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夫妻百日恩,更何況再遇的女人洗盡鉛華,帶着幾分雀躍仿若少年初見時聲聲喚着“蕭大哥”。
落霞山梅塢裡,蕭澤審視地看着眼前一派天真爛漫的賀明嵐,明白了長姐蕭婉犯了糊塗沒有當機立斷除了後患的原因。
說話行事盡透癡意的賀明嵐象是丟掉了曾經的記憶回到當年初訪雲州的少女時光。
在認出蕭澤之後,還踮足翹首望了望他的身後,搖着他的手臂問着她早已死去的大哥賀鳴是不是騎馬賭賽又輸在了最後。
被蕭家兄弟牽累而死的賀鳴,不得不扛下罪責爲後族徐氏頂缸的路州賀氏,還有眼前在外界傳聞中身敗名裂死去但一無所覺的傻女人……
蕭澤靜靜地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看着在院中一刻不得安生的賀明嵐,長長地嘆了口氣。
“賀明嵐,其實此前我說若我死後要你陪葬盡是假話。不說我本無性命之憂,就算真的身死,也不會逼活人殉壞了身後名。虛言相嚇不過是想迫你投誠吐實罷了。”
垂髫小兒似的蹲在花圃中的賀明嵐轉首對向了聲音來處,擡起只沾滿了綠色葉汁的手對着說話的男人歡喜搖了搖,象是根本沒有聽懂他的話中意。
“生同寢,死同槨的情感對我來說太過奢侈。秦氏是我的結髮妻子,爲了子女的體面與尊榮,我的墓穴自然要留下她同葬的位置。
但我實想死後效了出家的比丘化骸於火,揚灰於海,落得個清淨自在。所以不僅你,也不會有任何女人將與我同穴。”
一串星月菩提佛珠在蕭澤的腕間瞬收瞬放,男人白皙的面容映着柔柔的淡光。
“其實不管你有否參與謀反,賀氏一族終難逃今日的厄難。當年路州借道,賀鳴身死……蕭家確對着賀家有所虧欠。但景朝已立,君臣名分既定,父皇又怎會允賀坤挾恩自重。以着叔伯輩的身份在朝堂上指手劃腳以老買老?”
“若你當年得以成爲我某個皇弟的嫡妻,可能還能在覆巢之下保全了性命,至多是去位逐離,送入空門。但從你許我爲妾時。今日的命運就已註定。”
早已半響兒沒有動作的賀明嵐愣愣地望着前方的一莖新綠,象是要用呆滯冰冷的眼神將初發的春意扼住。
蕭澤瞭然地勾起嘴角,輕聲笑道:“所以就算你是真瘋,也逃避不開一死。”
賀明嵐霍地一下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向着蕭澤來,噴火的眸子卻是一點呆意也無。
原本立在蕭澤身後的呂守搶前一步,抽出了腰間佩刀。
賀明嵐停在了原地,雙脣顫抖了好一會兒,終於吃不住勁兒地膝跪於地,嚎啕大哭。
哭聲中夾雜着字字血淚的控訴指責着蕭澤的冷血無情。
“逃不了又何須逃!你曾經自以爲戒不了的毒。關在山中月餘沒有再服也熬了過來。犯了錯,殘忍直面總比掩掩塞塞地越行越錯的好。”
賀明嵐毫無顧忌地哭罵了好一陣兒才緩緩轉爲抽啜,盯住了蕭澤籠在腕上的佛珠,泣聲請求道:“殿下,妾已盡知昔日之錯,但請允我出家自此青燈古佛以贖舊罪。”
