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離宮多日的宋太后。
彼時已然華燈初上,整個皇城宮殿羣都被籠罩在一片金碧輝煌的燈火之下,到處一種紙醉金迷的奢侈氣息。
這段時間,宋太后一直以禮佛爲名,獨自移居皇廟,故而衣裳也穿的更加素淡。
青灰色繡銀線的寬袍,發間並無什麼太顯眼的配飾,但只就她眉宇間那種雍容又冷靜的神態,就生生透出一種低調卻華貴的氣場來。
那個被派去宋府的侍衛唯唯諾諾的跟在她身後,深情瑟縮。
皇帝大爲意外,忍不住扶着座椅的把手一點一點緩慢的站了起來。
“見過太后娘娘!”高金立先反應過來,匆忙的跪地行禮。
宋太后的面容冷肅,目不斜視的一路走進了殿中。
晉安郡主的一顆心緩慢的懸在了嗓子眼。
而怔愣了許久的皇帝終於回過神來,舌頭卻有些難以自控的僵硬,扯了下嘴角道:“母后回宮,怎麼這樣的突然,也沒提前叫人知會朕一聲?”
“聽說皇帝你的身子不適?可還妥當?”宋太后被莊嬤嬤扶着進了殿中,卻是不答反問。
“勞母后掛心了,是兒子的不是。”皇帝道,也是避重就輕。
宋太后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回宮,絕對是來者不善,他不敢掉以輕心。
“見過皇祖母!”
“臣女給太后娘娘請安!”
“微臣見過太后!”
在場的南平公主等人也紛紛行禮請安。
宋太后徑自往上首的位置上走去,卻在經過南平公主身邊的時候淡淡的開口,“南平你起來,在你父皇面前,不必這麼生分。”
南平公主雖是皇帝的女兒,並且也和這次的事情沒有任何直接的關係,皇帝卻也沒將她太當回事,現在反而是宋太后一來就免了她的跪禮。
南平公主的心口一熱,突然就有些小小的委屈,然後就被她身邊的女官扶了起來,“謝皇祖母和父皇的恩典。”
黃的的臉色,越發有些難看了起來,卻不得不親自往前迎了一步,扶着宋太后的手讓她坐下,“母后您瞞着點兒。”
“沒事。”宋太后依言坐下,皇帝還在戒備着思忖她的來意,她卻已經直言開口道:“這個奴才是你要派他去宋府的?”
“是!”皇帝在她旁邊的位子上坐下,重新整肅了神情,“因爲有件事情牽扯到了宋楚兮和老十一,朕需要叫那個丫頭當面過來問幾句話,還請母后體恤。”
“問話就不必了。”宋太后冷冷說道:“兮兒那丫頭的事,都由哀家替她做主,你有什麼話,只說予哀家聽就是了。”
她這是什麼意思?就算她要維護宋楚兮,也不是這麼個維護法。
“母后,此事非同小可——”皇帝脫口道。
“到底能是怎樣一個非同小可?能大到了連哀家都承擔不了的地步?”宋太后再次不留餘地的打斷他的話。
如果她擔不了的事,宋楚兮自然更擔不了的。
皇帝是被她這強硬的態度氣着了,胸口頂了一口氣,卻無從發作。
晉安郡主察言觀色,當機立斷的開口道:“皇祖母,父皇也是怕您夾在中間爲難,因爲宋四小姐私縱了文馨公主逃走,這件事,是需要對彭澤做出交代的,不能馬虎,皇上這才得要請她過來詢問文馨公主的下落的。”
宋太后單手搭在椅背上,面無表情的看過去一眼。
這個女人,縱橫後宮幾十年,實在是個不容小覷的人物。
晉安郡主心裡對她本能的就心生敬畏,稍稍閃躲着垂下了眼睛。
宋太后這纔開口,“兮兒私縱了那個丫頭離開?這件事可是查有實證的?什麼人目睹了此事?叫他過來,當面和哀家說。”
這件事,不管是程妡還是晉安郡主,所持有的都是片面之詞。
之前程妡完全的被壓制,是因爲她在皇帝面前被他的身份壓制住了,現在宋太后出現,又擺明了是維護宋楚兮的,局面就大不一樣了。
程妡提了口氣,冷然一笑,“是啊,晉安郡主先是指證宋四小姐私縱了文馨公主逃走,又說我是他們的同謀,就算文馨公主失蹤的當夜是和我們兩個見過面的,郡主你是親耳聽到是我們兩個合謀給她出主意,送走了她的嗎?”
