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紹警告的斜睨過去一眼,那位侍郎大人一個哆嗦,趕忙住了嘴。
殷紹這才又看向了赫連纓道:“閣下遠道而來,多有怠慢,城中驛館已經準備好了,請移步過去休息吧!”
對於一個正在開戰中的敵國親王,他的態度,實在不需要太過禮讓客氣了。
赫連纓淡淡一笑,“客隨主便,既然太子殿下都準備好了,本王隨你安排就是。”
言罷,他似乎也並沒有和殷紹套近乎的打算,直接轉身又退回了車裡。
車門關上的那一瞬間,殷紹的眼底就又有冰冷的寒光乍現。
赫連纓?呵——
好一個赫連纓!
“走!”他揚聲道,調轉馬頭,親自帶隊往內城方向行去。
赫連纓的態度十分的高傲疏離,一直都不冷不熱的,沒有半點孤身陷入他人城池之中的謙遜。
殷紹親自送他到下榻的驛館,雙方也不過就是場面上寒暄了兩句也就散了。
回宮覆命的路上,隨行的一衆禮部官員還全都唏噓不已。
只是殷紹的臉色不好,衆人就是有滿肚子的話,可是一瞧見他的臉色,就算話已經到了嘴邊了也都只能生嚥了下去。
一路上,殷紹都面無表情的一語不發。
皇帝雖然端着架子,但這時候卻也還是有些坐立不安的等着宮外的消息。
殷紹帶了衆人前來,皇帝馬上就傳旨召見。
“你們都在這裡等着即可,本宮去見父皇就行了。”殷紹冷冷說道。
幾位大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全都恭恭敬敬的退後,“是!”
殷紹舉步進了皇帝的寢殿。
這段時間戰事不斷,又加上因爲殷湛和宋楚兮的事情生了氣,其間皇帝又病了兩場,這會兒身子就更是不好,被兩個宮女扶着也還都直不起腰來,步履蹣跚。
“兒臣見過父皇!”殷紹上前行禮。
“嗯!”皇帝隨意的擺擺手,自己在主位上坐下,然後才緩了口氣道:“朕交代你辦的差事辦得怎麼樣了?”
“西疆的使臣已經照父皇的吩咐迎他進了城,這會兒已經住進了驛館了。”殷紹道。
“哦?”皇帝面上神色有些不甚明瞭,並不急着追問其中細節,而是先端起茶碗呷了口茶。
過了一會兒,他才思忖着慢慢道:“那人——”
“來人自稱叫做赫連纓。”殷紹道。
皇帝端着茶碗的手突然頓了下,狐疑的皺眉,“赫連纓?”
“是!”殷紹道,“據前方探子屢次送進京來的線報,現在在前線軍中主事的那位應該是叫做赫連煜的,而且那人手段陰柔,和今天到訪的這一位——明顯不是同一個人的。”
皇帝這會兒思緒混亂,手裡彭着茶碗不住是思索,好半天才回過味來,不悅的擰眉道:“你已經和他正面交鋒過了?”
如果沒有衝突,殷紹也不能看出來那人的處事作風到底怎樣。
“那倒是不必了,”殷紹意味不明的勾了勾脣角,意味深長的擡眸看向了皇帝道:“因爲實在是個老熟人,交道都打了多少回了,倒也不會再刻意的試探什麼了。”
皇帝一愣。
殷紹頓了一下,才脣齒微啓,吐出一個名字來,“端木岐!”
他的語氣故意放輕緩了些,幾個字落在皇帝的耳朵裡,還是讓他悚然一驚。
“什麼?”皇帝打了個寒戰,手上茶碗就掀翻在地。
“當心燙!”高金立趕緊過去要幫他拾掇,皇帝卻無暇他顧,一把推開了他,只是不可思議的把眼睛瞪得老大的看着殷紹,又再確認了一遍道:“你剛說什麼?你說是誰?再說一遍!”
“端木氏的前任家主端木岐!”殷紹重複。
他的定力着實非常,從見了赫連纓一直到現在,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發作過,只是有條不紊的陳述事實道:“現在看來,他的這個身份你纔是真的,至於端木家,不過就是他之前用來隱藏身份,甚至達成各種目的的跳板而已。前面宋楚兮回大鄆城平定端木氏之亂的時候,父皇派去的欽差回稟,端木氏的私庫幾乎全空,幾十年來他們利用礦藏積累起來的財富不可計數,自然不可能是不翼而飛的,這樣不是就有有跡可循了嗎?”
