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並沒有阻攔,雖然他的臉色已經呈現出一種山雨欲來般的憤怒。
“皇上——”瑾妃跪下去。
“父皇,唐氏是兒臣的妻子,就算她有錯,不看僧面看佛面——”殷化也在再度跪下去,悲憤說道。
殷湛這樣的一意孤行,分明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裡,這樣當衆打臉的事,皇帝怎麼可能忍的下去?
無非就是缺一個契機和一個推波助瀾的人。
皇帝的確是因爲殷湛的種種作爲惱羞成怒了,可是他既然當場發作,就肯定也是沒準備再深究計較的了。
瑾妃母子,義憤填膺。
皇帝看着他母子二人臉上明明已經發了狠,卻只能隱忍的表情,就只覺得他是從這兩人的身上看到了真實的自己。
胸中積攢的怒氣一股腦兒全面爆發,他一腳踢開瑾妃向他抓來的手,怒罵道:“一個治家不嚴,一個識人無方,朕的眼皮子底下她唐氏就敢爲所欲爲,你們一個個的還好意思向朕來哭訴求情嗎?”
他明明是被殷湛下了面子的,怎麼最後對那人的態度反而成了縱容?
皇帝甩袖而去。
瑾妃被他撞翻在一邊,青石板上磕破了手腕,“哎喲”痛呼了一聲。
劉皇后心急如焚的看了那母子兩個一眼,只嘆了口氣,就趕緊追着皇帝去勸了。
皇帝一走,被堵在這院子裡的衆人才如蒙大赦,忙不迭爭先恐後的退了出去。
殷樑扶了元貴妃離開,臨走,便很有些幸災樂禍的看了表情冷靜站在那裡的殷紹。
按理說,殷化是他的人,辰王妃出事,就算只是爲表禮遇,他也該出面幫忙求情的,可是這件事,自始至終他都不置一詞。
這院子裡的閒雜人等很快就走了個乾淨。
廖倩華左右看了眼,就對殷紹道:“殿下,父皇和母后這會兒應該都沒了興致,您看前殿那邊的焰火禮炮——”
“你去吧,告訴他們,一切如常,這裡沒什麼事。”殷紹道,果斷的命令。
這樣的氣氛之下,的確再去準備什麼慶祝的活動都是諷刺,可是這除夕晚上的焰火也是宮中當慣例,就算皇帝再怎麼樣的沒心情——
宮外可還有無數的百姓在等着欣賞這普天同慶的盛況呢,絕對不能將宮裡的消息外傳。
“是!”廖倩華明白過來,就領命去了。
皇帝的走了,殷化一直賭着一口氣,冷着臉跪在那裡。
這時候,瑾妃就期期艾艾的擡頭看向了殷紹,“太子殿下——”
她是還盼着殷紹能替辰王妃求個情的,殷紹卻給寒春使了個眼色,“送瑾妃娘娘回寢宮休息吧。”
“是!”寒春不敢怠慢,趕緊過去扶了瑾妃起來。
“母妃——”那邊已經痛的神志不清的辰王妃突然就絕望無比的悽聲嚷道:“您別走,您救救兒媳,母妃——王爺——”
瑾妃和辰王妃之間的婆媳關係算是不錯的了,自然也想拉她一把,忍不住就又滿臉乞求之色的看向了殷紹。
殷紹卻走過去,親自把殷化拉起來,一聲不響的帶着他出了院子。
衛恆帶着殷湛留下來的幾個侍衛,冷麪神一樣,一動不動的杵在那裡。辰王妃癱在地上,手腳處斷斷續續的血液流出,讓她覺得心裡的那點兒熱火氣兒在跟着一點一點不斷的流失,她能清楚的感知到自己的身體逐漸的在被掏空和冷掉。
“母妃別走,王爺,一日夫妻百日恩,您不能丟下臣妾不管,殿下——”辰王妃用了所有的力氣大聲的叫嚷。
她已經是走投無路,兼之被嚇破了膽,那聲音淒厲猶如鬼嚎,然則衛恆那幾個人卻像是根本就不受任何的干擾,只就不動如山的守在那裡,只等着她一點一點的嚥氣。
殷紹不肯出面,瑾妃又沒膽子去皇帝跟前鬧,很不甘願的還是被寒春扶着先回了寢宮。
“皇兄,我知道唐氏今天的作爲有欠妥當,她的確是有不對的地方,可就算是要處置她,那也是父皇的事情,十一皇叔他憑什麼——”兄弟兩個到了無人處,殷化就氣急敗壞的說道。