“你——”晉安郡主暗暗的咬緊牙關,怒聲道:“程妡,你這是強詞奪理。”
“郡主你有理由有據?”程妡針鋒相對的反脣相譏,“那麼就請郡主你把明確的人證帶上來,我不怕和他當面對質。”
當時宋楚兮的院子里根本就沒有外人在,誰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和文馨公主說了什麼,假的人證晉安郡主不是不能捏造,但是以宋楚兮的個性,卻是肯定不會吃這一套的,當面對質的話,絕對要露出破綻。
晉安郡主被她噎了一下,臉色漲的通紅。
宋太后就重新扭頭看向了皇帝,“沒有人證?”
皇帝也沒親身參與此事,自然無話可說。
晉安郡主就又咬牙道:“皇祖母,就算沒人聽到宋四小姐和文馨公主之間談話的內容,可當時文馨卻是在見過她之後才執意返京的,並且那麼巧,次日一早宋四小姐也火急火燎的急着往回趕?其中種種跡象聯繫起來,她實在是難逃干係,叫人不想懷疑她也不行。”
宋太后聽着她說,面上
宋太后聽着她說,面上表情並不見多一分的冰冷。
“母后——”皇帝隨後也跟着開口。
“皇帝!”宋太后卻是冷然打斷他的話,面色不善的說道:“晉安說了這麼多,最後也都只是她的片面之詞,一點證據也拿不出來,你是是覺得就憑這丫頭信口開河的兩句話就應該去傳了兮兒進宮對質嗎?”
“這件事,確實是有疑點的……”皇帝道。
“沒有證據,就全部都是口說無憑。”宋太后的態度異常強硬,根本就不待他說完就已經厲聲打斷,“皇帝,晉安不過一介女流,你別忘了,前面是你親自頒下詔書,認可了兮兒宋氏家主的身份,宋家的人,駐守邊境數十年,替你抵禦外敵,甘受塞上的風寒之苦,從無怨言,現在——你卻因爲一個女子信口開河的幾句話就要提了楚兮進宮訊問?皇帝,你自己摸着自己的良心問一問,這樣做真的妥當嗎?你就不怕塞上替你戍邊的將士心寒,也不怕傷了哀家的心嗎?”
宋楚兮今時今日的地位已經不同,遠不是晉安郡主這樣一個內宅女眷可以相提並論的。
宋太后的言辭之間,前所未有的犀利。
以往的時候,她都是儘量迴避和皇帝之間的衝突,無論發生什麼事,基本也都是從皇帝的立場考慮處理。
可是這一次——
她的態度突然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半分餘地也不讓了。
皇帝的心中警覺,恍然就意識到了什麼。
“母后這是說哪裡的話,您當真是要折煞兒子了。”皇帝匆忙的站起來,強壓着脾氣賠罪道:“兒臣也沒說就是要提審她,只是文馨失蹤,非同小可,朕不得不問,這纔要傳她進宮來說明一下的。”
“有什麼好說的?”宋太后冷然的一勾脣角,仍是半分餘地也不留的,“文馨是跟着誰一起走的?她的安全皇帝你又是交代給誰去負責的?陪着她的人呢?還有負責護衛她回京的御林軍呢?那些人的差事辦的出了差錯,皇帝你不去問罪,這是非要生拉硬拽的將這盆髒水往宋家人的頭上潑?如果皇帝你就是要追查文馨的下落,前面有直接干係被問罪的人還有一大串兒呢,怎麼輪也不該輪到兮兒的身上去。”
這個老妖婦,分明就是故意來找茬的。
皇帝明白了她的意圖,就更是戒備着,不敢再掉以輕心。
他黑着一張臉,緊繃着脣角半晌無語。
跪在下面的晉安郡主卻不由的慌了,爭辯道:“皇祖母,我們只是和文馨公主走了一路,一起去的行宮。而且她又是身份貴重的客人,她的行動我們誰能限制?皇祖母就算要追究,也追究不到我們的頭上來吧?”
