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雨越下越大,次日早晨已呈瓢潑之勢。
早膳後,雨還不見小,楊鐸命令衆人在驛館中待命,等雨停了再繼續趕路。
一場秋雨一層涼,不用趕路,林秀蓮窩在房間裡也懶得出門,早膳是暗衛們送來的,她用過後自有暗衛來收拾。坐在窗口看着雨發了會呆,取出那部藥典醫書閒閒的翻着。
聽見有人在外敲門,林秀蓮心中一緊,愣了一瞬後,把手中的醫書收了起來才走去開門。
袁明玉站在門外,目色茫然的盯着外面的雨出神。
林秀蓮問道:“請問麗妃娘娘有什麼事?”
袁明玉沒有回頭,仍舊望着屋檐外的雨幕,夢囈般的說道:“昨天晚上我夢見表哥了。”
林秀蓮看她沒有進屋的意思,便擡步走了出去,“你經常夢見他嗎?”
袁明玉搖了搖頭,“不經常,他告訴我說他還沒有死呢,還說在北海邊兒上等我,就像是真的一樣。”
林秀蓮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的,杜紫英武藝高強,或許真的能夠躲過那場災難呢?不過從杜紫英遇難的消息傳到京中到現在,也有快一個月了吧,若是他真的活着,應該會有消息傳到京城,一直沒有消息,又這麼久過去了,他應該真的已死。
袁明玉收回神思,回過身來對林秀蓮說道:“昨晚皇上接到京中的飛鴿傳書,大約是內閣首輔給他的信,說你父親與你伯父的罪行被舉報出了很多,林林總總不下百條,鬧得滿城風雨,內閣與錦衣衛聯手,已經着手在調查他們兩人了。我本來以爲要等從北海回來後這些事情纔會進行,沒有想到這麼快。想了想,大約皇上這樣做,是不想你親眼看着難受,所以把你帶了出來,趁你不在的時候去做。”
林秀蓮心裡唏噓不已,良久才嘆了口氣,說道:“這都是早晚的事兒,眼不見心不嘆,這樣倒也好,多謝你告訴我。”
袁明玉深深望了林秀蓮一眼,感慨道:“你倒是淡然。”
林秀蓮苦笑,“不淡然還能如何?當初告訴你真相的時候我就知道會有有今天的情形。”
袁明玉點頭道:“那倒也是。”過了片刻她又說道:“秋雨下起來就難停,不知要在這裡耽多久呢。我心裡又盼着去北海,又怕真的到那裡。沒有到的時候還可以給自己留一點幻想,幻想到了那裡表哥沒準就出現在我面前了。等真到了那裡,發現希望永遠實現不了,那該是怎樣的絕望呢。”
廊下有火爐並茶具,原是暗衛們拿來方便林秀蓮煎茶用的,林秀蓮撥開爐子,舀了清水放在爐子上燒着,拿了一把團扇,蹲下身去在風口處扇着,“下雨什麼也做不了,我給你煎一杯茶喝吧。”
袁明玉也不客氣,回到屋中搬了一把椅子出來,就在林秀蓮旁邊坐下去,看着她煎茶。思緒飄渺,忽然想起一事,輕聲說道:“還記得幼時在姑媽家住着,有一次也是下雨天,悶在屋子裡出不去,就與表姐打雙陸玩兒,偏生你去了,鬧得厲害,我們的雙陸再玩不下去,氣的我啊,當時就哭了起來。表姐性子好,在我們兩個中間總是做和事老,哄哄這個,逗逗那個。”
林秀蓮搖扇子的手停了下來,回憶了一會道:“你說的這件事兒啊我是真記不住了,不過我自幼就不喜歡下棋,打雙陸這些遊戲。蕭如姐姐確實好性子,我們那時候太小,她就像是個小大人,凡事都讓着我們。”
袁明玉笑了笑,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兒,“記得還有一次,大中午的,你偏要乘舟下湖玩兒,偏府裡划船的娘子不在,你便要自己搖櫓,那次表姐都氣哭了。”
那件事情最後還是杜紫英解決的,他親自帶着林秀蓮在荷塘中劃了半日的船,最後林秀蓮累得睡着了,杜紫英才把船重新搖回去。
林秀蓮笑嘆了一聲,“想想我那時候也蠻任性的。”
兩人都避而不談杜紫英,可是那時的大多記憶都與杜紫英有關,所以說了幾句,就聊不下去了。
正好,茶水滾了,林秀蓮先倒了一杯茶給袁明玉,自己又倒了一杯捧在手裡慢慢啜着。
一杯茶水喝盡,雨勢仍不見緩,袁明玉起身道:“叨擾多時,告辭了。”
林秀蓮起身待她離開,仍舊坐下去喝茶,坐得久了,縱使熱茶一杯杯喝下去人也有些冷了,林秀蓮遂回房中拿了一條毯子出來,把那本藥典也一併拿了出來,擁着毯子坐在廊下一邊喝茶,一邊看雨,一邊翻書,好不愜意。
驛館中爲了便於巡防修有一座高高的瞭望臺,楊鐸站在瞭望臺上,望向官道的盡頭,可是雨太大,目力根本不能及遠。忽然一個回身,卻是看見林秀蓮所居的屋子方向,廊下一個模糊的身影,擁着毯子抱膝靜坐,可惜隔着雨幕,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楊鐸愈發覺得這場大雨可惱了。
趙六兒聽暗衛說楊鐸在瞭望臺上,怕他站在高處身上冷,趕緊拿了一件披風給他送來,可是剛走到臺下,就看見楊鐸雕塑般立在上面,身子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一瞬不瞬的,趙六兒愣了一會,明白楊鐸所望的方向正是林秀蓮的屋子,心頭一凜,卻又不敢上前去打擾他,怔怔的在臺下等候。
正午十分,雨總算是停了下來,衆人吃過午膳,收拾了行囊正打算繼續趕路,豈料又淅淅瀝瀝的下了起來,無奈只能回到驛館裡繼續等候。
趙六兒一邊把筆墨紙硯重新取出來放在案頭,一邊嘀咕道:“後秋裡最容易連陰,這雨也不知多早晚會停呢。”
楊鐸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站了良久都沒有動一下。
張進從外頭冒雨進來,把一道密奏送到楊鐸手中,“皇上,一封是北海來書,一封是內閣送來的。”
楊鐸沒有接,趙六兒忙從書桌後轉了出來,雙手接過。
楊鐸這才轉過身來,“先放着吧。”
張進不明所以,隨即便告退出去了。趙六兒其實也琢磨不透,按照楊鐸的吩咐,把兩封信都用鎮紙壓在書案上。
袁明玉自外頭進來,手中端着一壺一杯,“後面院子裡有幾株黃菊花,開在雨中也是辜負了,我就摘了拿來泡茶,清肝明目,皇上嚐嚐。”
楊鐸略點了下頭,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去。
趙六兒識趣的退了出去。
袁明玉倒了一杯茶遞給楊鐸。
楊鐸看着白瓷杯中淡黃色的液體,聞着亦有一股淡淡的苦澀,送到脣邊喝了一口,倒是滿口清香,“桌上有兩封信,一封北海的,一封內閣的,你猜猜裡面寫的是什麼?”
