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林秀蓮拖着幾根手臂粗細的樹枝並幾根藤木條子奔了出來,她就在楊鐸身旁動手,用劍把樹枝上的小枝椏削掉,又把幾根樹枝並排放好,想用藤木條子把他們捆綁起來,只是已將十月中旬,北地的樹木多已枯萎,藤木並不堪用,稍稍用力便崩斷了,林秀蓮猶豫片刻,又奔回了林子,不多大會再回來時,手上拿着幾件黑色袍子,楊鐸認出是那幾個殺手的衣服,想來是她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
林秀蓮把黑袍撕開,搓成繩子,這才把樹幹結成雪橇的模樣,她從未做過這些粗重的活計,又使不慣劍,手心在楊鐸與刺客拼命時本就被她自己摳破了,方纔砍樹時用力過度又被劍柄磨開了凝結的傷口,修整樹枝時樹木的碎屑也多少有一些刺入了掌中,此刻一雙原本纖細柔軟的手,手背上看着還好,手心裡早已鮮血淋漓,她忍痛結好樹幹,又用餘下的黑袍搓了一條粗長的繩子系在‘雪橇’的前面,便於拖拽。
楊鐸在一旁看着,尋思她大約是陽臺山那一次見杜紫英做過同樣的東西,雪橇是北地才特有的,連京師都沒有,她一個生在江南煙雨中的官家小姐是如何知曉?
對於杜紫英,時至今日就算他已死於雪崩,楊鐸還是耿耿於懷。
楊鐸一直以爲是因爲林秀蓮心裡喜歡杜紫英,自己纔會忿忿不平,到此刻才明白自己的心意,自己一直能釋懷,卻是因爲那一次出生入死,陪在她身邊的是別的男人而不是自己。關山飛度,戎馬相隨,不僅是女子會希望能與心愛的男子有這樣的陪伴共度,其實男子又何嘗不想與心愛的女子如此共歷生死?楊鐸一直耿耿於懷卻是因爲錯過,錯過了那一次與她患難與共的機會。
至此,楊鐸徹底釋然,無論她心裡曾經有過誰,愛誰更多一點,這一刻是自己陪在她身邊,不是別人,同樣的,也是她陪在自己身邊,不是別人。她爲了自己不惜以身試藥,更雙手血肉模糊只爲給自己做一張‘雪橇’。
流過血,受過傷,死過又活過的感情才更顯真摯吧?
楊鐸心中有千言萬語,到嘴邊卻只有一句“我愛你。”語調雖然輕,卻纏綿悱惻情意綿綿。
林秀蓮正要扶楊鐸坐上‘雪橇’,一時愣住,伸出去的手也僵在那裡,楊鐸捏住她的手腕,拉她在身畔坐下,用水囊中的水把她雙手沖洗乾淨,拔去刺入她肉中那些細小的木屑,把僅剩的金瘡藥塗在她掌心的傷處,撕下自己的袍子把她的雙手嚴實的包裹起來。
林秀蓮看着自己被包成糉子一樣的手,適才回過神來,皺眉道:“你是第一次給人裹傷吧?包的可真不咋樣。包成這樣我怎麼拉你呢?”雖然是一臉嫌棄,卻沒有解開那些布。
楊鐸怕林秀蓮太過勞累,不願意坐那張‘雪橇’,林秀蓮卻堅持把他推了上去,冷冷的說道:“你不想坐是想讓殺手們追來嗎?我可不想跟你一起送命。”
溪水邊本來就沒有路,有的只是大大小小被水流沖刷的溜圓的石子,雪橇在上面極難滑動,唯一可欣喜的是一路都是下坡,雖然坡勢極緩,但也稍稍可省林秀蓮一些力氣,她把繩子打了個結套在肩膀上,弓着身子拖着楊鐸一步步朝前走,就像是一頭小牛。
走了一程,坡勢漸漸變得陡峭,林秀蓮也稍微輕鬆一些,楊鐸看着兩邊的蒼山與腳畔的溪流迅速的向後飛去,意識卻越來越模糊。
後面沒有任何動靜,林秀蓮不覺回頭張望了一眼,見楊鐸神色委頓,雙目緊閉,一下子慌了,鬆開繩子奔到他身邊,輕輕搖着他的手臂,“不要睡,醒醒啊。”
楊鐸疲倦的睜開眼,對林秀蓮微笑。
林秀蓮想了想,道:“我給你唱首歌吧。”
楊鐸有了兩分精神,“好啊。”
林秀蓮重新拖着楊鐸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唱着: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君兮君不知。
她的嗓音清甜婉轉,唱歌時也說不出的清越悠揚。有時忘記了歌詞,就哼過去,同一首曲子,她哼唱出來的竟然比那晚月下吹奏的笛子還要好聽。唱完之後,她忙說道:“楊鐸,你在聽嗎?”
楊鐸道:“我在聽,很好聽。”
林秀蓮想了想,又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楊鐸道:“好。”
林秀蓮說道:“前朝有個叫王磐的人,他給女兒挑選了一個佳婿,但是女婿家裡很窮,王磐的妻子就不答應,屢次阻攔,不許女兒嫁給那個人。你知道這個王磐是怎麼做的嗎?”