蕭澤冷眸低垂看着腳邊痛哭的婦人。沉聲道:“佛家開方便門許回頭岸自是好的。但我身處在現在的位置,黑心臟手,冷血無情,即便揹負永不得輪迴的孽罪也必須完成我應做的。”
“殿下還是要我死?!不是世人都已道我死了嗎?”,賀明嵐呆呆地從齒間漏出一句。
這段時間她裝着瘋賣着傻,負責看守她的僕婦侍衛久而久之自然生了懈怠,偶爾也會在她眼前議了外邊發生的一些事態。
思來想去。賀明嵐難免也心存下了一絲僥倖,以爲蕭澤會一直放着她不問,許了她假死脫生。
但不想,他還是一如往昔的黑心黑肝。
“明嵐!你的孃親賀二夫人以爲你早已死了。我已作主讓她收了賀家六房遺孤十三郎爲你長兄的嗣子,雖說她們將隨賀氏遷崖州,但我已交待下去定要保了她們祖孫的生活無憂。賀氏一族若有後起之秀。會同普通百姓一樣受了朝廷簡拔用之。”
再多的好處是賀家的,與她無關!賀明嵐哭腫的眼泡浸着酸楚淚水,一言不發地呆望着蕭澤。
“賀明嵐,我留呂守在此伺候你上路。但有所求,儘管跟他講。”
蕭澤說完了最後一句交待。站起身再也不望癱倒在地上的賀明嵐一眼,身影寥落地向着梅塢的黑漆院門走去。
如同從前一樣,他不信任賀明嵐,女人也不信他。雖然蕭澤不敢保證如果賀明嵐真的是瘋了,自己會不會憐惜地網開一面。
因爲賀明嵐始終無法直面過往企圖裝癡逃生,反而更令自己下了決心要除了隱患?
從理智上講,蕭澤認爲這樣的斬草除根無可厚非。但此時,他只覺被再次掏開的心洞空得慌。
山間晚鐘隨風輕送,清清淡淡地嫋響。
衆生皆望人生完滿,一鳴得名,二響成雙,三聲有幸,但有再四,卻是四大皆空,繁華過處無所依憑……
三月的洛京城春雨霏霏,很快地就滌清了洛京城裡殘留的血腥氣,景朝開國以來施刑之最的剮刑迅速地隨着人死燈滅被市井百姓無情地拋在了腦後。
在洛京城中現下最熱鬧的話題是景朝南征江南的大軍班師回朝後會得到怎麼樣的封賞。
相較於端掉建陽小朝廷後,依舊辛苦收拾江山半壁江山的楚王蕭潭與趙王蕭淵,中途就脫陣的蕭泓早早地息了想頭,一門心思地只顧在訪客面前顯擺着他的寶貝兒子。
來探的太子蕭澤與徐訥自是讚了又嘆。甚至於徐訥還起了興致與小娃兒做起了遊戲。
一隻修長的手指被仰躺在榻上的小蕭昱握住,藉着一點力,翻身,擡頭,又再咧嘴笑着露出了光光的牙牀。
一遍又一遍開心的重複,昱小子的動作一氣呵成,流暢自若,也不哭不鬧。盡顯出了天生的好身骨與好脾氣。
見着玩上癮的徐訥已盡忘了此來的目的,蕭澤只得握拳靠脣很是認真地咳了咳。
徐訥白了尊貴的太子爺一眼,才停了手,示意曼雲去看了呂守手中蓋着黃綾的拖盤。
綾布掀開。露出了一本書冊和幾個小巧的藥瓶。
“賀良娣臨終之前,曾向奴婢提到她藏了當初蕙心遺物的所在。這些都是起出的東西,此前有給徐觀主看過,他讓拿來說是也許燕王妃會感了興趣。”
“幾瓶藥倒是別出機巧配下的。我是發現其中一瓶與你小時候自個兒總愛瞎調的幾款毒很是類似,所以就讓拿過來給你看看。”
愛瞎調的毒?儘管受了師父的提示,極有生個孩子笨三年架式的周曼雲蹙眉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地反應過來,也許就在眼前的拖盤之中就有着前世送她輪迴的那瓶毒藥。