利用端木氏的財物,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甚至是在皇帝的默許下積累了他們赫連氏復國的資本?
這一記耳光,打得真是相當響亮。
皇帝怒火中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手指死死的摳進了座椅的扶手裡。
殷紹對他的所有情緒都視而不見,只是提議道:“兒臣以爲,父皇現在是不是有必要傳宋楚兮進宮一趟?”
皇帝勉強定了定神,想了下也很快的明白過來,“你是指——”
“宋楚兮和端木岐喜喪較多年,感情非同一般,她會突然轉向了十一皇叔,本來就讓人覺得十分可疑,現在再聯繫想一想皇祖母和端木項的事——”殷紹道,語氣冰涼而嘲諷,“父皇難道不覺得那些事情好像突然就能解釋的通了嗎?”
皇帝擰眉思索了一陣,失了力氣,頹然靠在座椅上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點了頭,“嗯!馬上傳她進宮。”
“是!”高金立領命,趕忙下去吩咐金子傳旨。
殷紹看皇帝的精神不濟,就道:“今天奉命陪兒臣一起辦差的禮部官員都還在殿外侯旨,父皇見嗎?”
“打發他們都先下去吧!”皇帝心不在焉的揮揮手,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又提醒道:“這事情你都有分寸,去囑咐他們一下。”
什麼也比不得朝廷的臉面重要!
“兒臣明白!”殷紹頷首,暫時拱手一禮,轉身退了出去。
彼時禮部尚書正帶着一種人惶惶不安的等在殿外,見他出來,就趕忙收攝心神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今天辛苦各位大人了,方纔本宮已經回稟過父皇,這一次的差事他對諸位都很滿意,就到此爲止了。”殷紹淡淡說道,只刻意的加重了最後幾個字的力度。
衆人心中一凜,暗地裡卻互相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
“西疆突然起勢,亂了朝廷的邊境,又連累無數的百姓受到戰爭波及,顛沛流離。他們如此這般悖亂猖狂,本就是不可饒恕的,所以提醒各位大人心裡有個數——”殷紹道,語氣有條不紊,“父皇之所以會破格準允赫連纓入京,只是爲了暫緩戰事,不忍有更多的百姓受苦,走個過場而已,最後的結果——諸位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本宮也不怕先給諸位提個醒,你們心裡提早有數!”
所以說,就算赫連纓進京了,那麼最後這一趟也只能註定了是無功而返?
“是!臣等明白!”幾人一個字也不敢多問。
大家都是官場上打滾多年的人了,殷紹反覆提到的都是赫連纓和西疆,這就是個明顯警告的意思,不准他們亂傳話。
打發了這些人,殷紹又回了殿中,陪着皇帝喝了杯茶,金子就帶了宋楚兮回來覆命。
宋楚兮也沒換朝服,因爲皇帝傳召的急,明顯來的也有些匆忙。
但是如果她是在自己的府裡,哪裡能連換個衣裳的時間也沒有?
其實自從皇帝下了賜婚的聖旨之後,這些天宋楚兮和殷湛之間來往的就越發頻繁了,她經常會一早過去宣王府,然後在那裡廝混到半夜才走。
外頭的街巷之中也隱約有些議論聲,只是這位宋四小姐特立獨行,又剛剛替朝廷平定了端木氏之亂,被萬民稱頌,視爲巾幗不讓鬚眉的奇女子了,所以再對於她特立獨行的種種——
倒也沒有人那麼嚴苛刻薄了。
殷紹見到她,眼底光芒就不由的凜冽了幾分下來,脣角不由的彎起一個深刻諷刺的弧度來。
“微臣見過陛下。”宋楚兮上前行禮,又公事公辦的和殷紹打了招呼,“太子殿下也在?陛下這麼急着傳召微臣入宮,不知道是有何事?”
“西疆赫連氏的使者今日已經進京,這事兒你知道吧?”皇帝問道,開門見山。
“是!微臣已經得到消息了!”宋楚兮點頭,等着他的後話。
端木岐將他們所有人都耍了,皇帝到底是意難平,猶豫了一下,然後殷紹就代爲說道:“一個時辰之前是本宮親自去城門口接的他入京,卻意外的發現居然是大家的老熟人。父皇倚重宋四小姐,所以這事兒也就不瞞你了。西疆的監國親王赫連纓和曾經南塘端木氏的家主端木岐是同一個人,卻不知道宋四小姐你對此有何感想?”