楊鐸淡淡一笑,道:“若是王磐懼內,只好替他女兒另覓佳婿了。”
林秀蓮聽楊鐸還會開玩笑,看來他精神還成,略覺放心,亦微笑着道:“纔不是呢,這個王磐啊,是個頂聰明的人,這一年城裡的燈節很熱鬧,王磐的妻子想去看燈,王磐就答應了,燈節當天就帶着妻女盛裝出門,其實他暗中早已與女婿商量好了,燈市上人多,他就趁着妻子不注意,把女兒領去了女婿家中,直接就拜堂成親了。”
楊鐸忍不住笑了,笑了兩聲後就咳嗽了起來,咳嗽牽動着身上的傷口,痛得他額上青筋暴跳。
林秀蓮有些慌了,“你怎麼了?”
楊鐸止住咳嗽,忙道:“沒事,這個王磐確實很聰明,生米成了熟飯,他的妻子就算事後知道了,也,也無可奈何。”
遠處溪畔果然有幾間民宅,林秀蓮激動得歡呼起來,“楊鐸,前面就有人家,你再堅持一會。”
楊鐸頭腦發暈,根本看不太清楚遠處的景緻,微笑着道:“好。”又說:“你歇一會吧。”
林秀蓮忙道:“我不累。”
楊鐸覺得眼皮子越來越重,靈臺最後一點清明又要墜入黑暗的深淵中。
林秀蓮走了幾步,又喚道:“楊鐸。”
“嗯。”
“你也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嗯。”
林秀蓮有些焦急,“我等着聽呢,你快一點。”
“好。”
可是答應了之後還是久久沒有聲息。
林秀蓮腳下快步前行,口中催促着楊鐸道:“快說啊。”
楊鐸這纔開始講故事,“南宋初期,一個叫做胡舜申的人..逃難過江南..他說..過平江..看見城中沒有一間完好的房屋..河中也沒有水可以喝..不是河水乾涸了..而是..水中都漂着屍體..到吳江的時候..發現了三間沒有燒燬的屋子..可是屋中陳放了無數的屍體。垂虹亭橋也沒損毀了..燕子飛來..沒有屋子可以築巢..他乘的船..上面有帆..燕子就銜泥..在船帆上..做巢。”
聽楊鐸斷斷續續的說完,林秀蓮只覺得無限淒涼,泫然欲泣,“這個故事是真的嗎?”
楊鐸的聲音益發低沉,“己酉避亂錄。”
林秀蓮道:“你是說這個故事出自己酉避亂錄對嗎?”
楊鐸道:“是。”
林秀蓮亦覺得精疲力盡,看着遠處的農舍已經不遠,可是腿似乎有千斤重,腳卻越來越軟,踩在地上宛若重物跌入雲端,跌下去時縱然費力,可是想再擡起時更加困難。她顧不得擦額上的汗水,小牛一樣拼命超前跑,卻跑的越來越慢,“我也再給你講個故事。”
後面沒有聲息。
林秀蓮提高了聲音,“楊鐸,我要再給你講個故事,你在聽嗎?”
楊鐸道:“我好睏,累,難受,想睡。”
林秀蓮故意裝作十分生氣,“不許睡,你若是不聽我的故事就睡着了,我,我恨你,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楊鐸的腦中又清晰了一下,“好,我聽,不睡。”
林秀蓮道:“前朝有一個太監叫陳矩,他爹爹是京郊的普通百姓,務農爲業,有一次被叫去給一個太監服役,結果捱了打。他回家之後就發憤把九歲的兒子陳矩閹了送進宮中當太監,這個陳矩啊,通過五十年的努力,最後終於爬了上去。這還不算啊,有一次他又被一個進士給打了,再次發憤,把幼子陳萬策送去讀書,後來陳萬策中了進士。”
林秀蓮講完了,就忙喚道:“楊鐸,你還在聽嗎?”
“在,這個陳父,若是,若是有一天被叫花子打了,莫非也要..也要讓兒子去做叫花子?”
林秀蓮忍不住笑了,“這個故事是爹爹給我講的,雖然我覺得陳父可惡,居然忍心把好好的兒子送去做太監。可是爹爹可不這樣想,他說啊,只要功夫用的深,鐵杵就能磨成針,很是讚賞他呢。”
楊鐸道:“用功是一回事,但是理想也要切合實際,太監與進士,都,都不難,可若是,陳父被皇帝打了,他,他難道也讓兒子去做皇帝嗎?這個,怕就,就沒那麼容易了。”
林秀蓮道:“你說的對,用功是一回事,可是用功的方向更重要。”
農舍越來越近,林秀蓮的腿越來越沉..
“楊鐸,你給我說說話。”
“好。”
“你不能睡,不能死,你死了我會恨死你。”
“不睡,不死。”
“我們馬上就到家了,有舒服的牀,有好吃的飯菜,還有太醫,有藥物,你不會死的。”
良久,楊鐸忽然問道:“不死,別恨。”
他的意思是,我不死,你別再恨我,沒有力氣,只能說兩個字,林秀蓮卻明白了,眼中的淚水涌了出來,“好,只要你不死,我就不再恨你了,我們都好好活着。”
楊鐸笑的像是個孩子,“好。”
林秀蓮覺得頭腦發暈,胸口噁心,心急促的狂跳着,眼前越來越黑,越來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