“憑什麼?”殷紹冷笑了一聲,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話,“他敢這麼做,自然就是有所依憑的,你問本宮他憑什麼趕在父皇面前一意孤行的擅做主張?他憑的,就是半盞茶的工夫之內,他宣王府的死士精銳就無聲無息的將整個兒三處宮門都攻克控制在手了。”
殷紹說話的語速不快不慢,但是每一個字出口,都帶着不容忽視的力度。
“你說什麼?”殷化只以爲自己是聽錯了,眼睛不可思議的瞪得老大。
“唐氏的事,就到此爲止,現在說出去,還是父皇對十一皇叔曾經戰功卓著的禮遇和讓步,難道你還要大張旗鼓的去告訴所有人,父皇是被他威脅之後纔不得不做出的妥協嗎?”殷紹道,語氣冰冷,一字一頓。
他太瞭解皇帝了,甚至於他也瞭解殷湛的爲人。如果不是形勢所迫,皇帝哪裡肯做這樣的讓步?而同樣的——殷湛的爲人嚴謹,他如果不是有完全的把握和足夠的籌碼,又怎麼會當衆就和皇帝叫板?
“他攻取了宮門?這是要做什麼?難道還要帶人衝殺入宮,對父皇不利嗎?”殷化還是覺得這件事匪夷所思,使勁的甩甩頭,腦子清楚些了也都還覺得這件事難以理喻,“他的手上能有多少人?就算他的手下個個精幹,難道就憑藉那點人手,他還想衝破宮門來謀反作亂不成?”
不管是皇子還是朝臣官宦之家,爲了以防萬一,朝廷在他們豢養的侍衛護院的人數上面都是有嚴格限制的。殷湛雖然位份高,戰場上的功勳又卓著,可是按照法度,他軒王府裡全部的侍衛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三百人。而宮中御林軍卻是有十萬之衆的,他就算想做什麼,也無異於螳臂當車,根本就不可能成事。
“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魚死網破嗎?”殷紹不以爲人的冷嗤一聲,他的目光落在黑暗中的某個角落,臉上表情冷毅中又透出幾分森涼,“你別忘了,他可不是一般人,當年縱橫北川戰場,多少次和敵軍對壘九死一生,他那樣的人,什麼場面沒見過?於萬軍陣前取敵將首級的事情姑且信手拈來,要在區區御林軍的防衛之下動一動父皇就更不在話下了。更何況,你就敢保證,這宮裡,乃至於父皇的身邊,就沒有他安插下來的釘子?”
殷湛手上到底有多少可用的力量,這些是顯而易見的,但是他向來都把殷黎看的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十有,他是不會拿殷黎的性命跟着一起來冒險的。當時就算他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住了三座宮門,但是以寡敵衆,也絕無可能攻克整座皇宮,但是當時所有人都集中在昭純宮裡,如果皇帝就是要力保辰王妃,他惱羞成怒之下,要將皇帝怎麼樣了——
最起碼殷紹就沒有絕對的把握,一定能在衝突之下護住了皇帝的安全。
殷化聽的心寒膽顫,有半天沒回過神來。
“要怪就只能是怪唐氏自己不爭氣,平白無故的去碰他的逆鱗,沒見着這些年連父皇都從來沒有存心的動過他嗎?唐氏當她有多少本事?居然是一出手,就比父皇的手筆都大?”殷紹並不覺得殷湛處置了辰王妃會叫他也跟着臉上無光,他只是見不得那女人犯蠢,給他惹麻煩,“這樣短視又不分輕重的女人,沒了也就沒了,你也能少些負累。現在不是你去跟十一皇叔置氣的時候,眼下的耽誤之急——”
殷紹說着一頓,終於緩緩自黑暗中轉身,看向了殷化,正色道:“今天的事情,對父皇而言是奇恥大辱,你還在這裡發什麼狠?還不趕緊過去當面請罪?難道是要等着別人挑撥離間,把你整個辰王府都一併連坐了,你才能清醒嗎?”