宋楚兮斜睨他一眼,不過諷刺的勾脣一笑,口齒間玩味着那幾個字,“赫連纓嗎?”
她並無震驚,也不覺得憤怒。
皇帝看在眼睛裡,卻突然覺得她這表情很刺眼。
他有些憤怒的斥道:“你難道要跟朕說你對此也全不知情嗎?”
那兩個人,關係匪淺,曾經都發展到要談婚論嫁了,而且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宋楚兮又分明就是因爲和那赫連纓翻臉,這才一氣之下的找上了殷湛的。
宋楚兮的面色如常,仍是事不關己的淡然一笑道:“也不能說是全不知情,誠如陛下所見,以前我和他之間多有交往,既然他在策動謀劃了這麼大的一件事,我若說是自己一點跡象也沒發現,那就不只是欺君了,就連自己都無法自圓其說,畢竟我也不能蠢成那樣子的。”
皇帝是沒想到她會如此坦誠,意外之餘,就又是一愣。
宋楚兮也不等他問就繼續說道:“我在行宮外面設局誘殺端木項那天,亂局之外,我有看到他出現過,可當時他卻沒有出手,只看了一眼端木項當時的必敗之局就轉身走了。那時候我便奇怪,他居然會對端木項見死不救,但是現在回頭想想也就明白了——他既然要用整個端木氏給他做墊腳石,就算要出手也只會是出手催命的,哪裡還能容端木項繼續活着的?不過現在時過境遷,好像再說什麼也都遲了。是微臣失察,就這麼被他擺了一道,現在想來,也還是有諸多的不甘心吶!”
宋楚兮說着,輕輕的嘆了口氣,只是那神情態度都太過寡淡了,所以看在皇帝和殷紹的眼裡都還是怎麼樣都覺得不舒服。
“你說他利用端木氏是早有圖謀?”皇帝沉吟。
“總不見得是端木老家主捨身取義,和他合謀之後,又刻意的成全了他吧?”宋楚兮道,頓了一下,又補充,“不過既然是他端木氏有眼無珠,給朝廷惹下了這樣大的禍患,他們是同謀也好,或是被利用了也罷,總歸是罪責難逃的,他們會得了這樣的下場,其實也不算冤枉的。”
這個女人,還當真是心有夠狠的!
雖然她這口口聲聲也是在給皇帝找藉口開脫,卻又叫皇帝很難覺得受用。
又說了兩句話,皇帝也沒能從宋楚兮這裡透出更多的消息來,也就打發了他們。
宋楚兮和殷紹一前一後從皇帝的寢宮出來,走到外面的御道上,殷紹就冷笑着側目看過來一眼,“這麼看來,你和端木岐還真是一丘之貉,說什麼他瞞着利用了你,其實說到底,不過就是你們兩個狼狽爲奸,聯手瓜分了端木氏罷了。他得了積累幾十年的鉅額財富,而你藉機名正言順的擠掉了端木氏,將整個南塘收入了囊中。”
“是啊,要說這最後的結果,的確不過就是我和他,我們兩個聯手瓜分了端木氏而已。”宋楚兮並不否認,扭頭對上他的目光,同樣冷笑,“不過前面我被他算計利用了也是真的,就是因爲這樣,我總不能明知道上當,最後還自暴自棄,和你們父子一樣,爲了和他置氣就兩手空空的什麼也不要吧?你不用拿南塘端木氏來和我說事兒,同情心這種東西你要試圖從我這裡找?你還真是做錯人了。”
宋楚兮說完,甩袖而去,只是走了兩步,她卻又回頭,提醒了一句,“哦,還有,那人他是叫赫連纓是嗎?太子殿下可記清楚了,這個人,我和他不認識,也沒有交情,不要再把我和他硬往一起扯了。”
這人非要在皇帝面前做出一種她是因爲端木岐的背叛利用轉而去將就了殷湛的假象?卻不知道打底是種什麼心理。
對於殷紹的心思,宋楚兮已經懶得出追究了,轉身就直接匆匆的奔了宮門。
她承認她是對端木項有些惋惜的,可是端木岐步步爲營,將她引入局中,根本就容不得她拒絕。更何況端木家那些人本身就是自己蠢,引狼入室不說,最後還把所有的矛頭都對準了宋氏,企圖打壓滅掉宋氏來鹹魚翻身?