她輕輕地低下頭,榻上的無齒小兒以爲孃親看他咧嘴樂着,張開了一雙嫩丫丫的小手。
周曼雲揚眉笑道:“師父且先收着吧!我現在正喂着昱兒。留着以後再細看了。”
留着?!也許留到最後永遠也想不起去查看了。徐訥心下了然,揮揮手讓呂守好好地把帶來的東西收拾了準備再帶回清玄觀去。
曼雲也不過是有銀子相助,辨毒靈敏自得天賦。但是身爲人師,他只須花些時日自會理清了這些新毒。讓蕭澤帶着呂守過來,本就是讓身爲人母的曼雲拒絕了。以免他們主僕會想着讓曼雲參與了這些爛事。
低頭收拾的呂守嘴角噙笑,偷眼兒看着已擠掉徐訥成功抱起了小娃兒的蕭澤。
如果沒有這樣正大光明的理由,呂守也沒有別的法子能誆帶着太子殿下一起進了嘉寧堂。
目光從幾個藥瓶上巡過,呂守的淡笑又化了淡淡的惆悵一嘆。
偶爾,小太監靜下來也會想到此生旁觀過的奇怪女人們。就如賀明嵐,因爲蕭澤囑過隨她所求,所以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天。呂守曾跟她逛了半天的大慈恩寺。
當時他看着賀明嵐從一座廢棄佛塔下尋出她當初假借祈福進寺後偷藏下的毒藥,還以爲她是要用着自存的藥物終結了性命。
可不成想,賀明嵐只是將尋到的東西都交給了他。然後卻是步上高塔,縱身一躍……
高處落下的粉身碎骨比之毒藥入口的肝腸寸斷,那一樣更痛苦些?若是自己面臨了死亡,會想要怎樣死去?
呂守呆站着。不覺地發了一陣兒癡來。
以至他再回過神,才尷尬地發現本應守護着的主人已放下了小娃娃蕭昱,被孩子的父親拉着一道偷偷溜到書房去說了兄弟間的私話。
曼雲抱着正踢騰小腿的蕭昱,一雙盡將一室異動盡收的明眸閃閃,頭抵上了小小子圓圓的額頭。母子倆個兒一齊呵呵傻樂……
待等四月初,南征軍的迴歸重又在洛京城裡掀起了一陣兒熱潮。
南征諸將封賞優厚,但身爲主副帥的蕭潭與蕭淵只是得了皇帝的一旨褒獎。
民間百姓知之甚少也自然想得單純。皆已封王的兩個皇子已然地位超然,如果再賞,總不成奪了太子的位置讓他倆分了。自然當皇帝的老子好好誇誇就得了。
但在知情的朝堂上,已涌起了別樣的暗潮。
因了當初立嫡立長而下的套,蕭潭的妻族也有參與正月裡的謀叛。事敗得快而急,最後舍賠上了族中數人的官職實權才得以拔出了深陷亂中的泥腿,只是元氣大傷。
身爲南征軍主帥的蕭潭雖由楚王妃撇清無關,但回師途中還是被身爲副帥的三弟繃緊精神盯防才進了京。
蕭潭是否應當問責?以他爲首的諸成年皇子就藩,如果皇帝許了皇子去藩地是否應當予以軍政大權……
朝中一時間熙熙攘攘,又重啓了一番爭議熱鬧。
蕭家的幾兄弟倒也沉穩,一個個謹守門戶,相到比着老實本分。
待到七月,燕王府的長子蕭昱已能獨坐穩當,抓着軟酥糕餅磨着剛出小牙的時候,燕王蕭泓第一個上書請旨出京。
一石激起萬重浪。
奏章引起譁然,實因上表的內容太過直白。
蕭泓求帶兵往燕,但也明明確確地寫着身爲景帝嫡次子的他決意放棄了他這一支的皇位繼承權。