南平公主也是心裡緊張,只不過宋太后面前,她卻多少有點依仗和底氣的,只用力的捏着袖口,垂眸不語。
“哦?”宋太后本身就是個十分嚴厲的人,目光冷厲的自幾人身上掃過一遍,然後一挑眉道:“都知道文馨那丫頭的身份特殊,不叫她好好的呆着,這又是誰的主意,讓她隨便出宮亂走的?”
宋太后這一次明顯來者不善,只是從一開始,皇帝只以爲她是爲了維護宋楚兮的,卻沒有想到——
她這居然是要最大化的將此事的風波給掀起來?
皇帝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母后——”
晉安郡主卻是巴不得把劉皇后拖下水的,立刻道:“孫女兒幾個是聽了皇后娘娘的差遣——”
“去把劉氏給哀家叫來!”宋太后當機立斷的下了命令。
抱着拂塵站在門口的高金立都是脊背一陣緊繃,暗中回頭遞給皇帝一個詢問的眼神。
“母后,文馨那個丫頭是在宮外臨時出的事,皇后她——”皇帝強壓下心裡不悅的情緒,試着拉回局面。
“碧雲,你去鳳鳴宮,把皇后給哀家叫來。”宋太后根本就不聽他說,態度強硬的直接衝殿外命令。
碧雲是不管皇帝的臉色,立刻領命去了。
皇帝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用力的捏了捏,臉色陰沉的已經能滴下水來,卻還是不得不好言相勸道:“母后,皇后最近這幾個月都深居簡出,文馨……”
事實上,文馨公主,實在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他方纔是動了歪念,想要順水推舟的解決掉宋楚兮,但如果爲了這麼個外族女子而攪和的他自己的後宮不安寧,那就得不償失了。
皇帝何嘗不明白,這就是宋太后對他的報復,卻奈何是他自己不仁不義在先,這會兒只是有苦難言的。
宋太后完全的不爲所動,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一瞬間,殿中氣氛便冷靜又壓抑的叫人幾乎連呼吸都覺得苦難。
程妡跪在那裡,不時的拿眼角的餘光去往外面看,心中卻是困惑不已的——
按理說,以殷湛的爲人,這個時候他不該避嫌不出現的,他難道不知道,皇帝這裡的這把火一定要越多的人推波助瀾,才能燒的更旺一些麼?
而彼時的宋府之內,因爲宋楚兮突然暈倒,嚴華不禁就有些慌了,如果不是宋楚兮倒下之前特意的囑咐他不要聲張,他幾乎要馬上想辦法宣太醫了,這便讓管家去附近的醫館給尋了個大夫過來。
宋楚兮倒下之後就意識全無,一直昏睡。
嚴華在旁邊守了會兒,看着她燒紅的臉頰,到底還是不放心,想了
放心,想了想就又叫個侍衛進來,讓去宣王府請那位阮大夫過來一趟。
誠然既然消息傳到了宣王府,就自然不可能瞞着殷湛了,前後一個時辰不到,卻是殷湛親自帶着兩個大夫過來了。
“宣王殿下!”嚴華到門口迎他,倒也沒有多少意外。
“嗯!她怎麼樣了?”殷湛一面快步往裡走,一面問道。
他回府重新梳洗更衣之後,本來整裝待發纔要進宮的,剛好宋府的侍衛過去,所以就直接改道來了裡。
“小姐一直昏迷不醒,大夫已經看過了,說是高燒所致,也留了藥方下來,丫頭已經在煎藥了。”嚴華回道,卻不敢掉以輕心,滿面的憂慮之色。
殷湛直接走到裡面,挨着宋楚兮的牀邊坐下,探手一觸宋楚兮的額頭,便不由的跟着心尖兒一抖。
“來人!”他沉聲命令。
阮大夫會意,趕緊過去跪在牀邊給宋楚兮把脈。
殷湛的眉頭皺的死緊,目光一動不動的盯着宋楚兮的臉,一面才又有些惱怒的叱問道:“下午那會兒還沒這麼嚴重的,她怎麼會這樣?”
