域的蟲蠱,有自然繁育的,也有人爲養殖的。在當地,人們把這些善用蠱的人稱爲“蠱師”,蠱師們把這些毒蟲混交在一起,提煉出某種精華的東西,用以各種目的。當然,養殖這些毒蟲大多數目的,還是用來害人,蠱師們會說是爲了當做武器來保衛家園。
無論是何種說法,毒蟲就是毒蟲,它們無孔不入,鑽入人的七竅、毛孔、血液、骨髓、腦幹,以宿主的身體爲供給和養料,或寄生、或繁殖、或衰亡。與此同時,給宿主帶來極大的痛苦,並會隨着潮汐及日月星辰的變化而活躍和蟄伏。
有些蠱毒可解,有些卻沒有真正的解藥,一旦中毒,只能終身受罪,用一些特殊的藥丸來緩解痛苦。只不過,蠱毒千百種,究竟中的是哪種,卻是由不得自己選擇的。
命運只掌握在那些“蠱師”的手中。吳陰天雖是不知道那些蠱師的存在,但也在吳銘面前滔滔一席話,推斷出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嗯,你說得沒錯。”吳銘望向這個才思敏捷的孩子,眸中欣賞的目光在逐漸變化着,最後竟變得如磐石一般的堅硬。這個撿回來的孩子若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纔好,可他偏偏是下一任盟主的最佳人選,這樣重的心機,難保有一天不會爬到自己的頭上……
吳陰天方纔看見吳銘滿臉的笑意,便知他不會再追究剿滅魔教之過,心下頓然鬆了不少,但再看向吳銘時,那張笑臉便似從未出現過,一張老臉繃得劍拔弩張,連皺紋都霍然間少了許多。
如此疏離妒恨的眼神,是吳陰天再熟悉不過的,他知道吳銘又要把他拒於千里,咬牙暗恨:“我不是你的親子,就該被你嫌棄,既然你不念親情,也別怪我翻臉無情!”他心生一計,又隱隱興奮起來,但在吳銘面前他要極力掩飾,裝出一副乖順討巧的模樣。
“這次剿滅魔教功敗,是孩兒的過錯,要打要罰,孩兒絕無怨言。”吳陰天規規矩矩地跪好,看到光鮮的衣袍沾到了地上的塵土,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算了,攻打魔教也是該做做樣子的,下次遇事要記住這次的教訓,切勿急功近利!”
“孩兒定會吸取教訓。”吳陰天垂下頭,那份誠懇不難從他謙卑的體態上看出來,只不過這心裡是在竊竊地笑着。
“你且下去吧。”
“孩兒告退。”吳陰天抖抖衣袍,躬身退了出去。
廣袤的天空不見一絲蔚藍,厚重的雲層佈滿了頭頂。
長長地出了口氣,吳陰天仰望着昏沉陰鬱的天空,心情反而豁然開朗,嘴角一挑,陰壞地笑了起來。
回到屋中,吳陰天尋了張紙條,密密麻麻地寫下一串小字,團了幾團,塞入衣袖。旋即披上一件大氅,又拐出了屋,信步走向後院。
剛踏入庭院之中,便有嗖嗖的冷風來襲,吳陰天攏了攏潔白如雪的大氅,抵禦着冬日的寒風。這大氅是用雪狐做成,不摻一絲雜毛,通體瑩白,正合吳陰天的心意。
“咕咕,咕。”有微弱的聲音從冷風中傳來。
吳陰天微微一笑,也學着那咕咕聲,繪聲繪色地叫了幾句,立時有兩隻白鴿從昏暗的天邊展翅飛來。
“撲棱棱——”白鴿輕巧着落於他的腕間,探頭探腦地等待着主人的賞賜;後至的那隻,卻因一時尋不到落腳之處,雙腿一岔,立於吳陰天束髮的玉冠之上。
吳陰天溫怒,右手倏地抓住頭頂的那隻鴿子,指間較力,“啪”的一聲,頸骨折斷,那鴿子連血都沒流出一滴,就被重重地棄在地上,眼看是不活了。
“不知好歹的扁毛畜生!”吳陰天口中咒罵着,從旁邊的缸子裡掏出些花花白白的穀子,餵食餘下的那隻鴿子。看着白鴿歡快地進食,他的嘴角不禁揚起了一個可怖的弧度。
那隻鴿子果然馴服,用尖尖的喙一粒粒地啄完他手中的食物,又靜靜地跳上他的手背,討好地轉動着兩隻黑豆似地眸子。
吳陰天冷笑着,將方纔的紙團系在白鴿的爪踝之上,轉手將它推上蒼茫天際。
天神教,總壇。
日近黃昏,楊樂天倚窗而立。
冬日寒風瑟瑟,他一件單衣卻未感冷冽,許是屋內爐火蒸蒸,太過溫暖,衝得人臉上有幾分燥熱,又或許這熱是由心而生。
他自從做了天神教的教主,整個人也變了,總是不自覺地端着架子,骨子裡的那點傲氣被挖得一乾二淨,人一放鬆下來反倒覺得茫然了,倦了累了,總是需要個港灣來倚靠。
“樂天,快吃飯吧,涼了。”琳兒在楊樂天耳邊呢喃軟語,輕柔地將一件黑色的斗篷披在丈夫的肩頭。
楊樂天按住琳兒伸過來的芊芊玉手,順勢轉過身,柔聲道:“好,琳兒。”
這時,一陣寒風來襲,琳兒嬌軀一顫,擡首望着窗櫺,“太冷了!”