殷化冷不丁大了個寒戰,“皇兄你是說老三他——”
元貴妃和殷樑母子十有是要落井下石的。
殷紹面無表情的冷冷看着他,“快去吧,母后這會兒應該正在替你跟他們母子周旋。”
“好!臣弟這就過去。”殷化再不敢耽擱,感激的衝他略一頷首,就轉身大步朝皇帝的御書房方向奔去。
殷紹站在原地,卻是半晌未動,只從打發了殷化開始,他的思緒就又移回了之前一直懸在心口的那件事上——
當時端木岐急匆匆的抱着宋楚兮走了,那丫頭喃喃自語反覆唸叨的那幾個字讓他起了很重的疑心。
“蔣成海——”思忖半晌,殷紹突然若有所思的開口。
蔣成海一直守在附近,聞言就立刻現身,“殿下,宣王已經帶着北川郡主出宮了,但是他的人手還沒撤,大概是要等到辰王妃徹底嚥氣,了結了這件事之後吧。”
這是一件在這宮裡前所未有,聳人聽聞的大事。
但是出乎意料,殷紹此刻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件事上面。
“殷黎兩次出事,出手替她解圍的都是宋家那個丫頭?”殷紹沉吟着開口。
蔣成海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才點了頭,“是!”
“具體的經過都是怎樣的?”殷紹繼續追問。
蔣成海雖然不解他爲什麼會突然過分的關注這個,也還是將兩次事發時候的詳細情形都說了,最後才靈機一動,擰眉道:“殿下是懷疑南塘和宣王之間有勾結嗎?”
之前不說還不覺得,此刻若要深究起來,好像事情是真的有點巧合了。
“兩次出事都剛好被那個丫頭撞上了,這不奇怪,可是據本宮所知,那丫頭可不是菩薩心腸,會隨便對什麼人就兩肋插刀的。上一回在街上的事情就不說了,這一次,她爲救殷黎和是搏了命了。事有反常必爲妖,本宮覺得這件事很有問題。”殷紹道。
宋楚兮還真就不是個熱心腸的人,如果說她或者端木岐和殷湛之間有什麼私底下的交易,就另當別論了。可是以殷湛的爲人,又好像犯不着趟渾水,去和南塘方面牽扯不清的。
殷紹心中飛快的思索,過了一會兒就命令道:“去查一查那個丫頭和十一皇叔之間私底下的接觸,這件事,可能不容易找到線索,不要馬虎大意。”
按理說,就憑宋楚兮的年紀和資歷,她和殷湛之間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的交集和交情的,這根本就不需要再做任何的取證,可他就是覺得這兩人之間必定的有些什麼,並且——
是很微妙的關聯。
蔣成海也不明白他爲什麼會突然心血來潮,命自己去做這麼一套無用功,不過還是拱手應了,“是!屬下會安排下去。”
宮裡這一出事,很多的事情就都耽擱了,等到殷紹下令解除禁令,把傳喚過來的宮婢都打發了,都已經是下半夜。
他又交代了朝臣命婦們不準張揚今夜發生的任何事,並且因爲宮門處出現的意外,不得不幫着遮掩拖延,一直到過了四更,衛恆離宮回去給殷湛覆命了,他將宮門守衛全部清理撤換了一遍,這才放行,打發了前來赴宴的衆人出宮。
經歷了這麼一場變故之後,所有人都提心吊膽,片刻也不多留的就急吼吼的出宮去了,這樣一來,哪怕是用了三處宮門疏散,皇宮門口也是車水馬龍,堵塞的利害。
淮南郡主神色懨懨的被自己的貼身婢女扶着從軟轎裡下來,看到宮門前面黑壓壓的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羣,心裡就有些發慌。
她回頭往內宮的方向看了眼,皺眉道:“母親怎麼還沒過來?”