“這——”嚴華也是揪心,“屬下也不知道,四小姐和端木家主一道回來的時候還沒什麼事,後來兩人單獨在這屋子裡說了有一會兒的話,待到端木家主走了之後,小姐就突然暈倒了。”
嚴華說着,就也有點語無倫次,往前奔了一步道:“阮大夫,我們四小姐她到底怎麼樣了?”
“也儘快讓她退燒。”阮大夫收了脈枕,擡頭看向了殷湛,“四小姐這燒的不輕,不能耽擱,必須儘快讓她把熱度退下來,小的這就去開藥,需要冷敷一下試試。”
“好!我去準備!”嚴華匆忙的就要往外跑。
“哎!”阮大夫卻叫住了他,囑咐道:“別拿冰來,先用冷水打溼了帕子就好,她身上的熱度太高,衝撞的狠了也會有損傷。”
“明吧了。”嚴華答應了,急匆匆的轉身出去了。
阮大夫轉身去隔壁的書房寫藥方,爲了保險起見,另一個大夫也過來給宋楚兮試了脈,得出的結果相差無幾,也就退了出去。
殷湛握了宋楚兮的一隻手,一直守在邊上。
衛恆本來也以爲殷湛隨後會進宮,但是左等右等不見他露面,又得了王府的侍衛稟報這才匆匆趕了來。
彼時那屋子裡很靜,院子裡也沒人,只殷湛側身坐在宋楚兮的牀頭。
旁邊小几上的宮燈從琉璃的燈罩裡透出斑斕的火光來,影影綽綽的打在他的側臉上,將他眉心堆疊起來的褶皺渲染的越發分明。
“王爺——”衛恆幾乎是下意識的,就放滿了腳步,甚至連呼吸聲也刻意的緩和。
“宮裡那邊,目前是個什麼狀況?”殷湛頭也沒擡的問。
“素嵐小姐進宮去了,應該是太子的意思,讓她藉口去安撫皇后的,暫時皇后那裡還沒有被牽扯進去,不過——”衛恆說着,頓了一下,神情和語氣就都越發慎重了起來,“太后娘娘進宮了。”
“她?”殷湛忽而沉吟。
“是的。”衛恆點頭,“時間有點倉促,宮裡事情具體後續屬下這裡也還沒得到確切的消息,不過太后會回宮,絕非偶然,再聯繫端木家主已經進京了的這個事實——”
衛恆說着,就又謹慎小心的又深深的看了殷湛的側臉一眼,“可能——王爺您一直在防備的事情就要露出端倪了。”
殷湛面上神情並無多少變化,他只是稍稍用力,攥緊了宋楚兮的指尖。
衛恆見他不語,便就只耐性的等着。
這時候嚴華已經親自端了一盆冷水從外面進來,身後還特意帶了個丫頭。
“殿下,帕子和冷水都拿來了。”嚴華道,擡腳勾了個凳子過去,將銅盆放在牀邊。
那小丫頭極有顏色,就要上前幫忙,殷湛卻已經拿過了帕子,親手浸到了水裡,淡聲道:“我自己來。”
那小丫頭下意識的回頭去看嚴華。
嚴華略一怔愣,便就點頭,“那先下去吧。”
“是!”
