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雪生日這天一早,天空又飄起了不大不小的雪。寒雪醒的很早,睜開時屋外已是薄薄地鋪了一層銀白,洋洋灑灑的雪絨花飄落下來,碰到溫暖的肌膚時倏地一下子就鑽進去,溼潤清涼的觸點就好像煥發出勃勃生機一般,似是能從那裡長出春天綠油油的葉片來。
寒雪跟玄啓手牽着手,一路從鸞鳴殿走到宣正殿送他上朝。身後的宮人遠遠跟着,甚至略微向一邊錯開了距離,不敢跟在他們二人身後,生怕衆人的腳步將那兩串並排綿延開來的足跡攪亂,毀去地上除了白雪和腳印之外再沒有任何東西卻仍能令人倍感溫馨的畫面。
寒雪目送着玄啓那抹明黃色的衣角消失在宣正殿裡,轉身時擡頭望了一回灰濛濛卻絲毫沒有令人覺得陰霾的天空,記憶中,似乎每年到她生日的這一天都會下雪,從來都沒有例外過。
寒譽曾經開玩笑說,寒雪也許就是雪仙子轉世,所以每到這一天,上天就會用一場純白的雪來紀念這個特別的日子。寒雪當然知道,這個世上是沒有什麼雪仙子的,可是她從小就對這種純白到沒有一星半點瑕雜的無根之花情有獨鍾。
寒譽說,她出生的那天,天空就飄着大雪,那是那一年冬天裡的第一場雪,也是那一年最美的一場雪。她總是透過白茫茫的雪幕看見幼小的時候,自己拉着哥哥的手在花園裡那一片白梅花海中嬉笑的情景。
其實寒雪並不記得家中的花園什麼時候種過成片的白梅樹,反倒是之前去風無痕的德馨別院時,看見的那一片尚未開花的梅花林,還有拱門內唯一的一株櫻花樹,覺得跟記憶中的景象有些相似的地方。
但,世上的白梅樹還有櫻花樹大抵長得類似,她覺得眼熟,也沒有什麼不對。而在父親爲她修建納蘭府後院中的桃林和白玉石亭的時候,那株枯死了多年的櫻花就被連根拔去,填了廚房裡的竈火。
父親母親還有兄長曾經對她說過,她三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幾乎就要了她的性命,她醒來之後,只記得自己有父母兄長,其他的一概都忘記了,甚至一度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
那麼久遠的往事,她早就遺忘在了記憶深處,只是每每回想起幼時的摸樣,卻發現自己怎麼都記不起哥哥臉上暖如寒冬煦日的微笑,故而難免覺得有些失落,覺得自己丟失了很重要很快樂的記憶。
大概是因爲懷孕的緣故,寒雪近來變得尤其嗜睡,回到鸞鳴殿,在窗前小坐了一會兒,便覺陣陣睏意襲來,和衣躺上牀繼續睡去。等玄啓和玄英下朝結伴回來的時候,她又睡了一個時辰有餘。
玄英手裡提了一隻蓋着厚厚小絨毯的竹籃,竹籃上面用絲帶結成一朵大大的蝴蝶結,竹籃的邊緣還裝飾着小顆粉紅的長壽桃,看起來頗爲誇張。玄啓陰鬱地盯着那隻竹籃,似乎裡面是什麼令人厭惡的東西一般,只讓他恨不得將玄英連同那隻竹籃一起扔出鸞鳴殿外去。
玄英神秘兮兮地將竹籃放到桌子上,說着是他送給寒雪的生辰賀禮,絕對是又可愛又難得的稀奇玩意兒。寒雪盯着那竹籃看了好一會,仍猜不出玄英葫蘆裡又買了什麼藥,只以爲他又拿出什麼嚇唬人的東西來,專想看她驚愣的樣子。
忽而,竹籃裡的東西動了動,寒雪震驚地瞧着絨毯底下有一團東西蠕動了幾下,又蠕動了幾下,接着裡面傳出一聲低低的貓叫。