南康公主去了重華宮,她本來是要去找皇帝的,可是皇帝別殷湛刺激的動了怒,不得已,她就只能去找了宋太后,請她稍後幫面澄清一下淮南郡主的事情。
“這裡堵成這樣,咱們白天進宮早,馬車都堵在最裡面了,就算公主出來,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郡主先別急,咱們去旁邊等一等,公主應該很快也就出來了。”她的婢女勸道。
“這樣也好。”淮南郡主點點頭。
因爲同時出宮的有很多人,兩人不好擋在大門當中,就挪到了旁邊的城牆下面,剛好站在了一隊把門的侍衛身後。
國宴上被皇帝推出來,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隨後後來殷述和殷湛都相繼出來,吸引了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並沒有太多的人關注她被拒婚的鬧劇,但淮南郡主卻畢竟只是個不經事的少女,這整個晚上心裡都疙疙瘩瘩的,一直很委屈。
她的精神不好,安靜的就等在旁邊。
這時候,剛好壽安公主也帶着自己府裡的丫鬟婢子們從宮裡出來。
她是和自己的駙馬一起進宮的,出宮的是沒有遇上,就堂而皇之的等在了大門口,許是窮極無聊了,目光不經意的一瞥,恰是瞧見南康公主府的馬車等在不遠處,就拿帕子掩着嘴巴笑道:“聽說皇姐去了重華宮了是嗎?爲了淮南的事情,她這也是夠費心的了。”
她的婢女垂首站在她身後,聞言就笑嘻嘻的附和道:“也是沒辦法,雖然後來被別的事情蓋了風頭下去,淮南郡主被當中拒婚也是事實,陛下是金口玉言,如果不能叫他親口收回成命,這件事對郡主的名聲也是不利。”
“照本宮來說,就是淮南不爭氣。”安壽公主道,語氣刻薄,“只姑母在那裡使勁替她周旋能有什麼用?宋家那個丫頭有什麼好的?一個病秧子,又沒什麼才學,滿打滿算的也就那張臉蛋兒還算不錯,淮南居然連她都比不過?這真真是成了笑話了。”
“那位宋四小姐,的確是生的美呢。”那婢女感慨着說道,緊跟着眼珠子又轉了轉,有些忌諱的稍微壓低了聲音湊近壽安公主身邊,“聽說她今天又受了重創了,如果是太醫的一劑藥用不好的話,沒準就要香消玉殞了。”
“活該!”安壽公主冷冷一笑,“誰叫她不安分來着?仗着有重華宮裡的那位撐腰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也是該受點教訓了。”
“公主說的是。”那婢女諂媚的連聲附和,頓了一下,又道:“如果這宋四小姐這一次熬不過去了,那之前陛下指婚淮南郡主的事情,恐怕就沒那麼容易收回成命了吧?”
“那是一定的。”安壽公主感慨着嘆了口氣,“說起來,皇上其實還是照顧姑母和淮南這母女兩個的,那位端木家主的確是出類拔萃,樣樣都好的,恨就恨被那宋家的丫頭攪了局。不過麼,她死了也好,倒是不妨成全了淮南。”
……
主僕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的閒聊,等了不多一會兒,駙馬出來了,一行人就先上車離開了。
其間淮南郡主就一直躲在暗處聽着,用力絞着手裡帕子,一語不發。
她的婢女義憤填膺,又怕站出來和安壽公主正常反而會叫主子更失面子,就只能是咬牙忍了,用力的握着她的手臂安撫。
宮門前的馬車陸續離去,又過了有一炷香的工夫,南康公主才匆匆自宮裡出來。
“郡主,公主出來了。”婢女提醒了一句。
淮南郡主擡起頭來,趕緊迎上去兩步,“母親!”
