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述這話,不會是憑空才問的。
宋楚兮低頭又擡頭,卻是不答反問,“你見過殷紹了?”
“他說的話,我不信,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殷述道,眉心堆疊出很深的褶皺來,“到底是爲什麼?你是爲什麼才選了十一皇叔?”
“我的私事,一定要對你解釋嗎?”宋楚兮抿了抿脣角,反問道,但卻也沒等殷述回答,就又勾脣冷笑了下。
她喝了手裡的茶水,然後毫不避讓的擡頭望定了他,“如果你一定要刨根問底的要一個理由和解釋,那就相信殷紹的話吧。”
那一瞬間,殷述心裡的感覺,就像是有一片陌生的風聲刮過,將心臟前後吹穿了一個空洞的窟窿,整個胸腔裡,心臟本來應該在的那個位置,虛妄成了空蕩蕩的一片。
殷紹是個做事一絲不苟的人,其實在他找上自己的時候,打從心底裡,殷述就已經信了他的話了。
因爲,殷紹沒必要編排出這種根本就不可信的謊言來試圖矇蔽他。
就因爲那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所以殷紹既然敢說,那反而證明事情十有八九就是事實了。
殷述是用了很長的時間消化,才勉強讓自己暫時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雖然匪夷所思,可——
今天他來見宋楚兮的時候,無可否認卻還是暗含着一線希望的,希望宋楚兮能夠出面擊碎這種可怕的“謠言”。
可是——
宋楚兮沒有!
她認了殷紹說過的話,而可笑的是殷述這一刻心裡的想法卻和殷紹期望中的完全背道而馳。殷紹大概以爲在他知道宋楚兮殼子裡的其實是另一人之後他就會徹底死心,並且和宋楚兮還反目了,但事實恰恰相反——
在殷述看來,眼前的這個女子,依然還是他一直認識和記掛的那個人,畢竟從他認識她的時候起,看到的她,就是眼前的這個樣子的。
她就是她,在他遇上她,並且怦然心動的時候,一直爲的都是眼前的這個女子啊。
只是唯一不同——
是她和殷湛之間那些過往的牽扯讓他難以接受。
他看着她,眼底突然漫上不加掩飾的痛苦之色,緊緊地捏着拳頭質問道:“那麼——我和十一皇叔之間的關係,你也知道?”
“如果你是指的淳貴妃的事——”宋楚兮與他對視,淡淡的點頭,“那麼是的,我都知道。”
“明知道他和我之間有殺母之仇,不共戴天,你還是選擇了要嫁給他?”殷述終於失控了,他一拳打在桌子上,蹭的一下站起來,臉色漲的通紅,雙手撐着桌面俯視下來,語氣中帶着咄咄逼人的憤怒,“之前你還跟我說什麼立場?那也都不過是緩兵之計,用來敷衍我的吧?阿楚,你告訴我,在你心裡,我到底是什麼?從頭到尾,就只是個跳樑小醜,讓你拿來逗樂解悶的嗎?”
明知道他和殷湛之間不共戴天,她既然選擇了殷湛,又怎麼會和他站在同一立場?
曾經她對他說過的那些話,難道就都只是逢場作戲的謊言嗎?只爲了穩住他,誆騙他,利用他?
他到底算什麼?在這個女人的心裡,他到底算什麼?
殷述的眼睛通紅,帶着噴薄欲出的憤怒。
“其實我也不算騙你。”宋楚兮坦然面對他,開口的語氣自始至終都很平靜,“阿湛他就只求自保,而在你和殷紹之間,如果一定要推一個人上位的話,我必定是會選擇你的。”
她和他之間,從來都擺着這麼個公事公辦的立場。
但卻是第一次,這種立場讓殷述覺得是那樣的難以接受。
“但如果——”他用力的咬緊牙關,眼底痛苦的神色卻是愈演愈烈,一個字一個字艱難的開口說道:“我要殺十一皇叔呢?”