雖說太子蕭澤的身體已然逐漸康復,看着定能護着膝下嫡子蕭晗長大成人,按着先嫡後長不立幼主的規矩,蕭泓現下看着不過註定是個備而不用的替席。
但千百年來,皇位的歸屬皆由皇帝聖心獨斷,還沒有皇子主動提了他不要。也只有這位據說盡得了皇帝偏愛的皇子敢這樣大膽地將話說出了口。
各種各樣揣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深深宮闕。
更令朝野意外的事發生在中秋節的宮宴上。
皇帝蕭睿當着勳貴大臣的面,拿着一塊調兵虎符逗引着剛學會爬的燕王世子爬到身邊,待等高高抱起了白白胖胖的孫子時,老懷寬慰地大笑着許了一個月前蕭泓的請求。
中秋月溶溶,悠悠車轍輾着桂子清香。
“世上一切都必須有舍纔有得,對不對?”,硬跟妻兒擠在歸府車輦上的蕭泓眼眸熠熠,伸手輕輕拽了拽正被兒子抱在手裡啃的金虎符。
這是皇爺爺給自個兒的!蕭昱雖不會說話,但顯然心裡明白得緊。他白嫩嫩的雙手緊摳着漂亮牌子不放,剛長出的一對小牙狠狠地咬在了老爹的手背上。
“你放手!”,曼雲一聲嬌叱,蕭泓立時腹背受敵。
蕭泓的手剛一拿開,小蕭昱就呵呵笑着把金符塞到了曼雲的手裡,小腦袋也跟着拱到了孃親軟香的懷裡不停地拔浪着。
“臭小子,啥便宜都要佔!”,盯着妻子微露出的一抹雪峰,蕭泓的喉結不由一動,生嚥了口水。
燕王殿下立時打定了主意,待轉回府第一件要做的事不是收拾了北上的行李,而要打場硬仗,逼了已長牙的小子立刻戒奶。
最終章 何處明月不照人
自八月中秋之後,一向沉寂的燕王府漸漸地變得熱鬧起來了。
常常有些人不約而同猶猶豫豫地找上門來,又帶着雷同的隱隱興奮三三兩兩地離去。
總算安靜下來的銀鑾殿裡,一張大大的輿圖攤鋪在地上還未收起,立時吸引了跟孃親來找爹的蕭昱。
不安分地踢蹬小腿的小子剛被父親會意地放在地上,就開始沿着山川河流曲線賣力爬着還一路手扯腳踢,時不時地在畫布上滴答下幾滴口水。
周曼雲慌忙地追着,當爹的卻開心十分,甚至學着兒子的樣兒也趴在地上與他賽爬了幾步。
“昱兒不肯學走就賴了你!”,好容易控住兒子的周曼雲坐在地上沒好氣地白了丈夫一眼。
蕭昱已經十個月了,扶手能站但卻對學走沒有半點興趣,只要一放手就四肢伏地總要去爬,即快速又善藏,總讓追他的曼雲不覺就出了一身香汗。
蕭泓立即陪上了尷尬的笑臉,低聲道:“我聽着老說孩子多爬爬聰明,每個孩子學走有早晚到了時候自然而然就會了,又何必強求?”
“我不過想他起碼能在週歲宴上走幾步,也讓大夥兒看着更開心些。”
曼雲的解釋一出口,小夫妻倆個就齊齊地有些低迷沉默了,只餘了擠在兩人中間的蕭昱還不明就裡地吱哇地叫着誰也聽不懂的音節。
按着景帝的聖意,蕭泓一家離京北上的行程正是安排在了正月十六蕭昱的生日之後。
再以後,就算他們還有機會再回洛京也多半是暫做客居。
隔了許久,蕭泓伸手地捏了捏曼雲的手,悶聲笑道:“世事難全,照你強他學走的勁兒,總不成還要讓他在離了洛京前還學會叫阿爺?”