她宋楚兮和不會拿着同情心當飯吃,直接把脖子送到別人的刀口下面,而且端木岐做的事,她憑什麼要替他埋單?
從宮裡出來的時候,宋楚兮的臉色不太好。
“四小姐!”嚴華迎上來,把她請上了馬,又道:“小姐是要直接回府休息,還是——”
“還回宣王府吧!”宋楚兮想也不想道,直接調轉馬頭。
回去之後,殷湛也沒問她宮裡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這段時間宋楚兮每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和他們父女兩個待在一起,似乎也不嫌膩歪,每天一大早就來,晚上要到殷黎睡了才走。
不過或者更確切的說,她不是和他們父女兩個膩在一起的,而是喜歡和殷黎待在一起,而他——
就是從旁跟着佔了個便宜。
這天從殷黎房裡出來的時候也又已經是深夜了。
赫連纓既然已經出現,就誰也不能當他是不存在的,所以宋楚兮和殷湛就專門去書房說了這事兒,又把把白天宮裡事情的經過也都和殷湛說了。
“其實——”殷湛一直安靜的聽她說完,沉默了一陣纔有些無奈的擡頭道:“你特意的跟我澄清這些,會不會看起來更像是心虛?”
“不是心虛,我只是覺得你都應該知道。”宋楚兮道,坦然面對他的調侃,“沅修,我的身上有許多的瑕疵和不完美,雖然我也想掩飾,可是有些東西,既然已經存在了,我再給出任何的修飾都反而會成了欲蓋彌彰。”
殷湛眼底的神色微微一動,頓時明白了什麼。
可是纔剛要說話,宋楚兮已經搶先開口問道:“他又出現了,其實你心裡很不放心是嗎?既然有疑問,你爲什麼不問我?是怕我會爲難?還是覺得我會違心的騙你,來安你的心?”
端木岐的存在,總會成爲殷湛心裡的疙瘩的,這是不可避免的。
宋楚兮質問的突然,看着他的眼神裡卻有掩飾不了的心疼。
越是和他在一起,她在覺得踏實的同時卻總要揹負着很深的自責和愧疚,他明明已經給了她所有完美的圓滿的一切,卻還要一再的放下身段來不斷的遷就她。
“你想多了,我不至於這麼點信心也沒有。”殷湛笑了笑,“我和暖暖兩個人的分量加起來難道還敵不過那麼一個已經成爲過去的路人嗎?我不問,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再提。如果一定要說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那也的確是有一點——北狄殷氏和西疆赫連氏之間的衝突不可避免,並且日後也只會是愈演愈烈,你真覺得南塘就可以獨善其身嗎?”
宋楚兮的手裡雖然握着兵權,但這天下格局卻是誰都無法肆意掌控的。
宋楚兮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蹭的一下站起來,不可思議的看着他的背影道:“你是想——”
“這天下,誰的手也靠不住,現在最一勞永逸的方法,就是由我去拿下那個位子,你也好,暖暖也好,唯有這樣,我才能給你們最穩妥的保護。”殷湛說道。
宋楚兮看到他臉上確切的表情,卻沒來由的一陣心驚。
她急切的上前一步,擡了擡手,最後又忍着縮了回來,“我——你讓我再想一想。”
仇恨不重要,權利也不重要,這一刻,她唯一的渴求就是他和暖暖都能安穩。她的心,從來就沒有那麼大,當時和殷紹甚至皇帝叫板的那些話,都是被仇恨給衝出來的。
這個女人,一旦有了牽掛,就會心軟。
她這反應,殷湛早就料想到了。
於是他迴轉身來,正色看着她的臉,“這個決定我也已經考慮了很久了,如果你能保證以後和西疆方面永遠不會有衝突還好,否則發話,這局面就永遠都存在不可控的因素——”
“可這是一條險途,註定了要損害一些人的利益,就要收穫更多的敵人,我們還有暖暖,我不想讓她跟着一起冒險。”宋楚兮突然就怕了,她上前一步,用力的抓着他的手,“你忘了,你在先皇面前立下過重誓——”
她雖然不信天道,可一旦心中有所感念,有些事情就都變成了寧可信其有。
“怎麼?現在才知道捨不得我了?不嫌晚了點麼?”殷湛也是無奈,調侃着試圖轉移話題。
宋楚兮沒心情和他開玩笑,看他一眼,就神色憂慮的背轉身去。
殷湛走過來,從後面將她圈入懷中。
他沒有再哄她,擺在眼前的都是很現實的問題,是需要慎重和考慮和權衡決策的,並不應該回避。
宋楚兮沉默了許久沒吭聲。
這一刻,她的確是要保全殷黎的意圖更明顯一些,可是如果要殷湛爲了這樣就去以身涉險,她又會覺得恐慌,她不知道這種事該要如何取捨。
腦中混亂的想了許久她才深吸一口氣轉身,開來殷湛的手,擡頭對上他的目光,“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殷湛不解,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宋楚兮心裡又重新計較了一遍,然後重新擡眸看向他,故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輕鬆的問道:“如果我和暖暖同時遇險,而你力所能及,只可以護一個,你選誰?”