“你殺不了他。”宋楚兮道,“因爲我不允許。”
她也站起來,和殷述面對面。
“當初淳貴妃是做了什麼事,前因後果,我相信你都知道。現在我並不強求你一定要和我們和平共處,但是你更應該明白,殷紹向你攤牌,這背後是打着怎樣的如意算盤的。”宋楚兮道:“我不想因爲淳貴妃的事情再跟你之間來翻舊賬,如果這些事都能到此爲止,那是最好不過的,但如果你一定要放不下——”
宋楚兮說着,頓了一下,然後深吸一口氣,仍是有條不紊的繼續說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你什麼,但也絕對不容許你動阿湛,阿湛和黎兒,是我在這件事上唯一的底線,今天我一次和你說清楚,省的以後咱們之間再有誤會。”
殷述一直聽着她說。
她對殷湛的維護顯而易見,突然之間,他會發現前路渺茫。
不在於這條路上會有多少危機和風險,只因爲——
這個女子,他一直對她充滿期待和幻想的女子,成了阻礙,擋在了他都去路上。
“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沉默了許久之後,殷述才一字一頓的開口問道。
宋楚兮沒有回答,只錯過他,看了眼窗外豔陽高照的天色,“該說的話我都說過了,如果你沒別的事的話,那我就先走了。”
說完,她深吸一口氣,也不等殷述答應就直接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殷述撐在桌子上的手掌,手指一點一點的收攏起來,重新攥成了拳頭,眼底眼色血紅。
何鵬從門外進來,小心翼翼的開口,“殿下,四小姐已經走了,我們——”
“出去——”殷述突然失控,嘶吼一聲,擡手狠命的一揮,桌上精緻小巧的茶壺直飛出去,穿過二樓的迴廊,砸在了下面的大廳中間。
這個時辰,臨近正午,樓下好幾桌客人在吃飯。
宋楚兮剛好拐下樓梯,那茶壺飛落下來,堪堪好砸裂在她正前方。
茶水和碎瓷片濺在她的裙裾上。
“小姐當心!”童五緊張的趕忙迎上來,護了她一下。
下面大堂用飯的客人都被這動靜驚得不輕,紛紛仰頭朝二樓的方向看去,低聲的議論。
“我沒事,走吧!”宋楚兮擋開童五的手,示意他自己沒事,然後直接快步從那樓裡出來。
殷述其實是個十分善於剋制情緒和僞裝自己的人,這隻從這麼多年來他遊戲人生的忍辱負重上面就能看出來,這一次他當衆失態,就讓宋楚兮的心裡產生了一種很不安的預感。
上車之後,宋楚兮還是讓車伕直接往宣王府發趕。
彼時殷黎正在午睡,宋楚兮過去看了她一眼,就跟着殷湛去了書房。
和端木岐還有殷述見面的事,她都沒有刻意隱瞞,簡單的和他說了。
“是麼?”殷湛聽完,臉上神色也是淡淡的。
他坐在案後的椅子上,又拉了宋楚兮坐在懷裡,埋頭擺弄着她柔軟纖細的手指,“小七對我敵意由來已久,就算沒有殷紹摻合——他遲早也有爆發的一天的。”
他微垂了眼睛,面上神情十分寡淡。
宋楚兮回首看他,這才發現他的睫毛其實很長,微微垂眸的時候,打下一小片陰影,從側下方的角度看上去靜美而魅惑。
“說到底,此事還是因我而起,要不然的話,你和殷述之間應該是可以和平共處的。”宋楚兮苦笑了一下。
她擡手,用掌心在他的下巴上蹭了蹭,新長出來的短胡茬還看不出來,但是蹭在掌心裡,有點癢,她覺得好玩,就又蹭了蹭。
殷湛壓下她的手,又問道:“他還跟你說什麼了?”
