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早起仍舊未停歇,推開門但見山色變色,太液冰封,天地間已成了銀妝世界,玉碾乾坤。
張茂林一早就進宮裡去了,楊鐸等不得他回來,便起身出宮去了。
雪漸漸停了,只是天寒地凍,路上便少有行人,即便是有一兩人,也都穿着厚厚的棉袍,縮着脖子,匆匆而去。
楊鐸坐在馬車裡,不時掀起車簾看兩眼街景,京城的街道倒也難得有如此清寂的時候,只是這樣的景緻看多了便覺得無趣,楊鐸便放下簾子,從隨車帶着的那個蒲包裡取出茶壺茶杯,倒了杯溫熱的茶水,慢慢喝着。
不過大半個時辰,就到了程綸府上。
程綸致仕前是國子監大學士,當先帝看重他人品學識,便指他做了晉王的授業師傅。他本是蜀中人,前兩年因年歲大了,當今皇上便准許他致仕回鄉。這一次回京,卻是爲送小女來京完婚的。故楊鐸也是有五六年不曾見過他了。
程綸家境並不富裕,在京中也只有一處極小的兩進宅院,楊鐸的隨從內官上前去叩門,開門的竟是程綸的夫人曹氏。
曹氏見是晉王來了,喜出望外,一面迎他進門,一面一迭聲的朝正房裡喚道:“老頭子,你快出來瞧瞧是誰來了。”
程綸披着一件老羊皮大氅,鬚髮已經半白了,走出來見是晉王,一時還有些不大相信,怔了怔,顫巍巍的上前,便要行禮,被楊鐸託着他手臂扶了起來。
楊鐸一時也有些感傷,問道:“幾年不見,師傅身體可還好?”
程綸眼中有淚意,笑着點頭道:“好,很好。殿下冒雪前來,老朽真是感激不盡。”他伸出枯瘦的手替楊鐸撣着身上的浮雪,挽着他的手往正房裡去,“外頭冷,殿下隨我去屋裡攏火吧。”
楊鐸隨他進了屋子,就見書房裡滿地滿炕滿桌都是書,一側靠牆的書架也挪開了,詫異問道:“這是怎麼了?”
程綸訕訕乾笑一聲,才說道:“這屋裡鬧老鼠,偏生又躲在了書架後頭,書架太重了,只得把書都搬下來,才能移動書架。”
楊鐸點頭道:“原來如此。”
程綸把炕桌一側的書略微搬開一些,請楊鐸坐下,他纔在下首坐着相陪,看見曹氏在門口站着,就說道:“你怎麼還站着,快去把那個陳年的普洱泡上啊。”
曹氏這才恍然說道:“最後那次見王爺,才這麼高,如今都長大了,我瞧着王爺就只顧着高興,都糊塗了。讓王爺見笑了。”
楊鐸亦笑着道:“雖然數年不見,師母倒還是風華不減。”
曹氏搖頭道:“王爺取消老身了,這頭髮都白了好些了。”又道:“王爺與你師傅先聊着,我去沏茶了。”
楊鐸便道:“請便。”
一時程綸嘆息一聲,說道:“雖說瑞雪兆豐年,可是今年冬日太冷,光是炭價就翻了幾番,升斗小民的日子便難過了。京城裡還好些,聽說再往北邊更是半月前就落了幾場雪,有些地方還遭了雪災。”
楊鐸頷首道:“師傅說的是,只是如今朝中以太皇太后爲首的林氏一黨,與太后外戚武氏一黨把持朝政,國朝大權旁落,皇上就是有心要賑濟災民,國庫也是空虛,根本拿不出銀子來。”
程綸道:“這個自然。我聽說這到年終了,爲了戶部那一本爛賬,連錦衣衛都出動了,表面上不覺,實則是外鬆內緊,竟然是在全城都布有暗哨。”
這個楊鐸自然知道,點了下頭,他所要謀的大事兒正與此有關,只是卻不方便告訴程綸,不是不信任,而是告訴他於事無補,還徒增他煩惱擔憂。當下便不欲再議論朝政,換了個話題,說道:“聽說師傅這一次進京是爲令愛完婚的,不知婚期擇在那一日,屆時若是方便,我也去討一杯喜酒吃。”
程綸便捋着鬍鬚嘆息一聲,道:“還不完的兒女債,我們是五月初到的京城,本來想着讓他們完了婚,我就與你師孃仍舊回南邊去,纔剛選好八月初十的吉日,不想梅翰林家的老夫人七月間就突然病逝了,如今只能等到三年服滿,才能再議婚了。我本打算仍舊回蜀中去,你師孃說如今年歲大了,行動不方便,既然來了,就在此耽擱三年,等着他們完了婚,到時候再走,也無牽掛了。我想想也是,就打算住下了,才又巴巴的把這些性命也從蜀中讓人運過來了。”
他說的性命,自然是這滿室的書籍了。
楊鐸不覺莞爾,道:“師傅說笑了。”頓了頓,又道:“記得從前隨師傅讀書時,見過令愛一兩面,那時候她還是小孩兒,如今有十三四歲了吧?”