“喵……喵……”絨毯隨着兩聲低叫動了動。
“雲母妃,是貓啊,貓!”羿兒興沖沖的一把將絨毯拉開,只見裡面露出一團白乎乎肉墩墩的東西來,那小貓似乎是剛剛睡醒的樣子,白色的小腦袋從軟軟的墊子裡探出來,耳朵動了動,忽閃了閃眼睛,打着呵欠搖晃着站起來,瞪大眼盯着滿屋圍着它猛瞧的目光。
“雲母妃,你看,這隻貓的眼睛是藍色色的,像海洋的顏色一樣!”羿兒高興地將小貓抱起來,卻聽見玄啓冷冷地從鼻孔裡哼出一個音節。
“這貓產自異國,種名爲波斯,我也很喜歡它跟海洋一樣藍色的瞳孔。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兒,花了大把的銀票纔將它弄到手的,才三個月大,可愛吧?”玄英喜滋滋地顯擺道。
“哼!”玄啓瞟了玄英和那兒貓兒一眼,一看見這一人一貓,他就氣不打一處來。“都是你乾的好事,送禮便送禮,偏偏要將這貓帶上朝堂去,叫的朕頭都暈了。把朕叫暈了也就算了,還偏偏大臣說一句它就好巧不巧地叫一聲來附和。若不是最後這貓叫累了睡過去,朕今晚就讓你用它燉湯喝!”
總之,今天早朝時,大臣們震驚地看着陵軒大名鼎鼎的瑞親王爺雄赳赳氣昂昂地拎着一隻裝貓的竹籃去上朝,一場嚴肅的早朝還差點兒因爲這隻貓變成一場鬧劇。那幾個被貓叫附和的大臣當即變了臉色,就差以死相諫,要玄啓下旨將這只不知好歹的貓拎出去就地正法!
玄啓伸手欲要從羿兒手中將貓抱過來,“雪兒有孕在身,暫時碰不得這些小動物。韓徵,你找個伶俐的宮人先將這貓送遠些養着,等夫人生了,再帶回來養也不遲。”
羿兒聽說玄啓要將小貓送走,連忙抱着小貓後退了幾步,擡眸可憐兮兮地望着寒雪道:“雲母妃,讓羿兒養它好不好?羿兒絕對不讓貓咪靠近雲母妃,好不好嘛。”
寒雪對羿兒期待的樣子一向無法拒絕,這孩子沒有兄弟姐妹,難得喜歡一隻動物,就讓這隻貓陪陪他略減寂寞也好。“夜鶯,以後這貓就養在你屋裡吧,羿兒若想跟小貓玩兒,就去你屋裡,我生產前確實不宜過多碰觸這些小動物。”
羿兒聽見寒雪的話,歡呼地抱着小貓原地轉了三圈兒,隨即拉着玄英和夜鶯的手要去給小貓做小木屋.直忙活到傍晚的時候,玄英才滿頭大汗地造出了一隻小巧玲瓏的小木屋,摸樣雖然醜了些,不過畢竟是當朝親王第一次親手造的貓屋,衆人也只是掩口一笑,不敢對玄英的手藝做什麼評論。
羿兒經過一整天的冥思苦想,爲小貓定了一個名字叫“小可”,可愛的可。衆人都對這個名字深以爲然,連不待見小可的玄啓都覺得羿兒起的這個名字甚好。
下午剛入傍晚的時候,玄啓又被繁忙的政務纏了去,臨走時吻了吻寒雪的脣,說一定會遵守約定回來陪寒雪吃飯,晚上還有生辰禮物和一個驚喜送給她。
寒雪一個人坐在燈下百無聊賴,翻看父親託玄英帶給她的家書還有一本寒譽親手撰寫的小冊子,上面記載的都是孕婦需要禁忌碰觸的東西,列舉的非常詳細,看得出寒譽編寫這本小冊子的時候實屬費了一番心思。
寒雪正看得認真,突然聽見香染在殿外跟誰起了爭執。寒雪起身出去,卻發現來者乃是葉冰,她手中提着一隻食盒被香染擋在門外,看見寒雪出來兩眼一亮,連忙笑臉盈盈地迎上來。
寒雪只淡淡地跟葉冰打了一個招呼,心中暗暗驚訝於原來她其實也是一個寡情的人。原以爲跟葉冰之間的友誼會變成心頭的一道傷,可事實上並沒有那麼嚴重,至少她現在還能對着葉冰笑出來不是嗎?