“也沒什麼,大概就是想當面跟我求證殷紹透露給他的那些信息吧。”宋楚兮道,想到殷述當時那種受傷又疼痛的神情,怎麼都覺得心中有所愧疚,嘆息道:“其實我該想辦法穩住他的,只是——不能違心的說些話去騙他,那樣的話,情況就只會越來越糟。”
而且那樣一來,無論對殷述還是殷湛來講,都不公平。
殷湛的下巴抵在她一側的肩窩裡,慢聲說道:“殷紹和小七之間也不可能和平共處,殷紹自己也應該他降不住小七,他會這樣的自揭瘡疤,不過是在賭,賭小七會對你徹底的死心絕望,那樣的話,在盛怒之下,那小子就極有可能調轉矛頭,先來針對我們。到時候,咱們和小七兩方相鬥,必定各有損失,他等在後面收拾殘局,就要省事的多了。”
殷紹那人,原是極要面子的。
他自認爲是廖容紗個他戴了綠帽子,現在卻主動將這創口展示給殷述看,其用心也算是孤注一擲了。
殷湛說着,就又稍稍側目看向宋楚兮的臉,“你還是想找辦法周旋?不想和小七就此成敵?”
“一碼歸一碼,淳貴妃做的事,我雖然不會原諒,但也不會爲此就遷怒於她。”宋楚兮道,話落,就也扭頭過來。
兩個人的臉孔離得極近,鼻尖相抵。
她擡手摸了摸他的臉龐,然後才又繼續說道:“總之這也不是我們一廂情願的事情,暫時這段時間,對所有的人都多防着點吧。”
“嗯!”殷湛應了聲。
這種情況下,不發生點什麼,好像就顯得刻意,於是他便就勢含住了她的脣瓣,輾轉吮吻。
午後的書房裡很靜,陽光打在窗戶上,營造出一種難得的好氣氛。
宋楚兮有點犯懶,就靠在他懷裡沒有用,漫不經心的偶爾迴應他。
這麼嬉鬧了一會兒,感覺他的呼吸突然變得熾熱急促,宋楚兮便趕緊拉回有些迷糊了的神智,把臉埋在他胸前躲避道:“別鬧了,我們去看看暖暖,這會兒她該睡醒了吧?”
殷湛的手臂緊緊的環繞在她腰間,顯然是不準備理會她的話。
她側頭躲避,就剛好將一段白生生的脖子暴露在他的脣邊。
殷湛的脣角彎起一抹笑,就勢吻了下去。
“呀——”宋楚兮低呼一聲,趕緊去推了他的胸膛一下,再次着急地催促,“別鬧啊,現在還是大白天的呢。”
她的臉上燒熱,一直紅到了耳根後面。
“橫豎也是閒着!”殷湛卻不饒她,就勢又湊上來吻了吻她的脣,氣息緊貼着她的臉頰,口吃有些含糊的低語,“是你說的要趁現在多用一用,纔剛過了一個晚上,就忘了?”
宋楚兮被他噎了一下,他卻已經趁着她失神,將她的腰帶扯開了。
爲了行動方便,宋楚兮的穿戴從來都從簡,不像是噗通的女子那樣,衣裙的款式複雜。
腰帶一鬆,她便就先覺得胸前一空。
殷湛垂眸看下來,她便匆忙的抱緊他,把身子緊靠在他身上,商量道:“還是大白天的呢,被人撞見了怎麼辦?”
她仰起頭去看他。
殷湛瞳孔裡的顏色幽深,勾脣一笑,宋楚兮纔要鬆一口氣,他卻抱着她起身,幾步走到旁邊的一張睡榻上,一邊飛快的去剝她的衣物,一面才道:“你那個宛瑤貼心的很,肯定會把門戶給守得牢靠的。”
這話說的,宛瑤難道就不是人了麼?反正會在宛瑤面前尷尬的就只有她,是麼?
