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晚了,再加之殷黎也睡了,所以這晚殷湛父女就留在了宋宅。
用過晚膳,又簡單的梳洗了一下,殷湛就陪宋楚兮躺下了。
屋子裡沒有掌燈,她偎依在他懷裡,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話。
從殷黎小時候的事,到最近這段時間裡發生的,自然不可避免又聊到了當下的朝局和京城裡的局面。
“驛館那裡,我明天過去見他一面。”心裡斟酌了許久,宋楚兮纔開了口。
黑暗中,她看不到殷湛的表情。
殷湛一時也沒有做聲。
等了片刻,她便撐起身子去摸了摸他的臉,“你不高興了?”
殷湛沒動,黑暗中他的聲音淡淡的傳來,“這一次他之所以會進京,本身就是衝着你的吧,你去見他一面也好,總不能讓所有事情就就這麼一直的糾纏不清。”
他的語氣平靜,甚至沒有任何一點額外的情緒。
宋楚兮的手落在他面上,猶豫了一下,還是帶了討好的語氣道:“之前的事情,不要計較了,好不好?”
無論他怎麼說,殷湛就是不動,不過他卻也沒有甩臉色避開她就是了。
“沅修!”宋楚兮的心中頗多無奈,她乾脆又往他身邊蹭了蹭,指尖在黑暗中慢慢描摹他面部剛毅的線條,“是我錯了,是我從一開始就不該避着你的,如果知道遲早會走到這一步,當初我應該馬上就回來找你的,我——”
“都過去了!”殷湛終於壓下她的手。
他擡手攬過她的後頸,將她重新拉到懷裡,摸了摸她的頭髮,“很晚了,睡吧!”
他不能違心的說,對前面那幾年她和端木岐之間的種種就是毫不介意的,但是他卻太瞭解她了。
哪怕現在她勉強試着接受了他,他也都儘量避免,不敢苛求着一定要她“愛”。他們之間都姑且如此,她對端木岐——
會有所謂的真情嗎?
也許迫於形勢,爲了利益,她當時是真的動了許嫁的念頭,但是歸根結底,那卻也至多不過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罷了。
朝夕相處又如何?即使表現的再親密——
這女人,怎麼可能輕易的和誰去談什麼感情?
他雖然介意她和端木岐之間曾經的親密,但是真正細究起來,卻又覺得自己根本就無從抱怨的,畢竟——
她躲着他,就是不想利用他,在這一點上,她待他,已經是空前的特別了。
說滿足嗎?他對她的要求當然不會僅止於此,可是回頭想想,如果和端木岐還有殷述比起來——
他殷湛,已經算是太過幸運了。
宋楚兮枕在他懷裡,有些事,她知道他都洞若觀火,但她依舊想要對他解釋一些的,只是思來想去的卻又總覺得不知道該是從何說起。
夜色寂靜而安寧。
殷述一個人站在康王府的院子裡。
月初的日子,天上沒有月光,繁星點點,一望無際。
他站在空曠的院子裡,已經仰着頭看了許久。
外面何旭過來第二趟的時候才終於咬牙埋頭走了進來,“殿下!”
“嗯!”殷述沒有動,仍是仰頭瞞着漫天的星光。
這少年的容貌得天獨厚,在絕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眼波明亮,在這樣的夜色裡,綻放出來的光輝甚至都不輸給天上的星斗。
也許是眼前的這幅畫面太過美好,以至於讓何旭不是很想要煞風景。
他咬緊了牙關,又斟酌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心一橫,道:“昨夜宋四小姐是宿在宣王府的,今天傍晚宣王殿下帶着北川郡主去了宋宅,然後一直到現在都沒出來。”
有些話,作爲局外人,只是說出來就覺得殘忍。
殷述一直仰着頭在看那天上星光,聞言,也沒什麼特別的反應。
何旭有許多的話都已經在心裡憋了許久,話匣子一旦拉開,突然就有了破罐破摔的架勢,憤憤不平道:“殿下,您恕屬下逾矩,說句不該說的,別的都姑且不論,直衝着陛下都早已經下旨賜婚了——宣王和宋四小姐的婚事已經板上釘釘了,你又何必一直的爲難自己,不肯放下呢?”