可寒雪心底仍是酸楚難受,她曾經是真的將葉冰當做姐姐來看待的,事實上她現在也依然將葉冰當成姐姐。只可惜物是人非,她們之間愈漸淡薄的姐妹情似乎變成了一道屏障,堵在心裡難受,再也無法翻越。
想一想,兩人有時候面對面見着,也只是互相依着宮規打個招呼算是了事,寒雪就覺得很悲哀,宮裡的女人果然沒有長久的友誼可言,她們再也回不去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了,自打那天葉冰跟她說了那番話,寒雪突然發現她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對葉冰敞開心扉。
沒有哪個女人能對着一個誓言要分走自己夫君寵愛的女人敞開心扉吧。可寒雪並不恨葉冰,她有什麼理由去恨葉冰呢?葉冰說的對,在這深宮裡,玄啓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夫君,她既然獨佔了他,便要準備好去承受那些女人對她的嫉恨和厭惡。
“小姐,奴婢都跟柔婕妤說了,陛下今天不讓任何人來打擾小姐,可是柔婕妤不聽,非要硬闖鸞鳴殿,香染攔不住。”香染不耐煩地瞅了葉冰一眼,自從上次御書房的事件之後,她是越來越不待見葉冰。
香染覺得寒雪對葉冰的好全都是肉包子打狗了,寒雪從來沒跟香染提起過那天葉冰跟她說的那番話,只是因爲香染那天因爲擔心寒雪,所以獨自站在玉華宮的門內等寒雪,好巧不巧,就將葉冰的話聽得一字不落。寒雪不提,香染也假裝沒聽見,只不過是怕提起來惹寒雪傷心。
葉冰的話讓香染甚爲惱火,她想爭寵就爭好了,反正陛下心中只有寒雪一人,可葉冰說偏偏要說什麼她也是個女人也想要夫君的寵愛,這不是專門要惹寒雪不開心嗎?呸!虛僞!香染當時就在心中暗罵一句。
香染覺得,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葉冰更虛僞的女人!對葉冰的印象自然也是一落千丈。
“冰兒你進來吧。香染,你去御書房看看陛下的政務處理的如何了,晚膳時間到了,陛下若忙不能回來用,你就去御膳房挑幾樣陛下愛吃的給送去。”
香染瞟了葉冰一眼,極不情願地應聲離去,去時跟夜鶯使了眼色,要夜鶯看好葉冰,別在跟寒雪添堵。
寒雪將葉冰讓進屋裡,就見葉冰將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道:“雪兒,今天是你生日,這裡面是我親手做的幾樣小菜,不是什麼上得了大臺面的菜色,卻都是你最愛吃的。”
寒雪見葉冰興沖沖地將一樣又一樣菜擺上桌,心中不忍阻止她,可是憑她對葉冰的瞭解,她知道葉冰今天來找她,絕對不是爲了給她慶祝生日那麼簡單。
“冰兒,你別忙了,說吧,今天過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事想讓我幫忙?”寒雪說這話時心中狠狠一痛,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葉冰會用這樣的方式來見她。她實在不忍心看葉冰強扯出笑意來討好她,所以乾脆將話挑明,長痛不如短痛,既然姐妹做不成,至少當個普通朋友吧。
葉冰聞言,臉色有些微的泛白,她就知道她不明說,寒雪也猜得出她今天來目的並不單純。紅脣掀了掀,葉冰突然不敢按照事先想好的說辭跟寒雪攤牌。
“雪兒,我……真的只是想爲你慶生的……”葉冰明顯底氣不足,連她自己都覺得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想要狠狠抽自己兩個耳光。
寒雪長嘆一聲,認真地看着葉冰閃躲的眼神道:“冰兒,我太瞭解你了。你說謊的時候,就是用這種猶豫不決的口氣。說吧,如果我能幫到你,就一定幫你。畢竟我們……曾經是姐妹。”寒雪重重加了“曾經”兩個字,是啊,“曾經”,只是“曾經”而已,無奈的回不去的“曾經”。