可是沒辦法,她現在就是思維都抵不過這男人手下的動作快,再要矯情也不是她的作風了,索性也便就破罐破摔了。
屋子裡的動靜鬧得不小,本來是等在院子裡的宛瑤看都沒有回頭看,只面無表情的走出了院子,站在了大門口。
約莫過了有一刻鐘,衛恆從前院的方向過來,見她埋頭站在牆根底下,就狐疑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宛瑤本來正在低頭想事情,聞言嚇了一跳,擡頭見到是他,也就很快的平復了心緒道:“你是來見王爺的嗎?”
說着,才面有難色的回頭看了眼,“如果不着急的話,就晚點再過來吧。”
衛恆一時不解,但很快就明白了過來。
可是相較於宛瑤的鎮定,這個人高馬大的漢子卻驀然就尷尬的微微紅了臉,“嗯!那我晚點!”
他本來轉身要走,但見宛瑤一直冷靜沒什麼表情的模樣,不知道爲什麼,腳步就又頓住。
“你——”衛恆的心裡在斟酌,狐疑的盯着她打量許久才終於試着開口道:“你是不是對我們王爺有什麼成見?”
宛瑤是沒在意他走沒有,一直心不在焉的低頭踢騰着腳下的地面在想她自己的事情,聞言就擡頭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被殷紹關了將近七年,也受了許多非人的折磨,宛瑤如今雖然只有二十四歲,但看上去卻要比實際年齡更大一些。
這種過分的成熟,並不只表現在容貌上,而是她的神情舉止都十分的沉穩內斂。
她的話不多,跟在宋楚兮身邊經常的往來宣王府,衛恆注意到,她幾乎無論無何時何地,臉上都是這樣一副冷淡到了近乎木然的表情,對什麼事都不發表意見,卻又好像對任何的人和事都不親近也不在意。
“因爲之前的事,王爺他一直沒有跟四小姐澄清,還有小郡主——”關於主子的事,衛恆心裡有忌諱,所以便不知道如何表述。
宛瑤期初不解,但到底她是所有事的知情人,很快就明白過來,脣角扯了下道:“至少宣王殿下對主子是真心的吧?比起太子——他要好上太多了,何況——還有小郡主。”
想到宋楚兮,宛瑤總是會莫名的心疼,她一直冷淡的面孔上,突然便多了幾分表情,露出一點苦澀的笑容來,“過去的事,既然主子她自己都不計較了,我自然也沒有資格多說什麼,現在這樣也很好。”
無論是廖容紗的人生,還是宋楚兮人生,宛瑤都是見證,也許這世上便只有她才能真正體諒到那個女人這一路走來的艱辛不易。
誠如宋楚兮自己所言的那樣——
殷湛是真的對她很好,什麼都不計較的包容了她的所有的一切。
他們在一起,就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了吧。
宛瑤沒有再多說話,重新沉默着又垂眸下去。
衛恆遲疑了片刻,就也靠在了牆根底下。
雖然是在冬日裡,但是這午後的陽光充足,從花園裡的小徑上一路延伸過來,落在地上的影子都跟着帶了幾分融融的暖意。
太子府。
龐生蒐集到了外面的消息,就第一時間過來給殷紹稟報。
“她去見過赫連纓了?”殷紹站在窗前,面無表情的確認道。
“是的!”龐生點頭,“驛館裡沒有咱們的人,裡面具體的情況不清楚,不過宋四小姐在那裡並沒有滯留的太久,應該是——大半個時辰吧,然後就出來了,出來的時候好像也沒什麼異常。”
這一次赫連纓的身份,根本就不允許朝廷方面安插的任何人手近他的身,所以他下榻的那個驛館裡從一開始就被清空了,沒留一個北狄朝廷的人。
因爲拿捏不準赫連纓和宋楚兮之間目前確切的立場和關係,殷紹便就有些心煩。