程綸頷首道:“殿下記得沒錯,今年正是十三歲。”
兩人正說着,曹氏捧了茶進來,斟了一杯,先端給晉王,才又給程綸倒了一杯。又笑着說道:“王爺今日來,不如用了午飯再走吧。記得王爺小時候愛吃菱粉糕,恰好家裡還有菱粉,我多蒸兩屜,王爺回頭帶回府裡去,請王妃,夫人們也嘗一嘗。”
楊鐸便含笑道:“有勞師母了。”
曹氏記得楊鐸幼時愛甜食,是因爲楊鐸隨程綸讀書時,有時病着,就要喝湯藥,他嫌湯藥太苦,而菱粉糕極酥軟甘甜,就常拿來送藥,久而久之,曹氏就只當他喜歡吃菱粉糕。
其實這麼多年,楊鐸的口味早都變了,他如今飲食只以清淡爲主。若是一時的不適宜都要用甜食去填補,那麼人生一世,有那麼多的空虛寂寞挫折,又要拿什麼去排遣呢?他是早已明白了這個道理的。故而從飲食上便極剋制自己。
楊鐸與程綸又喝了一回茶,看隨行而來的幾個內官都閒着,便指派他們把那個大書架歸位,又把這滿屋的書也歸置起來。
一時午膳便好了,原來國朝官員俸祿微薄,程綸本又出身寒門,所以家境十分清貧,如今回京,也請不起傭人,只請了個粗使的婆子,做些粗苯活計。餘下多數活計都是曹氏與程小姐自己做的,這一桌菜,便都是程小姐自己下廚燒的。
楊鐸吃着飯,心中便多有感慨。
一時飯罷便向程綸說,今日出來,還要另外見個人,程綸知道他以藩王的身份居京多有不便,自是瞭然,就請楊鐸從後門出去。
隨行的內官早在後門外放了個四擡小轎,楊鐸便即踩着鬆軟的積雪鑽進轎子裡,轎子裡早備好了一套外袍,楊鐸在轎中換了衣裳。
楊鐸來時走時匆忙,也沒想到程綸家裡竟會清貧至此,並沒有帶禮物來,不免心有慼慼然,想着曹氏既然要他帶糕點回西苑,又吩咐隨行內官道:“等下到了地方,你去多買些糕點禮品。”原是想再讓買些衣料木炭的,忽心想到程綸爲人頗有幾分書生傲氣,若是如此,他必然堅辭不受,便又吩咐道:“回頭你拿出一百兩銀票來,悄悄給程夫人,快要過年了,請她多買些年貨,只是不要讓師傅看見了。”
小內官忙應下了。
轎子穿過一條深長的巷子,便交到大道上了,又走了一程,就到了地方。
這原是個妓坊,門口早有接應的人,晉王隨着那人徑直到二樓的一間雅緻包廂裡。
周紹陽已在門口相候了。大約他也是剛好,老鴇兀自在房中與他攀談,那老鴇一眼看見晉王,眼睛便直了,她常年廝混在風月場中,什麼樣的男人都見過,只是生的這樣好,氣質又是這樣文華沉靜的卻着實少見。略頓了頓,才熱情的上前笑着搭訕道:“這位公子是第一次來吧,看着倒是眼生。不知公子喜歡什麼樣的姑娘?我們這柳月閣裡擅長吹拉彈唱的姐兒都有。”
楊鐸本來一進門發現周紹陽定的地方居然是個妓院,就有些生氣,進門就沒好臉色,偏生這個老鴇還要來問他,便冷聲道:“聰明些的..”
老鴇便一扭腰,走過去關了門,笑着道:“聰明的倒是也有,就怕到時候鬧得公子腦仁疼,就不好了。”
周紹陽看晉王已是動了怒,就忙來打圓場,“方纔你不是說那個誰琵琶彈的好嗎?讓她過來就是了。”
老鴇眼風掃見晉王沒有好臉色,心裡暗道,雖然生就了一副好皮囊,卻是個不解風情的。就走過去放下窗板,又焚了一爐香,給兩人各沏了一杯茶,纔開門出去走了。
楊鐸這才皺着眉頭問周紹陽道:“非要在這種地方嗎?”
周紹陽忙殷勤笑着解釋道:“殿下自然也知道,如今錦衣衛在全城都布有暗哨,雖說海天閣好,但是那邊盯得緊,我們在錦衣衛又沒人罩着,只能出此下策,選在此處了。”
楊鐸這才坐下。
周紹陽就坐在下首相陪。
忽然聽見外面門響了一聲,不多時便叮叮咚咚響起了琵琶聲。
周紹陽便端起杯子請楊鐸用茶。楊鐸嫌髒,不肯喝,隨口說道:“你知道的,我來這裡前,在程師傅家先繞了一圈,在那裡茶水喝多了。”
周紹陽就也不勉強了,開門見山,說起了正事,略微壓低聲音道:“御史臺我已經打過招呼了,宮裡那邊旨意何時能下來呢?”
楊鐸亦稍微壓着聲音道:“這雪已落下來了,近幾日小皇子仍舊不見好轉,卻更沉重了,太皇太后應該這兩日就會建議皇上下旨給欽天監。”
周紹陽點了點頭,說道:“以此爲切入口,倒是神不知鬼不覺。只是我這兩日翻看戶部的舊賬,刑部居然也有一筆工程款不清不楚。”
楊鐸皺眉道:“你說林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