曼雲想想,也抿着嘴低頭笑了,“估摸着他到燕州就能學會喚了太姥。姥娘定然會歡喜極了。”
“待到明年夏天,昱兒能跑會跳,我們再一道去了烏梁海。”,蕭泓翻身趴尋到地圖上的小小一點。輕輕地抓過兒子的小手印了上去。
“過兩年我們可以去擀朵兒沙海,據說那裡的火蠍毒性不比彤差……”
“再然後……”
夫妻倆的越說越開心的推想,樂壞了翹着小屁股轉來轉走當印章的蕭昱,一室之內盡撒了他咯咯咯的歡笑聲。
到最後玩累了的蕭昱摟上父親的脖子,不過眨眼功夫就睡了死沉。蕭泓一手摟緊了兒子緩站起身,另隻手伸向了還坐在地上低頭看圖沉思的妻子。
兩雙眸光交匯在空中輕碰了下火花,不約而同地落在了兒子嬌嫩的睡顏上,又相視而笑。
就藩燕州不過是現如今朝堂上已然定論的初階。實際真正取得了景帝蕭睿認同燕王可以自治的屬地還必須如他倆剛纔你一言我一語的線路由他們夫妻自個兒篳路藍縷地去掙。
現劃在燕王治下的燕州主持着軍政的莫支夫人年事已高,顧及莫族利益和燕州百姓,蕭泓根本就沒臉管姥娘討要甚或是躲在她的羽翼下受了庇護。
自家自掙。自食其力也許辛苦些,但總歸更踏實。而若是能將景朝的北部邊線再往北奮力推進些,更是好事。
北遷之舉若穩紮穩打至少要在三五年之後才能初見成效,連月來到燕王府與蕭泓談妥決意一道北去的人們雖然個人目的不同,但同樣心懷着熾熱的野望。
就連蕭泓的幾個兄弟也有找上門與他詳談。只是不想要跟着北上的其他人,而是帶着深深的思慮沉默離開。
卸下自個兒顧慮的蕭泓把如何取捨的難題留給了他的兄弟們。
到了十一月底,已在府中老老實實窩着帶了孩子將整一年的曼雲開始頻繁出府參與了聚會,最近覺得他家爹爹親手煮的米糊越來越好吃的蕭昱也習慣了傻樂着搖手相送。
曼雲參與的聚會不帶奶娃娃,更少有男人出現。將要離京的曼雲樂得享受姐妹間的情誼融融,心底自覺如用不着讓她總當了裁判會更安逸些。
只是現下洛京女子間盛行起各種賽會的原因細究起來與她關係深遠。
莫支夫人爲了方便年後接曼雲一家派來的人手中夾着身手矯健的莫族女人,而知她將攜夫帶子北上的劉紅梅帶着一隊髺銛女提前進京朝覲。巧巧地撞出了火花。
技擊、弓射、馬術……幾場比試下來南北雙方各有輸贏,最大的意外卻是撩起了旁觀人長公主蕭婉的火氣,居然也牽頭弄起了一隻由洛京貴女組成的娘子軍。
依舊道裝打扮的蕭婉若多跟些年輕姑娘婦人來往絕了出世心,當皇帝的爹自然樂見。
朝中勳貴官員更是支持女眷捧公主的場,倒不計較面上的勝負。受當初的天香亂遺禍影響,許多人家養在深閨的大女難嫁。恨不得逮了機會盡量展示了自家教養出來的姑娘是多麼的純良大度,宜家宜室。
相較於南北兩隻已經野慣的隊伍,蕭婉初時拉上的貴女們難免落後,直到曼雲偷偷地在背後支了一招。
京中貴女最大的優勢就是佔了地利之便有權有錢,很快地就從市井之中僱傭了許多年輕健壯的姑娘。又再揚己之長弄出了些更帶文氣的賽法,倒是漸扳回局面。
紅梅不免私底找上門埋怨了周曼雲胳膊肘拐向了婆家大姑子。
周曼雲起先但笑不語,只慫恿着昱小子撲到紅梅懷裡替孃親補償了個塗口水的親親。
待紅梅依舊還繼續抗議,曼雲才低語解釋道:“你我各自南北,不過是京中過客,一時輸贏又有什麼打緊?若有朝一日,公主貴女帶動着京中女子拋頭露面漸成國中風潮,你與江南的髺銛女泯然其中,纔是真贏了。“
趁紅梅蹙着一雙英氣的眉頭靜思,曼雲笑着重又將昱兒抱回了自己的懷裡,親暱地蹭了蹭兒子嬌嫩的小臉。