小丫頭去了,嚴華看着牀上依舊處於昏迷狀態的宋楚兮,還是一臉的憂色,“阮大夫的藥方我已經送去廚房叫他們重新煎藥了,應該還要過一會兒才能送過來。”
殷湛有條不紊的打溼了帕子,又稍稍擰乾了水,將那帕子搭在宋楚兮的額頭上,一面突然問道:“童五有消息嗎?”
“沒——”嚴華這纔想起了這個茬兒。
宋楚兮當時是跟着端木岐一起回來的,身邊一個她自己的人也沒有。
“今天上午他們主僕一起遇襲的時候個敵人衝散了,不過以童五的身手,當是不至於會有性命之憂,事發的地點就在出城前往行宮的官道上,你派幾個人過去看看。他可能不知道這邊的情況,還在那附近徘徊呢。”殷湛道。
“好!”嚴華答應了,卻沒有馬上退下,“一會兒我就安排人去找他,殿下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之前從懷王府走出來的那個丫頭。”殷湛道,繼續又拿了一方帕子浸潤到水裡。
他很仔細的做着這件事,目光也一直沒從那盆水和宋楚兮之間移開過,“去把她提出來,我有用。”
那個丫頭,是宋楚兮特意吩咐藏好了的,卻沒說什麼時候要用。
眼下宋楚兮昏迷不醒,嚴華
不醒,嚴華卻居然也沒多少遲疑,“是!屬下這就去把她剔過來。”
說完,又等了片刻,見殷湛再沒有別的吩咐,這才先行轉身退了下去。
宋楚兮的體溫太高,只這會兒就把額頭上的帕子捂熱了,殷湛給她換了一條,然後又對衛恆道:“你去一趟懷王府,把殷樑給本王叫來。”
“啊?”衛恆不明所以,卻是大爲意外,確認道:“王爺您是說把懷王叫到這裡來?”
“嗯!”殷湛點頭,去不多作解釋。
衛恆見他如此,也就本分的不再追問什麼,拱手退了出去。
“帶上門。”殷湛的聲音平靜無波的從背後響起。
衛恆順手帶上了房門。
屋子裡宮燈折射出來的光暈似乎稍微多了幾分暖意,殷湛重新溼了手裡半乾的帕子,稍稍拉低宋楚兮身上蓋着的被子到胸口,又解開她的層層衣襟,用冷水打溼的帕子一點一點的替她擦拭頸邊、腋下和胸口。
宋楚兮一直睡得很沉,即便是冷水的刺激她倒也毫無反應,只本來因爲高燒而渲染的迷離紅潤的膚色上激起了一片細碎的小疙瘩。
殷湛的指腹無意間蹭到,手下動作突然一滯。
那是一種十分特別的感覺,他直覺上以爲那該是毫無美感的,但指下卻情不自禁的輕輕摩挲了兩下。
也不知道是內裡升騰的體溫將那種寒意驅散了,還是在他手指的安撫下才得以平復,少女的肌膚便就奇蹟般的再次恢復瞭如綢緞般細膩,卻又比綢緞的觸感更叫人覺得熨帖的樣子。
看着宋楚兮在睡夢中毫無知覺的安穩模樣,殷湛的脣角就不禁彎起了一個弧度。
這個樣子,完全沒有棱角的她,是非常難得的。
又溼了帕子,給宋楚兮擦了兩遍身,感覺她的體溫跟着降下去些許了,殷湛才又替她攏好領口,拉了被子蓋好。
他一直坐在那裡沒動,只是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給宋楚兮更換額頭上冷敷的帕子。
又過了好幾一會兒廚房才送了藥過來。
他也沒讓其他人近身,自己將宋楚兮扶起來,餵了藥。
丫鬟使勁低垂着腦袋非禮勿視,拿了空藥碗就匆忙的退了出去,院子裡就剛好迎着嚴華帶了那丫頭茯苓過來。
本來這丫頭宋楚兮的確是想要交給殷湛帶走的,只是後來出了點變故,兩人離京匆忙,就沒顧上。
茯苓有些戰戰兢兢的垂首跟在嚴華的身後,使勁瑟縮着腦袋。
“殿下,您要的人屬下給您帶來了。”嚴華提醒道。
兩個人在外面的屋子裡止了步子,茯苓這才大着膽子拿眼角的餘光偷偷往裡瞄了眼。
只是中間有一道帷幔低垂,堪堪好將她的視線擋住,隱約間,她只能確定殷湛所處的位置應該是在最裡面的牀榻那裡。
這三更半夜的,他爲什麼會在宋楚兮這裡?而且把自己找來又是要做什麼的?