“是啊,爲什麼就會放不下呢?”殷述喃喃的說了一句。
他從遠處收回了目光,面上表情卻只在一瞬間就變成了冰涼一片,一雙澄澈的眸子,內裡顏色也是沉澱的深不見底。
“殿下——”何旭的心頭莫名的一陣緊縮。
殷述的脣角,忽而勾起一抹陌生又諷刺的冷笑來,涼涼道:“也許——我就是不甘心而已,殷紹他——不是就想看我不甘心嗎?”
何旭看着他的這個表情,潛意識裡總覺得是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了,嘴脣動了動,最終卻因爲緊張過度而沒能說出話來。
次日一早,殷湛父女陪宋楚兮一起用了早膳之後,殷湛就先帶着女兒離開了。
宋楚兮送他們到大門口。
殷黎一直很安靜的扯着殷湛一邊的袖子,低着頭,不說話。
她對宋楚兮並不排斥,只的單純的牴觸宋楚兮將要嫁給殷湛的這個事實。
宋楚兮沒辦法跟她解釋,對這件事就只覺得無奈。
“暖暖,都要走了,不跟我打招呼嗎?”宋楚兮蹲下去,拉過她的一隻手捏了捏她柔軟的掌心。
殷黎眨眨眼,稍稍擡起了
黎眨眨眼,稍稍擡起了臉來看她。
宋楚兮也不過分的勉強她,微微一笑,在她粉嫩嫩的小臉上親了一口,然後又寵溺的摸了摸她的頭髮就起身推開了。
殷湛一直從旁看着這母女兩個,倒也沒說什麼。
“回頭等我辦完了事就過去你那邊,不過可能會晚一點。”宋楚兮對殷湛說道。
“好!”殷湛點頭,就抱了殷黎上馬車。
馬車上,殷黎還是話不多,埋頭擺弄着衛恆給她找來的兩塊磁石。
“暖暖!”殷湛開口喚她。
“嗯?”小丫頭扭頭看過來。
說真的,殷黎的容貌其實和廖容紗並不怎麼像,反而是鼻子和嘴巴都隨了殷湛,一眼看去,這副五官,不失精緻卻又略帶了幾分英氣。
只是這個孩子,殷湛太嬌慣她了,以至於小丫頭慣常給人的感覺都是甜膩膩的。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定定的望着自己的父親。
殷湛把她扯過來,坐在自己的腿上,然後才推心置腹的問道:“你不是說喜歡楚楚姐姐嗎?最近這是怎麼了?你總是這樣見到她不好好說話,她會傷心難過的。”
殷黎聞言,卻是沒有迴避,反而眼珠子咕嚕嚕的一轉。
她用力的抿抿脣,然後鄭重其事,很嚴肅的看着殷湛的臉道:“那父王喜歡她嗎?”
她問得認真,並且很有幾分執拗的味道。
殷湛看着女兒的臉,脣角綻開一個笑容,也是鄭重其事的點頭,“是啊,父王很喜歡她。”
“因爲父王喜歡她,所以我也要喜歡她?”殷黎再一次確認道,她有些急了,說完之後就乾脆爬起來,跪在殷湛的腿上,近距離的盯着他的眼睛,不解道:“可是你之前說過,說你只喜歡我孃的。”
殷湛沒辦法給她解釋宋楚兮就是她母親的事實。
他擡手碰了碰女兒稚嫩的小臉,“過幾天,等辦了婚禮之後,她就是暖暖的娘了。”
殷黎到底就只是個孩子,聞言一愣,倒是被他給繞進去了。
“暖暖!”殷湛把她拉下來,仍然將她抱在懷裡,下巴抵在她頭頂上慢慢的說道:“父王知道你很乖,可是別的孩子都有娘陪在身邊,難道你就從來不羨慕嗎?不要再調皮任性了,她會對你很好的。”
殷黎皺着小眉頭,低頭悶了一會兒。
對於所謂母親存在的意義,她真的完全沒什麼概念。
也許就是因爲殷湛給了她所有,此時此刻,對這個孩子而言,反而叫她覺得母親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她心中糾結,抿脣思考了許久才又重新擡頭看向了殷湛的臉,重新確認道:“父王很喜歡楚楚姐姐?很喜歡嗎?”
她問得認真,甚至於有些急切的加重了語氣。
殷湛垂眸對上女兒真誠又渴盼的一雙眸子,在這孩子迫切的期待之下慎重的點頭,“是啊!父王很喜歡她,就像喜歡你一樣的喜歡她,不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就會不開心,暖暖你說這該怎麼辦呢?”