龐生從旁等了片刻,最後還是不得已的自己開口打破沉默,“殿下,赫連少主那邊的具體情況雖然還不明瞭,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至少康王殿下和宋四小姐應該算是翻臉了的。當時那積雲樓裡很多吃飯的客人都被驚動了,說是二樓鬧了好大的動靜,算是當面翻臉了。宋四小姐先一步出來,康王是一直隔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從樓上下來,臉色十分的難看。”
殷紹只是聽着他說,臉上的表情卻非但沒有絲毫得意,反而透着些許陰森。
龐生拿眼角的餘光仔細的觀察他,心裡更是疑團重重,忍不住道:“殿下,那天您叫康王過來,到底和他說了什麼?之前皇上降旨賜婚宣王和宋四小姐的時候他都心平氣和的接受了,現在怎麼——”
殷紹到底和殷述說了什麼?怎麼會成功的慫恿了他,讓他突然就和宋楚兮鬧崩了?這簡直就太奇怪了。
殷紹的面目冰冷,不置可否,只進一步吩咐道:“繼續叫人盯着他們雙方的一舉一動,殷述就算和宋楚兮鬧崩了,也絕對不可能站到本宮的這一邊來,不過只要能想辦法讓他先着手去針對殷湛和宋楚兮,那——本宮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是!屬下派人盯着了,包括宣王府在內,不管他們任何人有所異動,都會馬上傳信回來的。”龐生恭謹的拱手道。
“嗯,還有——”殷紹滿意的略一點頭,剛要說什麼,卻見院子外面馮玉河走了進來。
馮玉河那時候被嚴華打成重傷,雖然經過差不多一年的調養,勉強保住了性命,但身子卻差不多算是廢了,一直到現在都十分的虛弱。
他走路走的很慢,用手壓着胸口。
殷紹的目光微微一凝,龐生也就注意到了。
“馮管家!”見他進來,龐生就垂首讓到了旁邊。
“殿下!”馮玉河進門給殷紹行了禮。
“你怎麼親自過來了?是出什麼大事了嗎?”殷紹問道。
“不知道算不算大事,就是剛剛得到的最新消息,說是宋四小姐離開驛館之後,赫連少主就派人進宮,說是請旨明天想要去和皇上見一面。”馮玉河道,他的形容枯槁,臉色蠟黃,看上去就像是個行將就木的死人,聲音也聽着分外的黯啞,“宮裡那邊也給了回信,說皇上已經準了。”
殷紹微微沉吟,龐生卻已經先嗅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不安的提了口氣道:“殿下,會不會是和宋四小姐有關?她今天才剛去見過赫連少主——”
“宋楚兮?”殷紹自脣齒間緩慢的咀嚼着這幾個字。
可是對於宋楚兮和端木岐之間的具體情況他是真的沒有把握,難道那兩人真的能夠摒棄私人感情,再次攜手只談合作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事情可就棘手了。
殷紹一直的沒有再做聲,可是皇帝的口風也不是這麼容易探到的,許久之後他才緩緩的吐出一口氣,“先別急,等明天他和父皇見過面了,看看具體的情況再說。”
“現在看來也就只能如此了。”馮玉河點頭。
橫豎也討論不出一個結果來,殷湛就揮了揮手,打發了他們。
次日赫連纓進宮之後和皇帝在御書房裡很是長談了一番,皇帝沒傳殷紹,殷紹也沒有自己往上湊,當時御書房的具體情況不明,宮裡傳出來的消息只是說赫連纓走後,皇帝發了好大的脾氣,砸了御書房裡的好些擺設,並且狠狠得罵了一句“狂妄”。
很顯然,他們之間是談崩了的,可是皇帝明顯是對那場談話的經過和內容就諱莫如深,之後也沒對任何人提起,只是當天赫連纓回到驛館就下令打包了行李,並且於次日一早離京了。