茯苓的一顆心砰砰直跳,積攢了許多的勇氣,剛要開口請安問詢,院子外面,衛恆就也快步走了進來。
只不過——
他卻是孤身一人。
顯然,殷湛交代給他的任務他沒完成。
“殿下——”衛恆也是在外屋站定了步子,拱手行禮。
殷湛甚至都沒往外看就直接道:“他不肯來?”
“是的!”
這個時候,殷樑應該最是心虛的時候,殷湛找他,他但凡是不想死的,又哪裡肯於輕易露面的?
殷湛這做的豈不就是無用功了?
嚴華眼底閃過一抹狐疑的光,但是隨後看到衛恆泰然處之的一副表情便是腦中靈光一閃。
他不由的提了口氣,倉促的擡頭朝院子外面看去。
這院子裡的守衛都撤出去了,整個氛圍安靜極其了,只門廊底下的兩盞燈籠在淒冷夜色中發出清冷的光芒來。
嚴華的心中立刻明瞭。
這時候,坐在裡面的殷湛才又重新開了口,“他不肯來就算了,你去請應國侯來吧。”
茯苓聞言,霎時臉色一白,倉促的屈膝跪了下去,顫抖道:“殿下——”
殷湛卻沒理會她的哀求,一語不發。
衛恆一刻也不停留的出了院子。
嚴華這個時候已經心知肚明,雖然殷湛主僕都沒說什麼,但是他很確定,方纔衛恆已經不動聲色的把懷王府的眼線引到這裡來了。
這個房間的房門大開,從外面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屋子裡的茯苓。
這就是懷王殷樑的致命傷!
一旦把茯苓交給了應國侯或者太子,那麼——
等待他的就會是滅頂之災。
茯苓是唯恐殷湛要把她推出去,讓她去指證殷樑的,使勁的跪伏在地上,身子顫抖。
嚴華嚴密戒備着,錯開兩步走到門邊防範。
衛恆這一次只去了不一會兒,外面就是一片火光盪漾,一大羣人匆忙的腳步聲朝這邊的院子裡來了。
嚴華嚴陣以待。
茯苓則是畏懼的倉促回頭,不消片刻的工夫,就有一隊侍衛舉着火把,將殷樑擁簇着進了院子。
“啊!”茯苓低呼一聲,連滾帶爬的爬起來,趕緊縮到了門邊躲藏。
而殷樑是得了侍衛的線報,明顯就是衝着她來的,當然進來院子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眼中瞬時迸射出凜冽的殺機來。
來。
“皇叔?”因爲殷湛在這裡,殷樑倒是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就全神戒備着看向了屋子裡面。
那裡面,他只能藉助燈光,看到殷湛映射在紗帳上的一個側影。
“這大晚上的,皇叔既然叫人把我找來了,那有話就方面說吧。”勉強定了定身,殷樑說道。
但是他的目光,卻是冷冷的盯着茯苓藏身的那扇門,幾乎是費了所有的力氣壓制,纔沒叫自己當場下令搶人的。
“本王還當你有多難請,倒也不過爾爾。”殷湛的聲音冷淡的傳來,但是緊跟着,卻是話鋒一轉,直接入了正題,“長話短說,本王叫你過來只爲了一件事,把文馨公主交出來。”
他是要人的?