眼下的幸福,是她在經歷了痛苦的前世後跌跌撞撞地得來的。捫心自問,曼雲由衷地認爲今生出現在生命中的紅梅、曼音等人要強過自己許多,甚至已然身死的薛素紈、賀明嵐也有着可圈可點之處。
命運是由什麼決定的?曼雲一時也想不通。但卻知道如果每個人生命中能多一些選擇不是壞事。
就象她選了做個安逸的妻子母親,紅梅要象姥娘一樣成爲可以標炳史冊的女將軍,而提前瀟灑甩手回到江南的曼音更喜歡別人喚她“先生”……
女人能夠自主的人生,無論過程有多少苦難。結局應當都不會是悲劇。
待等夫妻兩個夜裡細語交流,蕭泓認真地糾正了曼雲的一處錯誤。要掌控着自己命運的是人,根本就沒有男女之分。
蕭泓帶回了朝堂上的新消息。在他拋磚引玉之後,蕭家的莽三郎蕭淵經過幾個月的深思熟慮,也提出了一份很是“吃虧”的就藩計劃。
“其實,我們兄弟幾個年歲相近,打小受的教養也無差異,雖有心性習慣不同,但無論是誰坐上那個位置都還不錯。”,摟着妻子自吹的男人得意揚眉。在得了白眼後,才訕訕補充道:“起碼比陳朝後面那幾個把江山玩完的都強得多。”
“那是崽賣爺田不心疼!開國初就跟亡國之君比,丟不丟人?你敢保證蕭家的後世子孫就不會更荒唐……”
“不能!”,蕭澤爽快地應了,接着笑道:“我連蕭晗未來能如何都不敢確定。也只能保證了大哥穩當接位纔對我們兄弟更有利。”
相較於一起長大教育相近的其他兄弟。蕭澤確實有着別人所沒有的優勢。嫡長的身份,稍長的年紀,自小兄弟們都盡聽了長兄指揮的慣性。
曼雲暗忖若是蕭澤如前世般早早身死,蕭家諸子互相看不過眼以至禍起蕭牆的可能真的極高。
幸好他活得好好的,也幸好蕭泓肯灑脫地放下負擔。
只是曼雲對丈夫的贊還沒有說出口,枕邊人就徑直地發出了讓她無言以對的感慨。
“因了陳朝事,父皇深惡兄弟兄弟鬩牆。若不是我平日裡一直撐着無慾無求的拗勁兒。估計他老人家早就要下手削了我。”
一路掰指算下來,老二蕭潭妻族受逆案打擊,老蕭淵當日的屠城反省,被迫卸下軍職只能憑嘴皮子混日子的老四……蕭泓根本不信在樁樁件件對諸子的敲打中沒有了蕭睿的默許甚或是故意。
曼雲茫然地點了點頭,接着在一張大嘴覆上櫻脣時突然警醒了過來,伸手撐上了男人健壯的胸膛。
“你說你無慾無求的?!”。杏眼斜飛白,想顯着雌虎威風,卻透着含嗔帶笑的眼兒媚。
“只求你成了吧!”,沒好氣地哼一聲,蕭泓一手抓住曼雲的雙腕抻上了她的頭頂。結結實實地吻了下去。
或許抓緊時間,爲昱哥兒再添了弟弟妹妹纔是未來正經要打算的百年大計……
日光偷轉流年,熙元三年的新春歡歡喜喜地拉開了幕帷。
正月十五上元節的宮宴如羣臣預料早早地就散了。
明月當空,宮殿明徹的琉璃瓦與皚皚白雪相互輝映着,將紅色宮牆門外的兩道身影拉得老長。
蕭泓恭恭敬敬地扶着鬢染霜華的老父,鼻口觀心,靜默無語。
去國離鄉雖說不是悽苦的放逐,而是想尋振翼千里的夢想,但心情總歸會在離期將近時變得格外沉重些。
更何況,剛纔爺倆是從清寧宮一路行路而來。跨越了相隔甚遠的距離不在話下,但剛與癱瘓在榻的徐後告別時,父子兩個都有些唏噓落淚。
“知道這是哪兒?”,蕭睿緊捏了下蕭泓的手,低聲問道。
蕭泓輕輕地搖了搖頭。
宮門上的匾額嶄嶄新,隻字也無,剛纔老父帶行的路線也是抄了近道的七扭八拐,對於實際並未在後宮多待過的蕭泓來說,心中有着模糊的答案卻也不敢十分肯定。
“建章宮!”