南康公主出來的時候,還以爲她們已經上了馬車去等了,正要往那邊走,聞言就猛地剎住了腳步。
“這大冷的天的,怎麼不先去馬車上。”她握了握女兒凍的冰涼的手。
淮南公主是被她保護的太好了,還是頭次經受這樣的屈辱,紅着眼眶,直接就撲到她懷裡抱住了她,“母親。”
南康公主不明所以,擡手攬住她的背部輕拍了兩下,同時朝那婢女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那婢女的話,即將衝口而出,但再轉念一想南康公主的處境也不是太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也就閉了嘴,只敷衍道:“就是——剛剛在旁邊聽了幾句閒話,郡主氣不過。”
安壽公主到底也是皇帝的親女兒,說出來,南康公主一定會替女兒撐腰,可是皇帝正不痛快呢,再鬧上了話,對誰都不好。
南康公主的臉色沉了沉,可是衆口悠悠,她也的確是無能爲力,雖然心疼女兒,也只能是安慰着,扶着她上了馬車,一起回府。
驛館。
端木岐匆匆帶着宋楚兮回去,將她安置在牀上,又讓舜瑜趕緊去煎藥,太醫則是會被安排在了別的得地方等候傳喚。
宋楚兮昏睡過去之後,就一直再沒有醒,就算被從宮裡帶出來,又一路的顛簸,都好像一點也不曾察覺。
這整個晚上,她的整個睡夢裡,一直都有一個場景在不住的回放。
夢裡好多人在追她,她看不到那些人的臉,只能聽到他們強勁有力的馬蹄聲,和隨時擦過耳畔掠過的冷箭破空聲。跋涉在冰天雪地裡,她就只顧着往前奔命,突然之間卻是一條奔涌的大江橫亙眼前,擋住了去路。千鈞一髮,身後有箭雨齊發,身邊突然撲過來,將她撞入水中。
冰冷激盪的江水瞬時將兩人的身影吞沒,漫過眼前,寒意凍結了全身的血脈。
她努力的掙扎着踢水,好不容易適應了眼前的環境,那隻一直扣住她手腕的溫暖寬厚的手掌卻突然鬆開了。
水底下視物不便,她的心裡有了一瞬間的落空,倉促中艱難的回頭,卻見他的身體被翻卷的江流漩渦卷着,直直的往冰冷又黑暗的江底沉了下去。
那一瞬間,她的整個人浸在冷水裡,已經被凍的渾身僵硬,卻未有眼眶發熱,胸口處有一股熱血奔涌。
於是她用了所有的力氣遊向他,捉住他冰冷的指尖。
他是手指僵硬,費力的想要甩開她,她卻不敢放手,扯着他的指尖撲過去,用了所有的力氣抱住他,試圖托住他不住下墜的身體。
那水底下又冷又黑,她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恐懼,她都不知道他根本就不通水性,可是不敢想象,如果要將他冰冷埋葬這江底的情景會有多可怕。
冷水凍結了血液,凍結了思維,凍結了所有的一切,從四面八方灌過來,身體沒有知覺,只能隨着那奔涌不定的江流浮浮沉沉,使不上力氣,也找不到出口。
這夢裡的一切,太真實,真實到此刻宋楚兮明明發着高燒,身體滾燙,她也也只覺得一顆心冷的縮成了一團。那種被冷水包圍的感覺太鮮明,太可怕了。
大牀上,她一直抓着壓在胸口的被子瑟瑟的抖,口中還是念念有詞的重複着那幾個含糊不清的字。
端木岐眉頭深鎖,站在她的牀前,從一開始就沒敢放太醫進來。
“這都又加了一牀被子了,小姐怎麼還在發抖?”舜瑛憂心忡忡的說道,扭頭去問端木岐。
端木岐的一張臉上,鮮見的沒什麼表情,只一直靜默不語的盯着宋楚兮,半晌不置一詞。
又過了一會兒,舜瑜才急匆匆的把煎好的湯藥端進來,“少主,藥煎好了。”
“拿來!”端木岐這才終於有了反應,反順手接過舜瑜手裡的藥碗,彎身坐到牀邊,另一隻手將宋楚兮撈起來,靠在他身上。
他也沒那個耐性再去哄她張嘴,直接捏開了她的嘴巴,將溫熱的藥汁灌下去。
好在是宋楚兮的神志不清,並沒有什麼牴觸情緒,乖乖的將那大半碗藥吞下了。