“我選你!”
誠然她想把這掩飾成一句玩笑,殷湛卻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回。
笑容僵在臉上,宋楚兮微微詫異的張了張嘴,“你——”
殷湛拉過她的一隻手攥在掌中,看着她的眼睛,認真說道:“只要你安好,就不會拋開暖暖不顧,我護了你,也就等於是護住了你們兩個。”
這個問題,殷湛不動聲色的偷換了概念。
宋楚兮問他的,並非是他會用命去換誰,而是在生死關頭,必須捨棄一個的時候他會如何抉擇。
這樣的抉擇,其實是沒有辦法做的,怎麼選,都是錯。
他說選她,她可會原諒,他爲了所謂的情愛將捧在手心裡長大的親生女兒棄之不顧?
他說選擇暖暖,她便會說:看吧,其實在你心裡真正最重要的那個人,並不是我,有沒有我,你都不會覺得缺憾。
所以他偷換概念,給了她這樣一個圓滑至極的答案,讓她完全的無言以對,也再沒有辦法繼續追究下去。
他永遠不會將自己的女兒棄之不顧,但是——
卻把她的命,看的他自己的性命更金貴些。
她能說什麼?她還能說什麼呵——
宋楚兮面上笑容無聲無息的斂去,只是目光復雜又苦澀的看着他。
殷湛擡手,用指尖將她鬢邊垂落的一縷髮絲繞開,便也很有些無奈的看着她道:“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麼?我知道你看重暖暖,難道在你看來我便是那樣的無能,同時護不住你們兩個嗎?既然你覺得這京城之地兇險,既然你有隱憂,那就聽你的,我們儘早躲開了就是。如果還有什麼別的事是叫你爲難的,那你就不要管,凡事——都有我在。”
最後,他暗指的是端木岐。
宋楚兮本來是有話要說的,但是被他拿話這麼一堵,反而說不出口了。
但是很顯然,他也誤會了一些事。
“你多想了,我不是因爲他,我和他之間從來就沒什麼是拿不起放不下的,我只是——”宋楚兮說着,慢慢黯然的垂下頭去,過了一會兒,她再重新擡頭看向殷湛的時候,眼底就帶了明顯心疼的情緒,“沅修,你一定要過得這麼辛苦嗎?我知道,爲了我,即使再辛苦你也不在乎,可是當初,在認定我不可能再回來的時候,你爲什麼也還是要堅持走這樣的一條路?當時你明明還有的選——”
“也不全是因爲你,也是爲了我自己和暖暖。”殷湛打斷她的話,語氣平和道:“想要我再娶妻生子,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能有多難?怎麼過,還不是一生?我只是不願意將就罷了。”
他的手指,在她腮邊蹭了蹭,眼底的神色溫柔繾綣,脣角帶一點淡淡的笑,“像是現在這樣多好?這樣不管是暖暖,或是將來我還會有其他的子女,我都可以一直坦然的告訴他們,我愛的人,是他們的母親。”
他其實不算是個感情至上的人,只是因爲他對自己人生所要求的意義與其他人不同。
他愛着的那個女子,她其實並不是盡善盡美的,可他願意將就。
他從來就不是個有野心的人,無論是對這天下還是對感情,只要選擇了的,就願意竭盡所能經營到最圓滿。
廖容紗死後,他其實是可以遵從皇帝的安排,再娶一個門第相當,處處體面的妻子,並且他也不會再爲此而薄待了暖暖。而且以他的身份,就算是他續娶的王妃也不會覺得有絲毫的委屈,再生幾個孩子,經營起來,還是和和樂樂的一家子。
可是隻能付出物質而傾注不了感情的關係,他要來做什麼?