他的眸光裡,流露出淡淡的無奈和傷感。
殷黎還從不曾見他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來,她的嘴巴動了動,然後卻沒有說話,而是張開雙臂,使勁的抱住殷湛的脖子緊緊地。
殷湛垂眸看着她,微微的露出一個笑容。
這邊的宋府門前,宋楚兮目送殷湛的馬車離開,就收回了目光對童五道:“叫你遞的帖子送過去了嗎?”
“是的!”童五垂首回道:“那邊說隨時恭候四小姐大駕。”
“嗯!下去準備吧,我回去換身衣裳就來。”宋楚兮頷首,轉身回了院子裡。
宋楚兮出門,從來都不刻意的講求排場,故而童五準備的也算迅速,待到宋楚兮換了身簡便的衣裙回來的時候,車駕都已經準備好了。
宋楚兮上了馬車,一行人便徑直去了赫連纓下榻的驛館。
這次他住的地方在城南,從宋楚兮這裡過去要費點時間,路上一直走了將近一個時辰。
那驛館的外面重兵守衛,排場很大。
“我家主子是南塘宋氏的四小姐,早上遞過拜帖,特來拜會赫連少主!”童五策馬上前自報門戶。
“請宋四小姐稍候片刻!”門前把守的侍衛並沒有馬上放行,而是先轉身進門稟報。
宋楚兮不以爲意,先下了車。
那侍衛進去不多一會兒就重新折返,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禮,“我們殿下請宋四小姐進去。”
宋楚兮舉步往裡走,童五要跟,走到門口卻被那侍衛橫臂給攔下了。
“請四小姐見諒,殿下只請您一個人進去。”侍衛爲難說道。
誰都知道西疆赫連氏是敵寇,目前的行事又十分的詭譎囂張,就算這裡的天京,又哪有隻讓宋楚兮一個人進門的道理?
童五的臉一黑,剛要爭辯,宋楚兮已經擡手製止了他,“你們就在這裡等着吧,我去去就來。”
“四小姐——”童五還是不放心。
宋楚兮卻沒再逗留,直接舉步進了院子。
繞過影壁,裡面剛好長城聞訊趕了出來。
因爲前面端木岐做的事,長城多少是有些心虛的,見到宋楚兮,就面色有些不自在的微微垂下眼睛,“四小姐,少主在裡面的花廳等您。”
“嗯!”宋楚兮應了聲,面無表情的跟着他往裡走。
爲了配
爲了配合他的身份,這座驛館是整個天京之內最好的,花園很大,房屋建造的也最爲奢華講究。
長城帶着宋楚兮一路穿行而過。
那人確乎還保持着他原來的習慣,出門在外,並不喜歡多帶丫鬟服侍,來來往往的大都是侍衛和小廝。
長城引宋楚兮到花廳的門口,拱手稟報道:“少主,四小姐來了!”
彼時屋子裡的那人正歪在一張美人榻上,一邊品茶,一邊漫不經心的翻閱小几上的一些奏摺和信函。
聞言,他便扔開手邊的東西,坐直了身子。
宋楚兮舉步跨進門去。
那人只穿了件紫色的便袍,墨發披散,脣角一勾,那雙桃花眼便盡顯無限風流。
一眼看去,依稀還是那年那日裡的那個人,但卻在悄然之間——
一切早就變得面無全非了。
宋楚兮甚至都沒有產生一絲一毫和往昔交縱的錯覺。
她的面容冷靜,眼底波瀾不驚的看着他道:“我來得冒昧,該是不會擾了你吧。”
那人笑了笑,輕輕搖動手中茶盞,“那就要看你今天是準備以什麼立場和身份來和我見面的了。”
長城自覺的退到了門外。
“我來見的,自然是之前認識的人。”宋楚兮道,她也不客氣,直接走進去,找了張椅子,大馬金刀的彎身一坐,然後再看向端木岐時候的目光依舊微涼而透着濃烈的嘲諷,“赫連氏的少主,與我之間半點關係也沒有,至於那些所謂的國仇家恨,自然也有別人去操心,輪不上我來多管閒事。我不管你究竟是誰,可是作爲曾經的舊相識,作爲端木岐——我想,你還欠着我一個解釋的。”
她要來,純粹是爲了私事。
而其實,她原也是可以選擇不來的,只是——