舜瑜接過空碗,又遞了帕子過去,端木岐給她將沾在脣邊的藥汁擦拭乾淨,又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緩了會兒,確定她沒有噁心嘔吐的跡象,這才又把她塞進被窩裡,裹好了被子。
“太醫怎麼說的?這服藥喝了就能保證把燒給退了嗎?”端木岐沉着臉看向了舜瑜。
“徐太醫是說這服藥應該有效的,不過等藥效發作,怎麼也得一兩個時辰,到時候還要再看了效果再說。”舜瑜道。
宋楚兮雖然不常有頭疼腦熱的毛病,但是偶爾病上一回就驚天動地,兩個丫頭回回都要被嚇掉半條命。
端木岐沒再說話,只就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昏睡中的宋楚兮。
“如果司徒先生和青陽公子他們誰在就好了。”舜瑜越看宋楚兮這個樣子就越是擔心,忍不住說道。
舜瑛的心裡一陣緊張,連忙扯了下她的袖子,制止了她慌亂之下的口不擇言。
端木岐特別不喜歡和嶽青陽照面,而司徒寧遠那裡,大約因爲是長輩的關係,他一直都能不麻煩就儘量不麻煩的。尤其是宋楚兮和嶽青陽之間的關係算是相處融洽的,端木岐就越發的忌諱他。
不過好在這會兒他沒什麼心思理會舜瑜的話,只沉默着坐了一陣,舜瑛回頭,見到門外一個熟悉的影子正來回晃盪,就提醒道:“少主,長城好像有事找您。”
這個時候,已經是五更天了,再過不久天就亮了。
端木岐回頭看了眼門口的方向,又不是很放心的再看了眼宋楚兮,這才起身往外走,“看着她點兒。”
“是!少主!”兩個丫頭應了,目送他出去。
宋楚兮卻一直毫無所察,這時候還一直被那個夢境所困,睡的十分不安穩。
舜瑜憂慮不已的彎身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困惑不解的擡頭去看舜瑛,“從宮裡開始,小姐就在喃喃自語了,舜瑛你聽,她這是不是叫的什麼人的名字?”
宋楚兮一直重複的話,反反覆覆也就那麼幾句,她們兩個一直都守在旁邊,即使她的口吃再含糊,也能揣測着分辨個大概的。
舜瑛緊皺着眉頭,臉上表情卻是出奇的嚴肅,“好像是吧!”卻不深究和多言。
她們是不知道宋楚兮這到底是在低估的什麼,但是可想而知,端木岐卻是知道的,應該就是因爲這個原因,他纔會急着把宋楚兮從宮裡弄出來,並且不再讓太醫進來服侍。因爲如果讓宋楚兮就近在宮裡養病,那麼爲了表示禮遇和問候,劉皇后那些人就都少不得要過去探望,讓其他任何一人聽到她胡言亂語都是不妥當的。
舜瑛走過去,又探手去摸了摸宋楚兮滾燙的額頭,“但願太醫的這服藥有效,小姐的燒能儘快退下來。”
“但願吧!”舜瑜也是一籌莫展的嘆了口氣。
端木岐從那屋子裡出來的時候,長城已經在門口來回轉悠了好幾趟了,他的確是有些事情要和端木岐說的,但是沒到十萬火急的地步,所以就沒有直接進去叫他。
端木岐的面色略帶了幾分冰涼,走到那屋子外面的廊下站定,“宮裡已經有了結果了?”
“是!”長城點頭,慎重又本分的微垂了腦袋,只言簡意賅的稟報,“是辰王妃做的,說是爲了四小姐傷了殷雪郡主的事。給北川郡主那孔明燈上做手腳的侍衛和推了四小姐的婢子都被當場揪出來了。還有辰王妃——”
長城說着,突然一頓,拿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了眼端木岐。
彼時端木正站在廊下。
之前宋楚兮的衣服溼了,他脫了自己的外袍給他,一直忙到這會兒也沒來得及換衣裳,是以此時穿在外面的就只是一件深紅色剪裁得體的袍子。因爲毫無負累,那袍子穿在身上,反而是將他的身形拉的更加俊秀挺拔,並且平時妖媚入骨的風流姿態褪去,便就只多了幾分卓絕又清冷的氣勢。
他漫不經心的從伸到眼前的梅樹上抓了幾朵花在手裡,從掌中揉的支離破碎,聽長城欲言又止,他就側目看過來,脣邊冷諷的勾起一抹笑,“無非就是和殷湛有關的,還有什麼是不能說的?”