鬆脫了丈夫的手,琳兒啓步來到窗前,在扳動窗櫺的剎那,陡見一隻白鴿撲撲而至,她驚得後退了幾步,頓時花容變色。
楊樂天趕忙搶過去,抱住了琳兒。
“撲棱棱——”那白鴿彷彿知道自己的使命,忽的躍上楊樂天的肩頭,抖索着翅膀。
“咕咕,咕咕。”白鴿轉動着黑溜溜的眼珠,不時地低頭,啄着爪踝間的字條。
楊樂天迅捷地抓住白鴿的肚腹,取下字條,定睛一看:“父母之仇另有他人,欲知內情,明日子時神木林,帶落花前來交換。”
“啊!”他脫口驚呼,捏着拳頭,將那字條死死攥在掌心。巨大的震驚過後,那雙渙散地眸子逐漸凝聚,看着白鴿飛出窗口。
火盆在架子上噼啪作響,然,似有一簇火焰飛進了他深黑的眸底,殺氣,那是殺氣!猶如餓虎撲食,欲將其一口斃命。
琳兒也震驚了,她是被楊樂天眼中的殺氣所驚。這是陸峰死後琳兒第一次見到丈夫眼中的殺氣,雖未得見字條上的內容,也知定是非同小可之事。
琳兒無所適從,驀地想去拉那隻大手,然而,當細潤的手指貼上那堅硬的拳頭時,立即有逼人的寒氣透入她的骨縫,令她一瞬間如墜冰窖,比起屋外的天寒地凍,有過之而無不及。
楊樂天感受到肌膚的溫暖柔膩,那緊握的拳頭在琳兒的指尖漸漸鬆弛了,緩緩攤開來,只見手掌通紅,掌心內僅餘一撮硅粉,一呵而散。
原來,字條已在他強大的內功下溶得粉碎……
翌日子時,神木林。
幽森之氣在林間飄飄蕩蕩,可怖的鬼火若隱若現。楊樂天提了落花,等在那裡。
這神木果然通着靈氣,在楊樂天的四周,藤枝規矩地蜷縮着,連樹幹都紛紛折了腰,脾躬屈膝地迎接着它們的教主。
白色在這漆黑的密林中分外矚目,由遠及近,便如一隻飛蛾般在楊樂天眼前閃了幾閃,即落定於面前。
“楊教主,好久不見。”來人雙足一穩,環臂冷笑。
楊樂天打量着他,全身上下一貫的雪白,不只白靴白衣,頭頂白玉發冠,就算面上也蒙着白巾。
這一切好似都爲反襯出他那雙黑不見底的眸子,陰鬱深邃,單是瞅上一眼,都會令人毛骨悚然,再配上眉宇間的陣陣陰氣,那面上白巾更顯多餘,不用說也知道來人是何方神聖。
楊樂天心下明白,卻不挑明對方身份,既然吳陰天故意蒙着面,自是礙於身份,眼下要緊之事,是這筆交易。
楊樂天又何須與他寒暄,出口便問:“你要的人我帶來的,是否有話要與我講清楚?”