袁明玉出了會神,倒不像是在思考,“北海那邊的來信應該是戰報吧,丁零人剛剛大傷了元氣,遇見大雪,勢必還要出來劫掠,我方的將士雖然也有損耗,想必對付一些流寇還是綽綽有餘,再說皇上的軍餉算算日子也該送到前線了,所以北海那邊一定是捷報了。至於內閣,應該是林道明兄弟的罪行整理出來,調查取證,想必有了眉目,所以周紹陽應該是向皇上請示下一步該當如何。”
楊鐸露出一個讚許的表情,道:“拆開看看吧,看是否有出入。”
袁明玉遂從鎮紙下拿起那兩封信,上面那一封是北海來的,果然是捷報。下面是內閣的,周紹陽在信中挑了林道明兄弟幾樁大罪簡略的敘述了一下,緊接着便是請示皇上該如何辦理。
袁明玉看罷,遞給了楊鐸,楊鐸略微掃了一眼,又遞給袁明玉,袁明玉便把兩封信都丟進了溫茶水的火爐中。待兩張紙都燒成了灰燼,才問道:“北海那邊不用回信,內閣呢?你打算怎麼辦?”
楊鐸放下茶杯站起身來,似乎有些煩躁,“我已經答應過她,至少也要給他們兩人留一條活路吧,這樣吧,你跟周紹陽說,朕希望他們兩人可以自動上書認罪,朕會恩准他們致仕。”
袁明玉眼中閃過幾分不解幾分不甘,“僅僅是致仕,也太便宜他們了。”
楊鐸迴轉過身望着袁明玉,“若是提及沈蕭兩家百餘口的人命,這樣的處罰確實太輕了,可是當年的案子是先帝一手辦的,先帝駕崩已久,我不可能這個時候跳出來指責他,說他的不是,爲你們翻案。所以你們兩家的冤案不能重新審理,這件事無法追究。”
袁明玉神色黯然下去,“我知道,我一開始都知道不可能沉冤昭雪。方纔是我太激動了,皇上別見怪。”
楊鐸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委屈你了。”
袁明玉輕輕搖了下頭,“我沒有什麼委屈的,死去的人才真正委屈。不過人死不能復活,就算是殺了林道明兄弟,他們也仍然不能復活。這樣的結果,他們在九泉下也會心安的。”
楊鐸淡淡一笑,“你總是這樣善解人意。”伸手把她攬入了懷裡。
袁明玉心底有一些抗拒,還是沒有躲避,乖順的靠在楊鐸懷裡,眸子深處有冷光閃爍。
袁明玉的發間有淡淡的薔薇花露的香味,楊鐸閉着眼輕輕嗅着,柔聲問道:“你在想什麼?”
袁明玉淡淡道:“想北海啊,當初若不是皇上,我只怕現在連命都沒有了吧。”
楊鐸道:“你真是這樣想的嗎?”
袁明玉輕點了下頭,“對啊。”
楊鐸不無感慨的說道:“女人總是這樣善變又這樣令人琢磨不透。他死了,你想通了,忘掉了他。可是她呢?她何時也能想通。”
袁明玉愣了一瞬後,才轉過來楊鐸後面那個她指的是林秀蓮,“皇上放不下她,可以慢慢等的,女人的心總是最軟的,精誠所至,金石爲開,總有一天她會回心轉意的。”
楊鐸反問道:“是嗎?”忽然淡淡一笑,道:“我摟着你心裡想着她,你竟然一點都不在意?”
袁明玉也是淡淡一笑,道:“你是皇上啊,三宮六院再平常不過。再說了,你想着她的時候還可以摟着我談笑自若,你又何曾還是以前那個你?”
楊鐸含笑點了下頭,“想不到最後卻是你最瞭解我,你說的不錯,我們都變了,都已不是從前的樣子。”說着低頭在袁明玉耳畔親吻了一下。
窗外的雨越發大了,薔薇花香氤氳開來,窗內卻是一室旖旎,秋雨帶來的寒涼漸而被溫情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