隨着蕭睿的話音,看似深鎖的宮門不推自開,立在門邊的老者頂着個鋥亮的光頭。
蕭睿沒再說話,只帶着蕭泓一間一間走過了一直有被精心維護的宮室,最後一步一階地登上了建章宮的夕陽樓。
樓欄四圍空曠,清風入懷,飛檐掛角金鈴輕晃。一輪明月在微響的鈴音中暈開了銀色的漣漪。
“就算夕陽西下也依舊能觀了玉蟾當空。很美,是嗎?”,蕭睿入神地面着月色喟然輕嘆。
接着,他又從容地轉過頭對着身邊微愣的蕭泓開懷大笑道:“人生際遇無法言說。當年你姑母只想着回了北疆卻身死宮禁。而曾經賭咒說不再踏足皇宮的我卻成了這座宮城的主人。”
當然,他也同樣偏離了少年時的想法,成了天下的主人。
“不管將來會如何,現下即當美景就且自惜之!”,蕭泓在父親的笑聲中也咧開了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向着前方大張開的年輕雙臂攬住了明月,再合攏卻是緊緊地將眼前的老者抱在了懷裡。
“爹!”,蕭泓的喚聲帶着沙啞,而靠在帝王脖窩裡的臉龐又帶着孩子氣的賴樣兒。
蕭睿哭笑不得似的回手拍了拍蕭泓的背心,好半響兒才悠悠地嘆了一聲“癡兒!”
在夕陽樓上相擁呆站了許久的父子隔了好久。才一前一後地下了樓。
皇帝陛下細細碎碎地問了蕭泓一堆兒明日皇孫抓週的安排,又羅羅嗦嗦地指點了幾日之後出發燕地要小心的事情,才喚了內侍來引了燕王殿下去尋了他另有安排的妻兒。
“人老了,總是見不得離別。”,看着兒子離去的身影漸漸消融在黑夜之中。獨立宮院的蕭睿悵然地又是一嘆,“簡和尚,你真也打算離開這裡嗎?”
黑暗中突然現出的高大身影一下子伏跪在地上,光額觸石,砰砰有聲。
“我說過他只是我的兒子!也許……也許並不是你要護着的那一個。”
“他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就足夠了。”,簡懷直起身呆了一瞬,又立刻咬着牙重磕了一記響頭。
“那你就隨他去吧!”
風中的應許聲冷冷清清。彷彿不帶了半絲煙火氣……
放了丈夫與皇帝公爹單獨話別的曼雲,心頭有些微酸,爲着眼前同樣是借了機會與她再促膝相談的男人。
曼雲勸說過已晉升玄清觀觀主的徐訥跟她一道雲遊,就連拿了喜歡他拽仙氣十足長鬚的昱哥兒作誘餌,但卻被無情地拒絕了。
被穿骨挑筋的師兄徐羽同在洛京,經了治療已然大好,就算一道跟着北去也沒問題。還有兩個據說是師父骨肉的孩子,比着昱兒要大幾個月。照顧起來並不困難……
曼雲對師父師兄立意要留洛京的理由想了又想,隔了好久,才澀澀開口道:“師父是要留在洛京爲質,來保了我們安全嗎?”