這不奇怪!
可是他是什麼理所應當的態度?彷彿是料定了自己一定會妥協就範把文馨公主交給他一樣。
“皇叔在說什麼——”脣角彎起一抹隱晦諷刺的笑容,殷樑儘量的不動聲色。
“還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嗎?”殷湛並不和他客氣,語氣仍是古井無波一樣的平靜,卻帶着一種深刻的,彷彿是震懾人心的力度,“你在本王面前就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馬上把她交出來,別再讓本王重複第三遍了。”
反正事情都已經敗露了,殷樑也知道這一次的事情之後他們之間就再沒有緩和的餘地了。
他定了定神,“那女人的確是在我的手裡,皇叔如果你一定想要,我給你也就是了,不過皇叔你一直都對凡事洞若觀火,應該很明白,這世上沒有單方面的買賣——”
他說着,頓了一下,又再看向了茯苓藏身的那扇門,目露兇光道:“皇叔要拿這個丫頭同我交換嗎?”
衛恆去的匆忙,他得到宮裡的消息就是元貴妃告訴他拉劉皇后下水的計劃失敗了。
但是就他們原來的計劃,也是可以確信皇帝一定會借題發揮來針對宋楚兮和殷湛的。
這種情況下,殷湛會慌不擇路的跟他來交換文馨公主,這幾乎是順理成章的,畢竟只有文馨公主出面澄清,宋楚兮和殷湛才能從這次的事情裡脫身。
雖然他更想要一次把殷湛和宋楚兮都一網打盡,並且他如今已經得罪了這兩個人,留着他們,後面只會更加的後患無窮,但是——
就算和這兩個結了仇,並且殷湛和宋楚兮也都知道了梅妃的下落,可是這兩人都沒有可以直接對他下手的契機,又是口說無憑的,反而是這個丫頭茯苓,手裡捏着他最大的秘密。
這個交換,做的雖然不甘心,但是權衡利弊,殷樑卻是不準備拒絕的。
茯苓也知道殷湛會把她找來,必定是要她發揮作用的,看是她一旦被送回了殷樑的手裡,那就是必死無疑的。
“王爺饒命!”茯苓腿一軟,跪下去大聲的告饒,“王爺開恩,宋四小姐當初答應了會救我一命的,求您了,不要把奴婢送回懷王府,王爺!”
她這聲音淒厲,滿是絕望。
殷樑瞧見了她,就更是胸中殺意沸騰。
他目光陰了陰,那屋子裡,殷湛卻像是根本就沒聽到茯苓的哭求,只又替宋楚兮換了額頭上的帕子,一面道:“你當本王是爲了和你做交易的嗎?”
殷樑本來已經蓄勢待發了,聞言,卻是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
他怒目圓瞪,不由的後撤一步,目光警惕戒備的看着屋子裡的那半個人影,“皇叔,你這什麼意思?你把我叫到這裡來,難道不是——”
“需要我馬上把這個丫頭叫人送給殷紹嗎?”殷湛冷冷說道。
趴在地上的茯苓,哭聲戛然而止,不由的愣住了。
殷樑更是勃然變色,“皇叔,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之前本王就提醒過你,也給了你時間想清楚了,這一次你的事情做的很有決斷,本王也看到了你最終的決定。本王給你的告誡你沒聽,給你提的醒你也當做了耳旁風,今時今日,你又覺得本王叫你來會是爲了什麼?”殷湛說道,語氣冷淡而平靜,“路是你自己選的,本王是誰你難道不知道?你那麼大的本事,既然都已經公然對本王出手了,你覺得現在本王還會心平氣和的再和你站在一起談交易講條件嗎?”
殷湛說着,就冷諷的勾脣一笑,“殷樑,難道你覺得本王是那種被人唬一唬嚇一嚇就得要受人脅迫讓步的嗎?”
