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唐靖的窘迫和誠摯的道歉,方琮卻連視線都沒有一絲偏移地繼續道:“某方面來說,客人的感覺還是非常靈敏的,這恐怕和您幼時的經歷有關。我實話說吧,當年我親手製出的那枚百錦囊原就是打算送人的。您也看出來了,那錦囊外頭的繡紋和整體款式都是男用的,所以那時我想送的,是一位男子。”
唐靖呆住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打破眼前的尷尬氣氛和緩解心中那一瞬間暴漲出來的驚恐。
方琮盯着陽光的視線又開始迷茫,像是陷入回憶中:“我年紀尚輕,雖也算是見識過人心叵測和世事沉浮,但對情之一字依舊懵懂。便是此刻我仍不敢說我懂這個字,更不想懂這個字,所以面對客人這段時間的好意,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兼之病體沉痾一直耽誤到現在。如果因此讓客人有任何不快,那麼我先在此致歉。說遠了,客人身份尊貴,之前更有亞城第一美人相伴,雖說並未結成良緣,但其實客人心裡也覺得那是一件好事吧?那麼我再說一件事:客人對我的心意,大半源自對我的未知……”
唐靖終於掙脫了呆愣的狀態,他迅速起身道:“真的很抱歉,我忘了,我還有事,在下先行告退……”
方琮並未起身阻攔,依舊將虛無的視線固定在那一方即將移走的陽光之中:“客人說的這句話,連同語氣和表情都和之前匆匆告辭的兩位屬下一模一樣呢。我大概從未告訴過客人,在我尚未出生之前,我的母親就已經爲我定好了親事,我和我的未婚夫是青梅竹馬,從三歲之後就從未分開……”
唐靖恨不得肋下生翅足下生風,只想着能儘快離開,所以他並未看到方琮的表情中漸漸漫染上的濃重苦澀。待他走到門邊的時候,方琮突然轉過臉來看着他的背影笑道:“我說的事情讓客人不快了麼?那果然還是就此打住更好了,如果我再次真心致歉,是否能讓客人的心情好一點呢?”
唐靖腳步一頓,伸出去開門的手也縮了回來,他苦笑道:“爲什麼你要道歉呢?明明是我不好……”
方琮正視着他的背影慢慢收回了臉上的笑容,她突然發現自己笑得臉頰很酸,於是伸手毫無章法地揉着臉頰,任由那份痠痛在臉上四處奔逃。方琮眨了眨眼睛,然後重新擺出了笑臉,用帶着純真笑意的聲音繼續說道:“既然客人並未因此覺得不快,那麼是否可以告訴我您的選擇呢?”
唐靖呆愣着,第一次發現自己對這個女子毫不瞭解,這個讓他生出異樣心思的女子,這個讓他不由讚歎的女子,這個讓他頗爲欣賞的女子,這個讓他哭笑不得的女子……他今天過來是想跟她說什麼呢?如果把這段時間想對她說的話都寫下來,那些信紙一定會堆得跟山一樣高的!他素來自詡口才絕佳,但爲什麼!爲什麼此刻會什麼都說不出來!快說些什麼啊!或者趕快離開這裡也好!爲什麼不能出聲,也不能動彈!我是哪裡壞掉了嗎?!唐靖幾次努力才擠出一句:“我選了什麼,難道你就會去做麼?”
方琮毫不猶豫道:“是的,只是若客人不慎錯選了別的,我在更改態度的同時會忍不住非常失望的。”
唐靖忍不住苦笑道:“是啊,像我這樣莽撞的人原就是會讓人非常失望的。此刻若我不能立刻做出決斷,只怕會讓方姑娘更加失望了,那麼我的回答就是:我不會做出任何選擇,因爲在下與方姑娘從未相識。叨擾多時,只怕屬下們會等的心焦,多謝方姑娘的招待,在下告辭了。”
方琮挑起一邊脣角似笑非笑道:“慢走不送還請順手關門,畢竟深秋風涼,小女身體羸弱不堪風寒。”
唐靖打開房門出去順手將門帶上,竟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方琮維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將視線鎖定在消失了陽光的空間裡,她就那樣坐了一會兒才突然用輕快的語調朗聲道:“人都走了,你還不出來?也該偷看夠了吧?怎麼不見緋流過來?漁火如何了?”
