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杜紫英來見楊鐸,恰好在院子裡碰見林秀蓮坐在廊下看兩個小宮人踢毽子。
杜紫英禮節性的向林秀蓮問安,所有的情緒都藏在心底。
林秀蓮扶着欄杆站起身來,微笑着走了過去,寒暄了一句後悄聲對他道:“我在上次的亭子裡等你。”
杜紫英只覺得是自己聽錯了,目光中滿是探詢震驚之色。
林秀蓮含笑衝他點了下頭,穿過庭院,拾階而上,緩緩向偏殿裡去了。
杜紫英這才確信無疑,方纔林秀蓮確實是說在亭子中等他,登時萬千滋味百種頭緒一起涌上心頭,強壓了下去,快步向正殿去見晉王。
林秀蓮在偏殿裡尋出那個缺了口的鐲子,用一方帕子包好,放入袖底,出了偏殿,對露露說道:“今日天氣好,我想出去走走,你隨我來就好了,不用他們跟着。”
露露便讓那兩個小宮人退下,親自隨着林秀蓮出了桃花塢,院子外花木扶疏,小徑貫穿其間,林秀蓮尋思着杜紫英見楊鐸估計會談很久,只管漫無目的的在園子裡賞花觀魚,消磨時間。
走了一會累了,林秀蓮就在湖邊一方涼亭裡歇息,依着欄杆看亭子下方的五色金魚啄着落入湖水中的海棠花蕊。
草木花影間緩緩走來幾人,有說有笑,林秀蓮不覺回頭,原是王夫人,程娘子,袁娘子三人。王夫人與程娘子有說有笑的在前走着,袁娘子不遠不近的綴在兩人後頭,心不在焉的看着一旁的海棠花。
王夫人先看見了倚在欄杆上的林秀蓮,快走了幾步上前來行禮,“妾身正要去桃花塢給王爺王妃請安,不想王妃在這裡觀魚,王爺呢?”
林秀蓮略點了下頭,示意他們起身。
露露在一旁回道:“王爺在見客。”
袁明玉黯然的眸子忽然一亮,楊鐸在見客,見的可是表哥?方纔一路上王夫人與程娘子兩個一唱一和,含沙射影的沒少擠兌她,她只裝作聽不懂,也不迴應,並不是她大度,而是因爲不屑,對於馬上就要飛出籠子重獲自由的雀鳥回過頭去看關在籠子裡的鳥,總覺得他們是那樣的可笑。
王夫人也湊到欄杆前去看金魚,“這裡的金魚倒是比西苑裡養的更好些。”
程書瑤道:“聽說常吃花蕊的魚,肉也會有花的芬芳。”
王夫人笑着道:“府裡上下都知道王妃愛吃魚,原來程妹妹也愛魚,只是程妹妹既愛魚,難道不知道金魚是吃不得的?”
程書瑤淡淡一笑,順着王夫人的話說下去,“妹妹一時貪戀這魚兒色澤鮮豔,肉質芬芳,倒是忘了。姐姐說那飛魚服上的飛魚就是比着這樣的金魚繡的吧?”
林秀蓮原也沒留心他們說些什麼,聽見說起飛魚服,知道王夫人與程娘子又要奚落袁明玉,不禁皺了皺眉頭。
袁明玉心頭一窒,繼而又釋然了,只管立在亭子另一側憑欄臨風。
王夫人笑罵了程娘子一句,“你可真是越說越忘形了,穿飛魚服的可都是錦衣衛,我哪裡見到過,王妃大約見過,那些錦衣衛不是常在桃花軒那邊出出進進的嗎?對吧,袁妹妹?”
袁明玉這個時候再不好置身事外,慢慢轉過身來,臉上掛着淡笑,眉眼間看向王夫人時更多的卻是輕慢,“只顧着看那邊的海棠花,沒留心,夫人方纔問我什麼倒是沒聽清楚,夫人再說一遍可好?”
王夫人對上袁明玉的雙眸,被她的輕慢鄙視弄得心頭十分不悅,剛要回擊兩句。林秀蓮慢慢抖落手中的花瓣站起身來,“這亭子裡景色不錯,諸位再玩一會兒,我去前面看看,少陪了。”言罷撇下衆人,帶着露露一徑去了。
林秀蓮忖度着時間也差不多了,出了亭子,搖搖擺擺的往行宮的西南角門方向走去,出了角門,再走一段距離,便是上一次與杜紫英見面的亭子了。
林秀蓮剛到亭子裡,就看見杜紫英從遠處山道上走來,露露識趣的退到了遠處一株槐樹下,若是有人來,可以方便提醒林秀蓮。
杜紫英快步走入亭子,歉然道:“跟殿下談了點事,讓你久等了。”
林秀蓮微笑道:“我也是剛到,方纔在園子裡看了會花。”
上次見林秀蓮,她暈倒在桃花林裡,下身出血,杜紫英雖然抱她回屋,可礙於身份不能久留,別後日夜掛念,再見連一句稍顯關心的話都不能問,只能問一句再簡單不過的,“你近來身子可好?”
林秀蓮道:“挺好的,聽他們說上次我暈倒多虧你極是趕過去。”
杜紫英淡淡一笑。
林秀蓮從袖底取出帕子包裹的鐲子,“這個還給你。”
杜紫英詫異道:“這是什麼?”