他這話,乍一聽去,就只覺得諷刺又散漫,可是長城對他的習慣太瞭解,卻破天荒的聽出點兒陰陽怪氣的味道來了。
“是!宣王把辰王妃也給殺了。”飛快的定了定神,長城再不敢摻雜任何私人的情緒,又進一步解釋道:“就當着陳武帝的面,動用了私行,挑斷了她四肢的筋骨,又放了血。”
殷湛這個人,哪怕是在皇帝面前也有狂傲的資本,可畢竟是君臣有別,一直以來,就算他和皇帝之間會有爭端,也都是背地裡的事情了。
可是這一次,大庭廣衆之下——
“看來他是真氣的不輕啊。”端木岐諷刺道。
人人都以爲他是爲了殷黎做的,可是——
端木岐的目光猛然一沉,扭頭朝身後緊閉的房門看去。
長城只循規蹈矩的垂着腦袋不吭聲,過了一會兒,端木岐才重新收回了視線道:“現在是風聲已經完全平息了嗎?”
“是!”長城道:“辰王妃的屍首已經被辰王府的人帶回去準備安葬了,宣王的人,也已經從各宮門那裡撤了。”
“他倒真是豁的出去。”端木岐聞言,就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也分不清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說了這麼會兒的話,此時天色已經矇矇亮。
前面的花園裡,間歇不斷的傳出些響動。
長城回頭看過去一眼,“應該是彭澤太子和文馨公主一行回來了。”
端木岐對這些人沒什麼興致,就要轉身回那屋子裡,“去跟他們說一聲,我們這邊有病人在,叫他們小些動靜。”
“是!”長城答應着,纔要轉身去辦,外面就見一個侍衛引着一個低眉順眼的內侍進來,“奴才見過端木家主。”
端木岐的腳步頓住,不悅的皺眉看過去。
“奴才是奉太子殿下的口諭過來的,殿下和皇上都十分掛心宋四小姐的身體,讓奴才過來看看,四小姐她可是好些了?”那內侍低眉順眼的說道。
這殷紹的表面功夫還真是做的足。
端木岐冷笑了一聲,“好轉了又如何?沒有氣色又如何?難道稟報了太子殿下和皇帝陛下知道,他們就能讓楚兒馬上好起來嗎?”
那內侍被他殺氣騰騰的話堵的一時啞口無言,正在尷尬的時候,外面卻又有人到了,又是個眼生的內侍。
端木岐是真有些不耐煩了,面色不善的橫過去一眼,“你又是哪一宮的?”
那內侍本來也纔剛要自報家門,被他這一喝問,脫口就道:“奴才是重華宮的。”頓了一下,又恍恍惚惚道:“太后娘娘請端木家主馬上進宮一趟。”
宋太后宣他進宮?肯定不只是爲了問宋楚兮的身體狀況的,應該還是爲了國宴上發生的那件事。
端木岐這個時候並是很有心情去應付這些,不過宋太后卻不是局外人,他思忖着猶豫了一下,然後就一撩袍角往外走,“你先回去覆命吧,我去換件衣裳,隨後就來。”
舜瑛聽見外面的動靜,就開門奔出來,“少主,您要出去嗎?”
端木岐的腳步頓住,朝那屋子裡看了眼,然後才點頭道:“嗯!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好好看着她。”
“是!”