朝中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只是早朝上皇帝說是暫時達成了共識,年前暫時休戰,其他的話便沒有多說了。
“這時候都應十一月了,如果赫連氏能夠守信的話,最起碼最近兩個月之內是不會有戰事了。”過來回稟消息的時候,龐生分析道。
“赫連氏前面之所以能連取我方五座城池,除了最後一座是趁着士氣正盛,真刀真槍的打下來的,前面還不全是仗着出其不意和投機取巧麼?”殷紹冷冷說道:“你以爲他這是妥協嗎?赫連纓他對咱們朝中的局面瞭若指掌,他這是用了緩兵之計,一邊給軍隊準備了緩和修整的時間,一方面又在等着看咱們朝中內鬥的最後結果,然後再根據具體的情況伺機而動。想要坐收漁人之利的,可不只有本宮一個,只是目前的這個局面之下,本宮受制,反而也成了他棋盤上供他待價而沽的一顆棋子了。”
說白了,他殷紹算計的是殷湛和殷述兩方面內鬥的結果,而赫連纓等的,是他們朝中最後塵埃落定時候的局面。
“無論怎樣,咱們朝中就算此時波濤暗涌鬥得兇狠,最後局面也肯定會穩定下來的,他這樣等下去,對他能有什麼好處?”龐生卻是不甚解。
“也許還是因爲宋楚兮啊!”殷紹突然就笑了,只是那笑容之間滿滿的都是嘲諷的意味,“如果最後脫穎而出掌控局面的人是宋楚兮和殷湛,或者他會念及舊情,雙方就直接好好的談一談,將這天下大好的山河給瓜分了,就像是他們曾經聯手瓜分了端木氏一樣,各取所需,和平共處的安穩下來了。”
殷紹說這話時候的語氣半真半假,實在叫人分辨不出真實的情緒來。
“可是可能嗎?”龐生道:“就衝赫連少主和宋四小姐之間的那些牽連,他最後也不可能和宣王和平共處吧?”
不管是殷湛的爲人還是端木岐的爲人,他們都不是那麼好說話的,雖說就只是爲了個女人,但卻事關男人的尊嚴。宋楚兮最後和殷湛在一起了,赫連纓他能看得慣?而殷湛——
不時的想起曾經赫連纓和宋楚兮之間的流言蜚語,他心裡又能不膈應?
思及此處,龐生就有些難以理解的苦笑了一聲,感慨道:“說起來這位宋四小姐的心智也是堅定,非常人能比的,喚作別人家的小姐,恐怕早就被這些不斷擴散的流言蜚語給逼瘋了吧?她卻居然好像完全的充耳不聞?”
龐生自顧自的揣度,一時卻是忽略了這邊殷紹的臉色早就變了。
他背在身後的那隻手,手指用力的攥緊,緊繃着脣角一語不發,額角的青筋更是隱隱的跳躍。
龐生無意間提起的這些話,字字句句都戳在了他的心口上,宋楚兮,那個女人,她當真是好本事,她到底是還要和多少男人勾搭不清纔算完?
雖然可以瞞着全天下,可是殷紹卻是不能自欺欺人的,那女人是他的太子妃,所以她的每一件風流韻事都等同於是在往他的頭上戴綠帽子。
這種羞辱,是他不可能忍受的,但偏偏卻又不能對外人道。
旁邊的龐生還在滔滔不絕的自顧說話,冷不丁的一擡頭才發現殷紹的臉上已經如是罩了一層寒冰一樣,分外的森冷駭人。
接觸到他的眼神,龐生的心裡下意識的就是一個哆嗦,趕緊閉了嘴。
殷紹的目光陰鷙,盯着院子裡的一株楓樹,忽而勾脣冷笑,“年關近了,這朝中是該添添喜氣了,你下去帶他們一起擬份摺子吧,該是跟父皇建議,早點把他們倆的婚事給辦了了。”
龐生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指的是殷湛和宋楚兮。
“皇上並不看好這門婚事,如果我們上摺子,會不會——”龐生不安道。
“難道一直這麼拖着就能把這事兒給避過去了嗎?”殷紹冷冷說道,忽而回頭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頓道:“既然知道父皇不會輕易答應,那就想辦法讓他答應,本宮養着你們,難道是留着吃乾飯的嗎?”