他不是戲子,不願意做這些虛妄的事情去養別人的眼。
“這麼說來,卻是我沾了暖暖的光了?”心裡覺得溫暖,宋楚兮微紅了眼眶,她調侃着抿了抿脣,“如果不是因爲有她替我拴住了你,今天也許我也早就被你忘到了九霄雲外了吧?”
“沒有你,哪裡來的她?”殷湛也跟着笑了笑,落在他腮邊的手指點了兩下她的臉頰,然後順勢繞到她腦後,將她的腦袋壓入懷中靠着,感喟道:“少戎,人這一生,最大的圓滿,應該是在心裡的,而不是濟濟一堂,把一切都做給別人看的。我母妃一生裡最渴望的事情,至死她都在自欺欺人的騙自己那是一種奢望,可是我不覺得是這樣。人都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哪怕這世上真有弱水三千,我能看到的——也唯你而已!”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這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夢想。
但凡他遇到的是任何其他女子,都一定能得到一個最完美的結局。
可偏偏,他遇到的女人一生所求已經並不是這天底下獨一份兒的感情,而是皇權之上,俯瞰天下蒼生的權柄了。
何其遺憾,可是他已經沒辦法放手了。
宋楚兮的腦袋靠在他胸口,聽着衣衫下面他強有力的心跳聲,隱隱的嘆了口氣,“我只是覺得天命難測,萬一將來我會先走你一步,你還能挺過去嗎?”
“怎麼說這樣的話?”殷湛的眉頭一下子就皺了起來。
他將她自胸前拉開,擰了眉,低頭去看她的臉,看到的卻是宋楚兮臉上盈盈笑意。
“你瞧你這是什麼表情?”她笑着調侃,“我就是開個玩笑而已,這天下已然陷入亂世之中,我不過有感而發。”
“生老病死,都是天命,雖然我有很深的執念,可是沒辦法強求。”殷湛看了她兩眼,也就鬆了口氣,“我們不提那麼不切實際的未來,只這一刻,我很清楚的知道,有你在我身邊,我便會覺得很滿足了。”
“好!我們不提未來!”可是,如若我能愛你,那麼會有多渴望也能許你一個圓滿的未來。
他擁抱了她在懷裡。
宋楚兮靠在他的胸口,默然感受他的心跳,直至臨近三更,宛瑤試着過來敲門,“主子,很晚了,咱們回嗎?”
屋子裡的寧靜的氣氛被打擾,兩人相繼回神,卻沒有馬上分開,而是不約而同的朝對方看去。
殷湛垂眸,剛要撞上宋楚兮投向他的視線。
他的眸色一深,啞聲問道:“還走嗎?”
宋楚兮只遲疑了一下,還在思索,他卻已經擅自做了決定,甩手把桌上的蠟燭撲滅,然後彎身將她一抱就朝裡屋走去。
看到屋子裡驟然一暗,宛瑤不由的愣住了,反應了一下,也沒表現出任何的異樣,轉身走出去,守在了院子外面。
宛瑤是個識趣的,特別的省心。
殷湛把她帶到了裡面的大牀上,宋楚兮已經漲紅了臉。
他半撐了身子,自上而下俯視她的面孔。
裡屋的宮燈都在兩邊的牆腳下,這帳子裡的光線黯淡,他的視線黏着在皮膚上,那眸子就更顯得深沉厚重,糅合了許多化不開的情愫在裡頭。
宋楚兮的心跳有些紊亂,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好像這男人熾熱的眼神就成了她承受不住也抗拒不了的東西。
殷湛還看着她,等她做最後的表態。
宋楚兮的大半個腦袋都陷在柔軟的被褥裡,只覺得那熱度烘得她兩邊的耳朵都要燒着了。
不能再繼續和她對峙下去,她咬着嘴脣,擡起一隻手,指尖輕輕觸過他同樣熱度灼人的臉頰。
殷湛的心,隨着她指尖的碰觸微微顫動了一下,瞬間便心滿意足的笑了,只是他纔要俯首下來吻她,她卻趁他失神,手臂繞到他頸後勾住他的脖子,搶先的欺身而上,先吻了他。
脣上突然柔軟火熱的溫度,堵得殷湛的呼吸一窒。
他緩了一口氣,她卻已經趁機將他掀翻在了牀上。
她趴在他面前,面上刻意帶了笑容,卻有些掩飾不住的羞窘,“我記得你說過的,戰場無兄弟?”