她必須來走這一趟,只有這樣才能當面乾乾淨淨的把過往那所有的一切都斷掉。
她是抱着這樣的目的來的,端木岐也知道。
“楚兒——”端木岐坐在那榻上沒動,他垂了眼睛,盯着茶碗裡碧綠的茶湯,眼底突然有了一瞬間的黯然,苦笑道:“我在這裡等了你幾天了,有時候是真的在想,或許你不會來,或許你也會捨不得,想要給彼此留下這最後一點幻想和期許的空間來,可是到底——”
說到最後,他就是悵惘的一聲嘆息。
“這樣的自欺欺人,有意思嗎?我不蠢,你也沒有那樣的閒情逸致,既然現在各取所需,各自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我們也算合作愉快。我過來,是要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一句,你我之間,是明爭暗鬥的算計也好,或是心照不宣的互相利用也罷,今時今日,一切都到此爲止。以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這樣就最好不過了。”宋楚兮道,面色冷凝而沒有一絲一毫的動容。
“你是因爲我利用你對端木項出手的事情在怪我嗎?”端木岐未置可否,不答反問。
“你只能是怪我自己蠢,沒能早一步發現隱藏的真相而已。”宋楚兮的目光落在外面太陽灑下的萬丈光輝裡,眼底神色一片漠然。
“我不怪你!”她語氣平靜的說道:“我有什麼資格和立場怪你呢?你說的對,我和南塘宋氏,根本就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算是你安排人去殺了宋久,我也無所謂,照樣可以若無其事,按照你所希望的那樣,假裝是爲此遷怒到了岳氏,並且將計就計的順應的你的計劃,引出端木項,殺了他,再坦然的一起將端木氏給瓜分掉。在這件事裡,雖然你的手段更高明,但是說到底我也沒吃虧,雖然我很不甘心這樣的被人操縱利用,但最後權衡起來,也不算什麼損失。所以——現在更沒有必要還裝出一副身不由己的模樣。”
曾經,她的確是以爲行刺宋太后的人是岳氏指使的,可是後面冷靜下來才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
那不過一直她自己一廂情願的替端木岐開脫而已。
他要復國,他要端木項死,但也許是因爲顧念着這麼多年端木項對他的栽培和端木家對他們兄弟的養育之恩,所以爲了維持最後的一點道義,他給了端木項最後的尊重,沒有親自出手,轉而利用了她,可是——
那時候端木項已經必須去死了,他的計劃裡,不能留有任何不確定的因素。
那一環一環的計算佈置下來,宋太后的死就是必要的環節。
宋楚兮會這樣說話,的確是有些負氣的因素在裡頭。
無論如何,被一給人算計利用的這麼徹底的滋味都不可能太好受。
端木岐垂眸坐在那裡,面上表情一直不溫不火,聽着宋楚兮嘲諷至深的話,他也一直的不置一詞。
宋楚兮重新收回視線看向了他,問道:“我被你算計,被你利用的事情我都接受了,可是你——你卻不能接受是嗎?”
端木岐沒有擡頭,只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宋楚兮定定的看着他,咄咄逼人的繼續道:“曾經的曾經,你對我,明明殺心已起,可是因爲一念之差,卻將我留做了今時今日的禍患。這樣的失誤,於你而言,其實是不可饒恕的過失吧?”
端木岐沒有說話,回她的,是很長時間的沉默。
良久之後,他才緩慢而沉重的倒抽一口氣,一寸一寸緩緩擡眸看向了她的臉,吐字有些唏噓也有些艱難的道:“果然——那時候你就察覺了我的意圖了嗎
的意圖了嗎?”