水色推開一扇隱蔽的側門慢慢走了出來:“主人一下子問這麼多可讓奴婢怎麼回答?按照順序來好不好?奴婢在您給九,咳咳,那位客人提出選擇的時候就在門後站着了,感覺偷看果然是很有趣的事情,如果下次有機會,奴婢會不遺餘力繼續偷看的。緋流在整理藥圃,她說方纔去送水是爲了澆灌藥圃,奴婢很感謝她的好心。漁火已經醒來了,奴婢給他用了藥,保證不會有任何後遺症,再過兩刻鐘就能起身。”
方琮輕輕“嗯”了一聲,盯着那塊區域沒有動彈。水色安靜地站在她身後,只一雙眸子緊張地盯着方琮的一舉一動。許久方琮才嘆了一聲:“好累啊,水色,你扶我去房裡睡一會兒吧,午膳不用準備了。”
水色立刻快步上前,手下使足了力氣將方琮託了起來,扶着她踉踉蹌蹌往院子裡走。方琮僵硬着身體跟着挪動,她邊挪邊笑道:“身子越來越弱了,略坐得久一點雙腿竟然就麻了。”
水色低笑:“主人又說胡話,明明就是您故意那樣坐的,寒玉姑姑教過的,這是端莊卻又不正經的坐姿,唬人最是好用,唯一的弊端就是容易腿麻。奴婢瞧着都覺得難受,難爲您整個撐了下來,其實奴婢覺得您不用那樣堅持也沒關係,畢竟那位客人看起來並不在意的樣子。”
方琮略略掙開水色的手臂,彎腰捶了捶腿:“何以見得?”
水色眨着眼睛笑道:“因爲奴婢瞧着那位客人幾乎沒正眼看過主人呢。”
方琮看着她也笑了:“不對,他眼睛雖沒看我,心裡可是看得通透着呢。今日我同他說的絕無半句虛言,他也給出了最好的選擇。我只希望他能一直糊塗着,不要找到我話中的漏洞,真的永遠都將我當作從未相識的陌生人才好。有時候有情比無情傷人,我與他,這樣就好了。”
十一跟十四在車上聊得正高興,冷不防車門突然被拉開,唐靖木着臉上來:“回去吧,回吧……”
十一瞪着十四: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按照你的法子來做,會一切順利嗎?
十四狠瞪回去:是很順利啊!你看,這不是讓他和方姑娘見上面了嗎?只是不應該這麼快就出來的。
唐靖端坐於車內,目光愣愣地盯着車窗處,對兩位下屬的的“眉來眼去”絲毫沒有察覺。許久他才醒過神來,他看了看四周突然道:“車子爲什麼不走?我不是讓你們回去了嗎?朗悅莊外面只有這一條路,我們的車架太寬,虧得這裡往來的人不多,不然我們得多招人恨……”
十一和十四齊齊一抖,兩人對視一眼,十一搶了先機丟下一句“我去駕車。”就鑽出了車門,剩下個十四孤立無援地坐着,她來不及對十一這種有難讓女人當的行爲表示憤慨,只好用一臉無辜的神情看着自家爺,恨不得能咬着手指頭,再掛個“二條”充白癡。可惜她搞錯了,唐靖說完話之後就維持着原坐姿繼續陷回發呆狀態。十四伸手試着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後小心翼翼地開口:“爺,出什麼事了嗎?”
唐靖一驚這才注意到自己在發呆,而且自己此刻的姿勢竟與方纔她所用的姿勢一模一樣,唐靖心頭沒來由的一慌,瞬間涌起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的窘迫。十四看着他手忙家亂地折騰,連忙探身穩穩地扶住他:“爺,您慢點!您這樣僵坐着是很容易讓腿腳發麻的,車上可不如平底穩,您別摔着。”
唐靖心中一動,立刻想起方琮之前維持着這樣的坐姿與自己交談了許久,她的身體那樣虛弱,自己離開之後還不知道會怎樣不舒服。十四看着唐靖又陷入發呆狀態並露出傻笑,正想開口問問卻又見他突然神色一凜,連笑容都變成了苦澀。唐靖的神色慢慢平靜,突然探手輕敲了下車門:“十一,你之前說過,方姑娘的病會因爲寒冷而變得更難將養吧?我記得府裡有好多可用的藥材,明天你送一些去安樂堂,如果李大夫能給方琮用就留下,費用就等着方姑娘知曉詳情之後付清就好,如果她不願意你再帶回來。”
十一不敢多問,只能先應下,然後繼續縮在車轅上安靜地看着車伕趕車。十四仔細想了想然後試探地開口:“爺,是不是方姑娘說了什麼讓你難過的話了?依屬下這段時間的觀察,方姑娘是位主意極正的女孩兒,這樣的人對自己認定的結果從來都會不遺餘力地完成,有時候甚至會使用些手段。如果爺的失落是因爲方姑娘說了些什麼,依屬下愚見,爺其實可以不用太當真的。”
“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