徐訥抱着昱兒顛了顛,斜眼兒睨了眼曼雲。象是教着小孩兒他母親的想法是多麼的荒唐。
“師父!”,曼雲嗔惱着扁起了嘴。
“我若爲質,也不是爲了你們幾個!”,徐訥沒好氣地頂了句,才放平了語調,溫和地道:“你見識過夔長老那些人,如果還有南召毒師找上門來,我想不到天下間那裡還有比洛京皇城更讓我們父子安生的地界。”
“還是爲了把我撇開!”,曼雲猶豫了下,目光炯炯地盯緊徐訥,提聲道:“師父,要不索性我帶着銀子回南召作個了斷……”
“昱兒!你說你娘到底有多傻呢?”
徐訥抓着小孩兒白嫩嫩的小爪子在頜下磨了磨,不屑地哼道:“南召聖星殿的第三十七代的國師現在在此,用得着你不尊師令強自出頭?乖乖地在家帶了娃兒,別添亂就成。”
“畢竟銀子是聖蛇!”
隨着曼雲的話音,盤在她腕上的銀子昂起了頭,一雙琉璃黑瞳動也不動地凝視着徐訥的雙眼。
“離了南召的聖蛇水土不服早死了!”
徐訥曲指一彈,敲在了銀子的三角頭額上。他懷中的蕭昱咯咯一笑,湊身上前,有樣學樣地也來了一記。
吃痛的銀子攸地一下躥身咬上了胖小子的褲管,接着又瞬間藏了身,引得蕭昱興奮地哇哇直叫,不安生地開始尋蛇的鬧騰。
沒法子哄住孩子的徐訥只得放手把小子放到了地上,由着他與銀子玩了捉迷藏。
“既已身爲人母,就多爲孩子着想。一些事該放就放!”,打發了孩子,徐訥反倒可以板起臉訓了大人,“我當初只傳了你毒術,又沒傳給你負擔!”
見曼雲不作聲開始低頭思忖,徐訥繼續道:“如果你要盡了聖星殿傳人的責任,今後若有遇了有緣之人,將我教你的毒術傳承下去就是了。”
“什麼人都可以?”
“什麼人都可以!”
曼雲長長地嘆了口氣,明眸復了晶亮,嗔怪地怨向了徐訥,“師父如此放縱徒兒,若師祖與列代祖師知曉定饒不得您了。”
徐訥沉默了一會兒,才勾起嘴角輕聲笑道:“剛纔我跟你說過的話,好象我師父當年也跟我講過的。只是從前,我不太懂。”
南召國滅時,莽滄月將身血祭喚蠱神封聖星,在臨將身殉前趕走徐訥說的話,細想着跟今晚他們師徒的對答確實類似。
年輕的徐訥曾爲莽滄月沒對他存了復興聖星殿的指望而黯然神傷,即便走遍天涯,依舊無法真正的心安。
但此時,徐訥突然發覺已然觸摸到師父當日微笑着讓他離開的心境。
一聲通傳響了起來,來接曼雲母子的蕭泓跨進了門檻。
從地上抱起了蕭昱快速地塞進他親爹的懷裡,再扣了戀棧不去的徒弟手腕拖交到他丈夫手裡,眼窩鼻間有些發酸的徐訥透着如釋重負的高興,趕人速走。
“師父!”,周曼雲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望了望立在風中送別他們一家三口的青衣道士,脣間嚅嚅了幾下,揚臂揮手,高聲喊道:“爹!明個兒記得要爲昱兒的抓週觀禮!”
院門不領情,嘭地一聲牢牢地關上了。
徐訥後背牢牢地抵着門板,昂首呆望着天空的一輪亙古不變的明月。
剛纔將曼雲的手遞給蕭泓,讓他將人牽走之時,徐訥清楚自己心中半點不想往日陰霾帶來的沉重負擔會給曼雲造成一絲一毫的困擾,只想她如平常女子一樣過着和樂美滿的俗世生活,一生一世平安喜樂。
傳承並非負擔,親緣,也無關血脈。
“師父!娘……”
月無聲,靜靜地將華光撫在了徐訥俊逸出塵的笑臉上。
南召,洛京,燕州,或者更遙遠的北方……不論是此時,還是將來,咫尺天涯共一輪,何處明月不照人。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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