殷樑一愣,隨後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
是了,他前面對殷湛和宋楚兮下的可是殺手,以殷湛的爲人,肯定是要記仇的,如果這個時候還馬上和他心平氣和的做交換,那多沒面子?
殷樑的目光,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他隔着紗帳看那屋子裡的半個影子,隨後又警惕的四下裡看了眼,不可思議的冷笑道:“皇叔,你這是一招請君入甕嗎?你想空手套白狼?直接從我這裡帶走文馨,然後用那女人和這個丫頭一起來給我穿小鞋?”
他殷樑難道是蠢的嗎?明知道殷湛要文馨是要用來拆他的臺的,還把人交給她?
殷樑的脣角,帶着冰冷諷刺的笑。
可這裡是宋楚兮的地方,他突然就有些後悔自己貿然闖了進來,但是這個時候,後悔也晚了,便只就強打着精神道:“而且我府裡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來了這裡,皇叔你也不用拿話來嚇唬我,我也不是被嚇大的。就算你早有準備,能
有準備,能暫時困住了我不教我脫身,你也絕對不敢隨便動我,一旦你對我做了什麼,父皇那裡——你覺得他會放過你?”
謀殺皇子,無論如何對皇帝來說都是一個不可能放棄的機會,他一定會不遺餘力的拉下殷湛來償命的。
殷樑可不覺得殷湛會只爲了泄憤就和他同歸於盡。
所以,儘管心裡有些沒底看,他那態度卻多少有些有恃無恐。
殷湛一直沒露面,他卻無法領會對方此時的態度和心情,只聽那屋子裡面殷湛道:“我再說一遍,我只要文馨。你還可以再考慮,本來你的人既然已經在這裡了,這裡就再沒了你選擇的餘地,不過橫豎本王現在也不着急,你慢慢的想,想好了再告訴我你的決定也不遲。”
殷湛是個做事幹脆利落的人,這樣拖泥帶水不緊不慢,反而不合他的作風的。
這一句話說完,他就當真是再沒了後話。
而只趁着雙方交涉時候這一來一去的工夫,那院子外面已經快速圍攏過來一隊侍衛,將整個院子圍的死死的了。
“殿下——”殷樑身邊的一隊侍衛拔劍出鞘,緊密護衛在他旁邊。
殷樑只的心底起疑,面上其實是沒多少懼色的——
誠如他方纔所說,殷湛不太可能直接對他下殺手。
“你應該知道,我不會毫無準備的來赴你之約。”最後,殷樑試探着說道。
殷湛沒再理他。
卻是衛恆說道:“我知道,懷王您出府的時候帶了三百府兵,現在就堵在這座宅子前後門的巷子裡。”
殷樑只瞧他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不妙,果然,下一刻,就聽衛恆繼續道:“可是在我回來這裡的路上也命人回去了宣王府調兵,現在就算殿下你一聲令下,你的人也絕對衝不進來救駕的。”
在殷樑的面前,殷湛還是有絕對的自信的,他帶出來的人,絕對不是懷王府的府兵可比。
殷樑的目光又再沉了沉。
他越發不瞭解殷湛特意將他引來又困他於此的意圖了。
但是殷湛卻是真的言出必行,只叫他考慮,再就不多言一句。
時間在點點滴滴的流逝,殷樑的心裡卻是越發的不安起來,最後實在忍無可忍,他便就又咬牙開了口,“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殷湛不語。
衛恆也是脊背筆直的站在那沒再說話,一直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外面纔有人隔着門稟報道:“殿下,宮裡傳來的消息,太后娘娘在皇上的寢宮裡重則了晉安郡主和皇后娘娘……”
是宋太后進宮了?
殷樑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
衛恆這才說道:“殿下確定你要一直在這裡待下去嗎?太后娘娘的手段您是清楚的,她連一個利用文馨公主傳信的皇后都不放過,您再留下去——怕是來不及去見貴妃娘娘最後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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