吳陰天輕笑一聲:“是啊,我怕有人還蒙在谷裡,以爲殺了陸峰就大仇得報了,安安心心做他的教主。”
“你可把話說得明白些。”楊樂天兩隻手指鉗住落花的脖子,作勢威脅。
“別忙,有點兒耐性。”吳陰天微微沉吟,眼珠一轉,有了主意:“這樣吧,你先把落花放過來,反正你武功蓋世,我們逃跑也等於找死,不如先讓我落個心裡踏實,思維清楚了,纔好和你說個明白。”
楊樂天微微一笑,料想那銀蛇軟劍在煙雨六絕的威力下也形同廢鐵,當下一推落花後心,由着這芊芊女子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
“跪下!”怎料吳陰天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一把揪過落花的頭髮,把她壓跪在自己腳下,補上一個暴戾的眼神。
落花怯得不敢擡頭直視,她知道那是她的主人,倘若不是楊樂天在場,吳陰天盛怒之下,她恐怕立時丟了性命。
“有話快說!到底是誰殺了我父母?”楊樂天急叱,他可沒時間看吳陰天在這裡耍威風。
“陸峰啊,你不是已經殺了麼?”吳陰天踹了一腳落花,清冷地笑。
“少廢話!快說!”
吳陰天看向他,帶着一絲嘲笑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楊教主當然不會這麼天真,殺個小卒,就只當報了父母之仇。至於陸峰是不是殺了你父母,我沒親眼所見,不過,陸峰當年也只是個服從命令的小卒,他背後另有主使之人,我猜楊教主會對此人更感興趣吧?”
“是誰?快說!不然我將你和落花一併殺了。”楊樂天急切地逼問,一對猩紅的眸子,暴冷如電。
吳陰天也不示弱,開出了交換條件:“你若想知道這幕後主使,必須先答應放我二人平安離去。”
“這個當然。”
“那先謝過教主開恩啦。”吳陰天戲謔地躬身,旋即扯住落花,朗朗說道:“你要找的人就是當今武林盟主。陸峰早已中了吳銘的蠱毒,爲他所控!所謂魔教,呵……不過是盟主佈下的一盤棋。”
楊樂天頓時怔住,原來即使是那人人畏懼的魔教神尊,也只不過是吳銘的一顆棋子罷了。那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天天打着懲惡揚善的幌子,暗地裡卻在利用魔教排除異己,做些陰晦的勾當,以穩保他的武林盟主之位。
“我何以信你?”楊樂天追問。
“你難道不知道陸峰每逢初一、十五都會閉關麼,那就是蠱毒發作。儘管盟主每月都會派禿鷹送來一些解藥,但其實陸峰體內的蠱已經入腦,根本無藥可解!送來的那些‘解藥’只能暫時抑制蠱蟲的啃噬,一旦遇到月亮的陰晴圓缺……”吳陰天壞笑一聲,“你還不明白麼,吳銘這麼做是要陸峰好好記住自己的主子是誰!”
見楊樂天不說話,吳陰天背過身去,冷笑:“楊樂天,你記住——你不是搶了陸峰的教主之位,而是搶了吳銘的魔教!他已視你爲眼中釘,很快便會來找你的麻煩。我若是你,既然明確了仇人,就會先下手爲強!”
一語及畢,吳陰天足下一點,挾着落花,飄忽無聲地遁入了黑漆的林間。
“哈哈哈……什麼正邪,天下盡歸吳銘一人所有!”
這陰森可怖的笑聲在林間迴盪,簡直像極了梟的嚎叫,勾魂攝魄,久久不絕。
“吳銘——”楊樂天突然間抓狂似的大吼,面目猙獰得像一隻野獸。
靈魂被抽空的剎那,仇恨灌注了進去,將他整個人塞得滿滿的。只在短短的一瞬,一顆茫然空洞的心從冰冷變得慾火焚身,原來失去的力量在他體內死灰復燃。
這力量強大得無可比擬,從頭腦轉到身體,在重新轉回頭腦的那刻,周圍的神木忽的燃起了熊熊大火,萬條火蛇吞噬着這些魔鬼般的樹木,發出刺目懾人的金光。
在這片紅彤彤地火海中,楊樂天走了出來,他從仇恨中重生了。彷彿他這一輩子就是爲仇恨而活,更可悲的是,仇恨已然刻在他的靈魂深處。
沒有仇恨,就沒有真正的楊樂天,只有仇恨才能令他活得完整。
密林深處,琳兒孤獨地佇立在原地,遠遠地望着自己的丈夫,目光呆滯。
她已經快認不出這個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這真的是她的樂天麼,那個溫柔多情,深愛她的丈夫?
淚水模糊了視線,琳兒不知道是自己害怕失去,還是爲樂天痛心疾首,無論怎樣都好,如果能讓仇恨從樂天的生命中消失,琳兒願意付上任何代價,哪怕是用自己的鮮血來換。
第五卷 正派盟主心亦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