這一句話,他看似是問得宋楚兮,但更多的卻像是自言自語。
從他第一次送她回宋家的那天起,其實他就已經清楚的意識到,她不再是那個隨他提在手中,被他控制,受他操縱的玩偶了。
“你不是不喜歡這裡嗎?”還記得那一天,他斜倚在榻上,墨發披散,衣襟鬆散,一雙桃花眼泛着水色妖嬈的笑意,手指一點一點繞開她披散在肩的髮絲,指腹壓在她柔滑如玉的頸邊,有些沉迷的輕輕摩挲。
其實——
那個時候他就在猶豫了,並且已經對她起了殺心了。
手指,明明已經觸到了她頸邊的大動脈,只需要那麼一下,他就能徹底了卻所有的後顧之憂了,只是猶豫再三,卻竟然發現自己下不去手。
也許是她垂眸低語時候的那副畫面太過純真美好,只那一瞬間,便蠱惑他做出了這一生裡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那時候,他不斷的麻痹自己說,她就只是個只有十三歲的小女孩兒而已,是他太過杞人憂天了,而事實上他卻不過就是作繭自縛——
是從那時候起她就感知到了他潛藏的殺機了吧,於是那一刻溫柔婉轉,於險象環生中不遺餘力的蠱惑了他。
她從十三歲,不動聲色與他周旋,一直又忍了他四年,直到今天,徹底飛出他掌心的這一刻才光明正大的來和他攤牌?
他們兩個,到底誰更技高一籌?
端木岐的心裡,就只覺得深深的諷刺。
如果那個時候他能果斷乾脆一點該有多好,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放任她繼續做大,然後一步一步的一飛沖天該有多好。
如果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如果早知道她會振翅而起,飛到他再也抓不住的地方去——
他當初一定會折斷她的翅膀,永遠把她鎖在自己的身邊的。
可是現在——
悔之晚矣。
“楚兒,難道從一開始,你對我的順從就都只是爲了利用我嗎?”端木岐的語音柔軟,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裡突然就隱約的似乎還帶了一點微弱的嘆息。
他看着她,眉目依舊,窗外的陽光落在他身上,那畫面依舊唯美,如是許多年前瑞雪初晴,他衣衫鬆散,坐在聽雪閣裡陪她曬太陽時候的情景。
美人如斯!令人心動如許。
無論是誰,只要碰觸到他此時的神情,恐怕都要忍不住的心軟。
宋楚兮不避不讓的與他對視,眉眼平靜,再不是記憶裡與他嬉笑怒罵時候的模樣。
“難道你不是?”她問。
語氣卻是沉穩而有力的!
“呵——”猝不及防,端木岐突然就那麼不可自控的苦笑出聲。
他慣常就是個很會隱藏自己情緒的人,還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有這麼狼狽的時候。
然後下一刻,他的目光突然變得複雜無比,看着宋楚兮道:“楚兒,你一向都圓滑詭詐,我可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你我之間的談話會直接進入到這麼醜陋的部分。”
她這是——
連逢場作戲的耐性都不願意再施捨在他的面前了。
這意味着什麼?
雖然結果已經無比鮮明瞭,可是這一刻,端木岐卻突然拒絕讓自己再深入的思索下去。
“既然覺得醜陋,那早點拋開了不是更好?”宋楚兮淡淡說道,面無表情,“我早就跟你說過,有些事,我不想刨根問底的計較。無論怎樣,我都該感激你,當年若不是你從冰天雪地裡把我撿回去,我就不可能有命活到今天。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好人,但至少在你沒有直接侵犯到我的利益上之前,我還是願意做一個恩怨分明的人。此時此地的這一刻,我還是可以向你保證,在你和宋氏之間,我還是願意偏袒你的。拋開所有的私人關係不提,至少你我本是同道中人,大家繼續相安無事的各取所需,這就是最皆大歡喜的局面。你也說了這真相醜陋,那麼不管是誰利用了誰——只但願不會有更加醜陋的所謂真相再被翻出來。”
宋楚兮一口氣說了很多話,然後她站起來,舉步往外走,“你我之間,所有的前情舊怨,全部到此爲止。從今以後,我會和其他人一樣,當做這世上沒有端木岐這個人,再不相見就最好,如果不得已的還要再碰面——”
宋楚兮說着,腳步頓了一下。
她抿抿脣,仰天深吸一口氣,然後繼續肯定而鏗然的說道:“但願咱們彼此之間的立場不會是彼此對立。”
換而言之,如果立場剛好對立,那就對不起了。
她把話說的如此決絕,沒有大聲的質問,沒有大吵大鬧,那說明她是真的心如止水,對他曾經的利用和殺意都徹徹底底完完全全的死心了。
這世上的反目成仇都有一千種一萬種,可是到了他這裡,卻連滿目瘡痍都看不到,只剩下一地荒涼的青霜。
端木岐還是坐在榻上,他看着她的背影,卻沒有阻止她的任何舉動,幽幽說道:“楚兒,我真後悔,如果當初我沒有帶你來天京,那該有多好!”