“是!”龐生見他的面色不善,再不敢多言,連忙答應了,先找藉口退下。
殷紹盯着外面陽光晴好的天氣,臉上表情卻是越來越森涼。
有殷紹牽頭,後面就陸續有人跟着上奏,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慫恿着皇帝儘快把宣王殷湛的婚事給辦了。
皇帝本來是不答應的,但是眼見着殷述這段時間悶悶不樂,整個人都陰鬱了不少,又有劉皇后從宮裡運作,不斷的往他的耳朵裡送消息——
皇帝的心裡終究還是氣憤,不想看着宋楚兮就這麼把他好好的一個兒子給廢了,爲了徹底斷了殷述的念頭,幾番思量之後才終於勉強點了頭。
聖旨頒下來,定的婚期是臘月初六,現在來也就只剩下半個月左右的時間準備了。
宋楚兮人在京城,宅子裡的人不多,她認識的人也少,並且也沒準備在府裡宴客,所以所以瑣碎的事情相對的要少些,殷湛這邊府邸裡卻是忙翻了天。
這天白天宋楚兮過來的時候剛好在大門口遇見管家帶人將一批採買回來的喜字和紅綢往院子裡搬,大紅的顏色,連帶着刺得人眼花繚亂的。
她笑了笑,直接去了後院殷黎那裡。
殷黎那裡也正熱鬧,白英剛好帶了裁縫過來,在給她量尺寸,準備做大婚那天穿的衣裳。
要做新衣裳了,小丫頭自然是高興的,很配合的一板一眼的擡胳膊,挺腰板,讓裁縫給她量尺寸。
宋楚兮並沒有打擾,就雙手環胸,靠在門邊上看着,待到裁縫走了她方纔直起身子走進去。
“咦,楚楚姐姐,白琳纔跟我說你這幾天應該不會來了。”殷黎有些意外,歪了脖子看她,“你不是忙嗎?”
“都有下人在準備,我的事情倒是也不多的。”宋楚兮笑道,走過去,彎身蹲在她面前,直視她的面孔道:“說實話,我要和你父王成親了,你會不會不高興?”
她是不知道殷湛是這麼處理的這小丫頭的,但是最近這段時間裡,殷黎對她的態度明面又回暖了許多。
殷黎大約是沒想到她會這麼問,就用力抿了脣。
宋楚兮是真的不想讓這孩子的心裡有疙瘩,而且其實如果不是爲了政治目的,她也不在乎這個名分的,可是現在不僅僅是形勢所迫,又不能不顧殷湛心裡的想法,於是這一場大婚已經不可避免了。
殷黎不說話,宋楚兮就知道她心裡其實是還有牴觸的,眼底的笑意不由的就淡了些許。
她也着實是進退兩難,無計可施,只用指腹輕輕蹭着小丫頭米分嫩柔軟的腮邊。
殷黎垂眸扭捏了一會兒,然後纔像是突然鼓足了勇氣,擡頭對上她的視線,很有些鄭重其事的問道:“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嗯?”宋楚兮一愣,不解道:“什麼事?”
“你跟我父王成親了以後,我可不可以不叫你娘?”小丫頭的眉頭皺得緊緊的,面上表情糾結,帶了誠摯的懇求。
宋楚兮怔愣住了。
她做夢都在想,什麼時候能聽自己的女兒親口叫她一聲孃的,不得不說,殷黎的這句話,突如其來的刺痛了她。
可是她卻又很明白,想要殷黎承認自己這個母親,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的確是可以藉着宣王妃的身份要求她這麼叫她的,可如果只是爲了表面形式上的一個稱呼——
不是殷黎打從心底裡承認了她,那也是毫無意義的。
殷黎大約也是覺得自己提出的這個要求有些過分,小臉微微漲紅,變得米分嘟嘟的,更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死死的捏着自己的衣襟下襬。
宋楚兮看她這個模樣就心軟了。
她露出一個笑容,寵溺的捏了捏她還有些嬰兒肥的臉頰,點頭道:“好!都隨暖暖你高興就好。”
殷黎大爲意外,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宋楚兮看着她璀璨閃爍的一雙大眼睛,心裡那一點失落的情緒也就跟着煙消雲散了,好心情的調侃道:“暖暖爲什麼不肯認我做孃親呢?以後我可以陪你玩,如果有人欺負你,我也會保護你的。”
殷黎眨眨眼,卻是脫口就肯定的說道:“我有父王啊!”