寒雪見葉冰一臉爲難,下脣被皓齒咬的白森森的,心中便又是一記刺痛。“你既不願說,那我要先去休息了,晚上陛下要陪我慶生,這鸞鳴殿裡說不準會熱鬧到什麼時候去,我休息一會兒,纔有精神陪陛下。”寒雪說完,起身,作勢便要離去。
“雪兒!”葉冰見寒雪要走,噗通一聲雙膝跪地,死死拉住寒雪的裙角不放。她兩眼忽地涌上兩股熱淚來,順着臉頰滑落在地上,楚楚可憐的摸樣任誰看了都不忍心將她甩開。
“你說吧。”寒雪突然有一種感覺,假如她聽了葉冰要說的話,一定會痛不欲生,可是她真的不忍心將葉冰放着不管。不是因爲她顧念葉冰跟她的友誼,而是她天性的善良,讓她不人心去拒絕。
“雪兒,我知道,我今天的請求是非常過分,可是,我不能不來求你,宮裡只有你能幫我這個忙了,只有你的話陛下能聽進去了。”葉冰哽咽着,抓住寒雪裙角的手又用力幾分,彷彿是溺水的人握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死死地用力地握住。
“雪兒,我知道,陛下心裡只有你一個人,我知道我入不了陛下的眼。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就想要一個孩子,我求你讓陛下給我一個孩子。今天是你生日,你的任何要求,陛下都會答應你的,我求你幫幫我。我發誓,我只要一個陛下的孩子而已,我不跟你爭陛下的心,我會躲你躲的遠遠的,我只是害怕將來孤單單地過日子。”
寒雪聞言,淡薄細弱的身子猛地晃了晃,腳下一軟,就跌坐回軟椅裡。夜鶯見狀連忙上前拉起葉冰想要將她趕出殿外去,卻被寒雪攔下。
“葉冰,你也知道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還來求我,讓我求陛下給你一個孩子?你只想要一個陛下的孩子而已,你覺得這是‘而已’兩個字就可以一筆帶過的事嗎?你求我讓我的夫君給你一個孩子,葉冰啊葉冰,你讓我情何以堪!”寒雪此時已經分不清心中的感覺究竟是憤怒還是悲傷,她突然不認識葉冰了,不認識這個曾經令她願意真心相待的朋友。
“雪兒,我……”
“你別說了!”寒雪噌地一下站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讓自己穩住顫抖的語調,“我幫不了你,我也不能幫你。你走吧,今天我當你沒有來過。”
葉冰撲過來抱住寒雪的腿,字字血淚泣訴道:“雪兒,你有了陛下,現在也有了陛下的孩子,比起我你要幸運很多了。陛下已經下了旨,說你生日之後就要帶你去別宮靜養,這一走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陛下甚至已經通知各大臣以後將早朝挪至別宮,也許陛下這輩子都要帶你躲在別宮那個清淨的地方再也不會來。雪兒,我求你了!就一夜,如果我不能有孩子我便認了。雪兒!”
“夜鶯,送客。”寒雪用力想將腿從葉冰的鉗制中解脫出來,無奈她因爲有孕在身本就有些使不上力,而葉冰似是鐵了心地黏住她,她若不答應,葉冰就可能這樣抱着她的腿跪一整個晚上。
寒雪無奈地長嘆一聲,只得示意夜鶯將葉冰拖開,兩個宮人隨後上來架住葉冰的胳臂將她拖出紫宸殿,寒雪聽見葉冰越漸遠去的呼喊,頓覺心力交瘁,忽而腹部一陣刺痛,寒雪捂着腹部,額上冒出層層冷汗來。
夜鶯見寒雪不對勁,連忙將她扶上牀躺好,趕緊叫人去通知玄啓和李院正。玄啓正在御書房跟陸彥青還有玄英商量重要的事,聽聞鸞鳴殿的宮人驚慌地跑過來說寒雪身體不適,登時臉色大變,扔下兩個人便衝向了鸞鳴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