林秀蓮塞入他手中,“你看了便知。”
杜紫英拆開帕子,裡面躺着一個通透的鐲子,鐲子裡一抹翠綠,一抹陽紫,若水中荇萊,若風中絲帶,只是鐲子當中有一個缺口,生生把那一抹綠跟那一抹紫阻斷開來。
杜紫英再擡頭望向林秀蓮時,目光幾許複雜,“你是何時知道的?”
林秀蓮道:“上次跟明玉聊天,她看見我戴着,告訴我的。既然知道了這個鐲子對你來說意義非凡,我就不能再留着,你好好收起來,將來把他送給你喜歡的女子吧。”
杜紫英不肯收,“這是當初母親送給你的,再說也跟了你那麼多年,你留着吧。”重新遞迴了林秀蓮。
林秀蓮着急道:“蕭略哥哥,你知道,我還鐲子只是一個原因。”
杜紫英聽林秀蓮這樣稱呼自己,心頭一蕩,眼圈有些腫脹,“我知道,等我,等我遇見喜歡的女子,我會找你拿回去,你先替我收着,可好?”他的聲音已幾乎哀求了。
林秀蓮不敢看他的眼睛,匆忙垂下了頭,不肯收鐲子。
杜紫英捏着那隻鐲子,也慢慢轉開了臉望向別處,微微仰起臉,似乎一低頭眼中就會有什麼東西要落下來。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林秀蓮不好再沉默下去,“明玉那天還說,我爹爹之所以陷害你家人,就是爲了悔婚,你信這個說法嗎?”
杜紫英忙道:“你莫要聽明玉她亂說。”
林秀蓮淡淡一笑,“我不會聽信誰的一面之詞,我這幾個月一直在研究律法方面的書籍,也看了不少卷宗,如果有機會讓我見到當年那件案子的卷宗,我相信我可以查出真相。”
杜紫英道:“我從來沒有因爲這個怪過你,你又何必呢?”
林秀蓮道:“我也不是爲了誰,就是不相信爹爹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杜紫英默默點了下頭,“明玉很快就可以離開王府了。”
林秀蓮十分吃驚,“真的嗎?王爺會同意?”
杜紫英道:“王爺同意了。”
林秀蓮沉吟良久,說道:“你應該知道她這樣做是爲了什麼。”
杜紫英道:“我知道,可是那不可能,在心裡我一直是拿她當妹妹的。不過是去是留是她的自由,我也不能干涉。”
袁明玉自林秀蓮離開亭子後就鬼使神差的跟着她,果然看見她走進了這個亭子,因爲露露在外守着,袁明玉只能躲在遠處,看見林秀蓮跟表哥見面,她心裡滋味很不好,他們兩人說的話她聽得不太分明,斷斷續續的,偏偏杜紫英這一句話大約是因爲一時意氣,聲音大了幾分,被風吹送進了她的耳中,袁明玉瞬間如蒙重物錘擊,頭暈耳鳴,呆若木雞。
林秀蓮默默的點了點頭,“沒有別的事,那我回去了。”
就在林秀蓮與杜紫英擦肩而過時,杜紫英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把那個鐲子推回到她腕上,什麼都沒有說。
林秀蓮震驚的盯着他。
杜紫英坦然的回視着她質疑吃驚的目光,微笑着。
林秀蓮咬了咬脣,“那我,我先替你保管。”
“好。”杜紫英的笑溫和如暖陽。
林秀蓮怔了怔,遂轉身離開。心裡默默的想,袁明玉要走,還是楊鐸允許的,楊鐸爲什麼沒有告訴自己呢?他這麼做是爲了什麼呢?
楊鐸送走了杜紫英,不見林秀蓮,問起來,宮人們說她去了院子,楊鐸不放心,親自去找,卻看見王夫人與程書瑤迎面走來,詢問下,知道林秀蓮往西南方向去了,遂撇了王夫人與程書瑤,匆匆向西南方找了過去。
王夫人與程書瑤站在日頭底下看楊鐸匆匆離去,心裡滋味都頗爲複雜。
楊鐸找到行宮的西南角門,正欲轉身,不知怎麼又停了下來,左右顧盼一瞬,徑直出了角門,沿着山道走去,沒走多久,就看見花門掩映下,遠處亭子裡似乎有人,楊鐸心頭一喜,定睛再一看,發覺除了林秀蓮還有一人,那人似乎是杜紫英。
楊鐸腳步忽然變得千斤重,死死的盯着亭子裡的兩人,再也移不動腳步。
槐樹的白色花串在風中飄飄晃晃,花香芬芳,亭子被槐樹環繞,林秀蓮與杜紫英面對面站着,中間隔着一段不親密但很親近的距離。
楊鐸忽然轉身大步離去。
袁明玉躲在暗處,忽然間回頭,竟然看見了楊鐸離去的身影,她只疑心自己看錯了,又死死的瞅了幾眼,才確信自己沒有看錯,心裡默默想,楊鐸也一定看見她跟表哥了吧?
林秀蓮從亭子裡出來,露露忙迎了上去,袁明玉也忙蹲下了身子。
“可有人來?”
露露笑的一派天真,“沒有。”
“回去吧。”林秀蓮提步向山上走去,露露緊緊跟在她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