“即使你肯,我也不會自欺欺人的一輩子。”宋楚兮道,她沒有馬上離開,也沒有回頭,只有波瀾不驚的聲音淡淡的傳來,“阿岐,今天的這一切都是必然,其實從一開始你的心裡就很清楚,我不可能做你手中一輩子的提線木偶。要麼死,否則—
死,否則——你是不可能困住我的!”
從一開始他就應該感覺到了,小小的女孩兒陰狠又毒辣而且滿腹的心機算計,她怎麼可能是可以被人輕易的肆意操縱的?
她的心裡有仇也有怨,她有很多不遺餘力想要去做的事,她處心積慮的來到天京,一步一步的謀權又謀財,直至最後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之外,可以隨心所欲,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
“既然那時候你就察覺到了我有對你手下留情,爲什麼就不肯先主動的退一步,至少你該相信,我——其實是捨不得讓你死的。”端木岐說道,他的語氣略帶調侃,語氣半真半假,“你是從來就不肯相信我是真的有對你好過吧?你甚至不介意被我利用,只要在這個過程中你自己也能有利可圖?楚兒,是這個樣子的嗎?”
“對於已經發生了的,和那些我改變不了的事,我不想浪費時間去自怨自艾,抓住現有的,謀得跟多,才能抵償我曾經失去的東西和經受過的風險。”宋楚兮道,她真的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務實的人,與其花費力氣又冒着巨大的風險去試着改變人心,真的不如抓住切實的利益更有價值,“而至於你,曾經你給的絕世寵愛,都不過是精心爲我打造的一座黃金牢籠。阿岐,因爲我不想被囚困一生,所以很抱歉,從一開始我也已經畫地爲牢,將自己僅有的一切固鎖住。這一場鬧劇,也早就收場了,不是嗎?你和我——我們此後各奔東西,各自珍重。”
動了情,就必定要傷心。
可是她沒有,從一開始她就畫地爲牢,將自己的心牢牢鎖住,一切——
不過就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逢場作戲罷了。
而現在事實證明,她做得,都是對的。
“你對殷紹的恨,真就那麼深嗎?因爲他,所以你才也不願意試着相信我?”端木岐看了她半晌,仔細的回味着她的每一句話,最後卻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還是——因爲殷湛?”
他知道她的心裡一直有種執念,但卻又好像終於有人讓她折服和放棄了。
以往他認識的那個宋楚兮,既然從一開始和他之間就是彼此無情無義的逢場作戲,那麼以她睚眥必報的性格——
也許這時候她也將計就計,不遺餘力的得到了一些東西,但卻也絕對不會妥協到會對他既往不咎,還能保持相安無事的面對面。
這是一種妥協和放棄,因爲——
她只是不想多樹他爲敵。
這丫頭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個性,如今適時地收斂鋒芒,就只能是爲了別的目的。
或是隻想先專心的對付殷紹,也或許——
只是不想讓殷湛的面前又更多一個敵人。
“不!我永遠都只會是爲我了自己!在這一點上,你應該最瞭解我,因爲——你我本來就是這同一類人。”宋楚兮淡然搖頭,“我現在離開,雖然你最初的計劃出現了些許偏差,但你的損失也不算太大,至少——你要復國的最終目的還是達到了。”
她舉步跨出門去,走到外面的陽光之下,曬着暖融融的太陽半晌,然後轉身,隔着老遠的距離面對他道:“不管怎樣,我都要恭喜你!赫連纓,恭喜你找回了你的西疆帝國,而南塘——是我的!”
說什麼恭喜?她要強調的,卻不過就是最後一句罷了。
端木岐,哦不,這世上已經沒有端木岐了。
赫連纓冷然的一勾脣角,宋楚兮就已經面無表情的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她走的決絕,比她前面留下的每一句話都還要果斷決絕。
赫連纓盯着空蕩蕩的大門口,沉默了許久,然後擡手蓋住了眼睛,苦笑出聲。
“少主——”長城從門外走進來,滿心憂慮的看着他,但是縱有千言萬語,也還是說不出口的。
“我就知道,一步錯,步步錯,這丫頭的性子,根本就容不得任何一條回頭路給別人走。”赫連纓說道,有種咬牙切齒的味道。
長城看不到他眼底真實的神色,也不敢隨便妄言。
又過了一會兒,赫連纓才垂下了手。
他的脣角,還是始終如一,掛着那一抹顛倒衆生的淺淺的笑容,重新撿起桌上的茶碗,將裡面的冷茶一飲而盡。
長城有些拿捏不準他的想法。
當初一意孤行沒有試着爭取過就放棄了宋楚兮的人是他,而且就他目前所做的事情來看,他也沒有受到這件事多大的影響,如果一定要說他還把和宋楚兮有關的事情掛在了心上,那就只能算是這一次故意促成的天京之行了吧。
可是——
如果說他真是對宋楚兮毫不在意,他這又何必?