端木岐回到自己的院子,進屋換了件衣服,就馬不停蹄的急匆匆的再度折返皇宮。
這邊她走的才匆忙,舜瑛卻不怎麼放心,不過宋楚兮喝了藥,半個時辰之後就出了許多的汗,身上的熱度倒是退了一些下去。
這是好現象,兩個丫頭給她把汗溼的中衣換掉。
舜瑛試了試她的額頭,思忖道:“照這個情況下去,兩個時辰,燒就差不多該退了,舜瑜你去一趟廚房,讓先準備些吃的吧,當小姐醒了好用。”
“嗯。”舜瑜點點頭,把換下來的衣服抱在懷裡出了門,不想房門纔剛關上,舜瑛卻聽她悶哼了一聲,及時回頭,就見她的影子從門外緩緩的落了下去。
“什麼人?”舜瑛一驚,抓過寶劍就要追出去,但是轉念一想宋楚兮還在屋子裡,如果是調虎離山就糟了,一時間遲疑,爲了通氣而留了個縫隙的窗外,突然有人猛的一下拉開了窗子,一個黑衣人身形迅捷的翻窗而入。
舜瑛當時正在失神,反應過來纔要拔劍,卻是晚了,被那人飛撲而上,直接一記手刀劈在了頸後。
如果不是她失神,衛恆倒也未必就能這麼容易得逞,他趕緊將舜瑛扶到旁邊的榻上,這時候,房門已經被人從外面拉開。
“主子——”衛恆放下舜瑛,趕緊迎上去。
“你先出去守着吧!”殷湛道,款步跨進門來。
衛恆一聲不吭的帶上門,退了出去。
殷湛進了屋子,徑自就走向裡面的那張大牀。
宋楚兮的這具身體很瘦弱,包裹在被子裡,看上去的樣子就更瘦小的有些可憐。他走過去的時候,心跳是有些不穩的。
隔了這麼久,這還是他第一次可以這樣無所顧忌的靠近她,不爲別的,就因爲——
她是睡着的,不會防備他,排斥他,質問他。
殷湛走到那牀邊坐下,他的坐姿,與其說是規矩,不如說是有點緊張可刻板,這時候天才剛剛亮,太陽不曾升起,屋子裡的光線有些昏暗。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的定格在那少女痛苦不安的面孔上,她口中戲語呢喃的在說一些話,雖然們模糊不清,可是那些斷斷續續的字句,每一個音符從她脣齒間溢出來,都叫他心潮澎湃,那感覺,說不上是欣喜還是心疼。
喜的是,即使無關兒女私情,她的心裡至少還有着他的位置,她能記得他,而疼的是——
這樣虛弱又憔悴的他,是他從來也不敢不現象,更不願意看到的。
遲疑了一下,殷湛緩緩擡手,去試了她額頭的溫度。
雖然這會兒宋楚兮已經燒的沒有之前那麼厲害了,可體溫也還是高處正常人許多,她的掌心裡本來是因爲緊張而帶了些灼熱乾燥的溫度的,落在上面,仍覺得燥熱難受。
許是被這陌生的碰觸驚到了,正睡的昏昏沉沉的宋楚兮呢喃細語間的聲音突然就清晰又急切了幾分,這時候毫不費力,能聽到她嚷着的兩個字——
是沅修。
殷湛的手臂僵硬的靜止了一瞬。
宋楚兮試着偏了偏腦袋卻沒能躲開她的手,似是感覺到了某種束縛,夢裡她是用盡全力死死的抱着那個人的,這一瞬間他忍無可忍的抽出一隻手來,奮力一揮,將殷湛的手臂擋開。
可是深水中,她一隻手的力道突然就抓不住那人的分量,那人的身體自她指縫間一下子就墜落了下去。
“沅修!”她突然就慌了,一瞬間傾盡全力的彈坐而起,雙手恐慌的往空氣裡胡亂一抓,看看好就扯住了殷湛的袖口。
手裡再次抓住了什麼東西,她才放鬆了一瞬,渾渾噩噩的擡頭起頭。
沒有預期中的冰冷和潮溼?這是哪裡?
她恍惚的一寸一寸擡頭,對上面前那人的視線,眉頭便就費勁的皺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纔不怎麼確定的試着開口道:“沅修?”
“我在!”殷湛的聲音沙啞,很輕又很沉重的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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