所以呢?她這是在討論壓倒和被壓的問題麼?
殷湛失笑,壓低她的脖子吻了吻她的鼻尖,然後就勢把脣移到她耳後,吐氣如蘭道:“可是現在在牀上的,難道不該是夫妻麼?”
宋楚兮被他呼出的熱氣吹得面上一熱,還在發愣,殷湛卻也沒再刻意的轉換局面,而是壓在她腰後的手掌刻意收緊,將她按到懷裡,不遺餘力的狠狠吻住她的脣。
宋楚兮沒有抗拒掙扎,他吻她,她就用同樣的熱情和力度回吻他,前一刻還爲了緩解尷尬搜腸刮肚,實際上卻發現一切不過都是水到渠成。
真的不必有任何的負擔和隔閡,因爲心裡能夠清楚的感覺到,此時此刻,這個和她緊密相擁的男人是用了生命在愛她的。
人與人之間,最近的距離,不過就是這樣。
你能聽到他的心跳,也能讀懂他的心跳,甚至能細數到他每一縷脈搏的躍動裡是有樂章爲你而奏的。
這一刻,她發自內心唯一想做的就是不遺餘力的靠近他,抓住他。
兩個人的氣息交融,越演越烈。
衣衫層層褪盡,她的身體遠比想象中的還要纖瘦柔軟,落在掌下的觸感便是叫人恨不能將她揉進身體裡,再也不要放手分開。
他能聽到她細碎的又似是帶了幾分不適的嚶嚀聲,想要剋制顧及她的身體,但是這一刻,所有的理智都敵不過身體的本能,只能任由自己陷入她的身體裡沉淪。
他用力全力擁抱她,再也不用擔心,清醒過來之後她就不在身邊了。曾經的那一次,佔有了她,卻感受不到任何的愉悅,反而痛苦到近乎絕望,但是這一刻,擁入懷中的才終於是得來不易的圓滿。
不知道是誰先融化了誰,只最後宋楚兮就軟在他懷裡,一動也不肯動了。
“還是覺得不舒服?據說——第一次是這樣的。”殷湛拉了被子給兩人蓋住,吻了吻她的發頂。
宋楚兮枕在他胸口,他以爲她累了睡了,她卻突然開了口,漫不經心道:“沅修,再答應我一件事好麼?”
殷湛閉了眼,脣角帶起的一抹弧度,讓他平時看着清冷的面龐莫名的就柔和了許多。
“什麼?”他問,手掌壓在她腰後的位置卻像是突然才新奇的發現,那裡纖細的寬度居然只憑自己的一隻手掌就能丈量。
宋楚兮稍稍撐起了身子,擡手去摸他的臉,直到他睜開眼睛面對她的時候才用商量的語氣道:“我們已經有暖暖了,以後——就不再要孩子了,好不好?”
她知道她這樣的要求有多過分和無理取鬧,可還是堅持在他看着他的時候,不迴避他的目光當面來和他要求。
殷湛似也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說出這麼煞風景的話來,不由的怔了怔,眼底閃過一絲狐疑的光。
“怎麼了?”他這樣問道,聲音裡並沒有不滿和不悅。
“我只是覺得這些年虧欠了暖暖太多,不想再分出多餘的精力去給別人了,我想要補償她,想一心一意的好好照顧她。”宋楚兮道,她誠懇的面對他,神色之間卻忍不住的帶了幾分愧疚。
殷湛與她對視片刻,微微的點頭,“好!”
他的聲音依舊醇厚好聽,手掌順着她背後滑膩的曲線緩緩上移,最後揉了揉她披散下來的滿頭長髮,“我也覺得我們能有暖暖一個就夠了。”
他閉上眼睛,將她拉到懷裡。
上一回,她因爲產後大出血而殞命,這些年來,他都一直的心存恐懼,何況她現在這個身體本身的狀況又不好,說到懷孕生子的事,他都會覺得恐慌。
也許會覺得有一點點遺憾,但是——
這樣真的很好,也足夠了。
------題外話------
沒有寫到我想寫的地方,不過好歹算是新年發糖了,一人一口趕緊添,明天我就不保證會發生啥事了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