長城緊繃着脣角,不敢隨便的開口說話。
“長城,你說——”赫連纓端詳着手裡的茶盞,就又冷笑了一聲出來,“當初的那些事,她知道的到底有多少?”
長城怔了怔,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卻不由的有些慌了,但面上還是不得不強作鎮定的說道:“少主,既然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了,您就不要想太多了。既然和四小姐之間都已經把話說清楚才了,那不如就聽二殿下的,早一點登臨大寶,也好穩定了局面和軍心。”
長城迴避了話題。
是啊,連他自己都解決不了也沒有把握的事,還指望能從長城這裡來找答案嗎??
自嘲的笑了笑,赫連纓突然問道:“岳氏呢?她最近在做什麼?”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長城想了想,不解的皺眉,“少主怎麼突然問起她了?”
“把她給我盯緊點,如有必要,直接做掉也可以。”赫連纓淡淡的吩咐。
長城更加以外,“可是還有司徒先生那邊——”
“他那裡暫時不用管。”赫連纓終於有點不耐煩,揮揮手,打斷了他的話,起身往外走,“遞份帖子進宮,明天我和成武帝見一面,沒必要再繼續留在這裡浪費時間了。”
他這一趟來天京,根本就不是爲了什麼國事,他要做的事,和北狄皇室,和殷氏父子有什麼相干的?難道還需要和他們商量解釋嗎?大費周章的目的——
不過就是爲了來要她一個當年的了斷?
呵——
赫連纓神色散漫的款款離去,長城從後面愣了半天,一直到他將要拐出院子的時候才猛地回過神來,趕緊的答應了一聲,“是!屬下馬上就去辦。”
從驛館出來,宋楚兮吩咐童五直接去宣王府,自己就上了馬車閉目養神。
昨天一夜她睡的很好,所以這會兒也沒什麼睏意,正在閉目養神,馬車卻是微微一晃,停了下來。
宋楚兮略微詫異,問了句,“什麼事?”
外面童五似乎在前面遠處和什麼人低聲的說着話,過了一會兒才折回來回稟道:“小姐,康王殿下在前面的積雲樓,他的侍衛來問四小姐是否方便,康王殿下他想要見您一面。”
殷述?這熊孩子又有幹什麼?
宋楚兮皺了眉頭,斟酌了一下,還是妥協,“嗯,過去吧!”
童五得了吩咐,指揮人把馬車停靠在前面的路邊。
宋楚兮下了車,何鵬引她上了二樓,在一個雅間外面止步,“殿下在裡面。”
顯然殷述是想單獨和她敘話的,宋楚兮略一頷首,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殷述貌似已經在這裡等了有一段時間了,他正在煮茶,整個屋子裡都是茶香四溢。
“何鵬說你找我有事兒?”宋楚兮走過去,也不和他見外,在他對面坐下。
方纔在端木岐那裡說了半天的話,這會兒嗓子是有點乾的,宋楚兮就自己取了杯子,倒了杯茶,正低頭吹着上面的熱氣,就聽對面的殷述鄭重其事的開口道:“你會選擇嫁給十一皇叔的原因,是因爲黎兒對嗎?”
宋楚兮手下動作一頓,突然覺得他好像是話裡有話。
她狐疑的擡頭看過去。
殷述的面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表情,他看着她,那目光卻是無比沉重且複雜的,“因爲黎兒離不開他,你爲了把黎兒要過來,帶在身邊,所以才妥協而選擇了他?”
顯然,他這些話都不是隨便說說的。
宋楚兮的思緒,有一瞬間的停止,一時只是定定的望着他。
------題外話------
最近也不知道是腦殘還是手殘,碼字的這個速度真是慢出翔了。終於更新了,我先去捶着鍵盤哭一會兒~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