對於她的這種執念和信仰,宋楚兮是無計可施的。
殷湛這會兒進宮去了,人不在府上,宋楚兮就打發了殷黎的丫頭,陪着她一起讀書。
這孩子的性子活泛,並不是很能坐得住,雖然很聰明,但卻貪玩的厲害,而且似乎並不喜歡這些乏味的書本。
殷湛對這些也不是很在意,並沒有嚴格的教導她學習寫詩作畫,就單純的是爲了讓她認字而已,於是宋楚兮就投其所好,讓嚴華去找了兩本記載一些稀奇小玩意兒製作方法的雜記來。
果然,這幾天殷黎認字的速度就快多了,很認真的讀了書,然後宋楚兮一單獨和殷湛去談事情了,她也就溜了,讓衛恆給她找了材料自己琢磨着動手去了。
殷湛是午後纔回,一家三口一起用了午膳殷黎很乖的表示自己要回去歇午覺了。
宋楚兮看她跨過門檻一溜煙的跑了,就無奈的嘆了口氣,回頭跟殷湛抱怨道:“衛恆到底怎麼回事?怎麼一點主意也沒有,就由着她折騰麼?”
“她要纏起人來,沒人應付的來,也不全是衛恆的毛病。”殷湛笑了笑,但隨後卻是稍稍斂了神色,有些心疼的拉了她的手將她拽到跟前道:“白英跟我說了,暖暖她——”
宋楚兮的眼神一黯,但馬上又恢復如常,微笑道:“沒關係的,如果不是她打從心裡承認了我這個母親,一個所謂的稱呼也沒有任何的意義,她現在還小呢,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是怕你會着急。”殷湛反覆的捏了捏她的手指,然後擡起手臂將她擁入懷中抱了抱,拍着她的後背安撫道:“再等兩年吧,等她再大一點,告訴她真相她就能慢慢的適應接受了。”
對於一個心智還不成熟的孩子,他們能要求什麼?
“嗯!等過兩年再說吧!”宋楚兮輕聲的應了。
宛瑤剛好拿了一封帖子從外面進來,本來想着剛用完了午膳,這會兒兩人肯定也沒歇午覺,沒曾想進們就撞見了這一幕,當即就尷尬的微微紅了臉。
“主子,王爺!”既然已經進來了,宛瑤也只能是硬着頭皮打斷了兩人。
宋楚兮趕忙從殷湛懷裡退出來,整理了一下衣襟道:“什麼事?”
“這是剛剛管家送來的,是說讓奴婢轉呈。”宛瑤道,把手裡的那封很厚的帖子雙手奉上,“說是彭澤太子給兩位主子送來了大婚賀禮,這是帖子和禮單!”
即墨勳?
宋楚兮的心頭一緊,不由的微微提起口氣,沒去接那帖子,而是先扭頭朝殷湛看去。
殷湛走過去,從宛瑤手裡接過帖子,脣角勾起一點微涼的笑意。
他也沒將那帖子拆開來看,只對宛瑤道:“讓管家以本王的名義回帖吧。”
“是!”宛瑤應聲退下。
“難道是即墨勳他——”宋楚兮越想越不對勁。
殷湛這纔將那帖子扔到了桌子上,同時冷冷說道:“是啊,他們的動作很快,上午就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