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芳菲已盡,行宮中只剩一片濃郁的綠,還有午後那惱人的蟬鳴。饒是四野山涼爽,也有些燥熱了。
這日晚間林秀蓮沐浴過後,露露捧了裁的新衣侍林秀蓮穿戴,已有四個多月的身孕,雖然不怎麼顯懷,行動也絲毫未顯笨拙,怎奈楊鐸叮囑的緊,所以穿衣沐浴都必須讓宮人們在旁服侍。
裡面裹着素白主腰,外罩鵝黃交領紗衫,下面繫了條翠綠色挑金線裙子。一頭長髮用一根碧玉簪子鬆鬆散散的挽了起來,手中提溜個輕羅小團扇搖搖的出了屋子。
楊鐸身上的傷其實已養好了,卻讓太醫對外聲稱尚未痊癒。
將近月半,一輪皓月當空,院子中的草地上擺了張湘妃竹榻,一旁楠木桌上是時鮮的水果,因林秀蓮有身孕用不得冰,只用井水冰着果子,取其涼意,
楊鐸額上只罩着網巾,穿着天青色道袍,閒閒的坐在竹榻上,握着把匕首切桃子,把切好的桃片放在一個白玉碗中。
林秀蓮在湘妃竹榻上坐了,一邊搖着扇子,一邊含住楊鐸遞給她的桃片。
“這會還熱嗎?”
林秀蓮笑搖搖頭。
楊鐸有用勺子舀了一粒櫻桃送到林秀蓮嘴中,“櫻桃雖然可以補血氣,可惜太上火,不能多吃。”
林秀蓮匆忙嚥下口中的櫻桃,“方纔沐浴發現我又胖了一圈。”
楊鐸笑着打趣她道:“難怪這麼怕熱。”
林秀蓮拿起一片西瓜塞到楊鐸嘴裡,“趕緊堵上你的嘴。”
楊鐸慢慢吃着西瓜,不時喂林秀蓮一片桃子,一顆櫻桃,草叢中忽然飛出兩隻螢火蟲,一閃一閃的互相追逐。
林秀蓮忙指給楊鐸看,“螢火蟲。”
楊鐸道:“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螢火蟲在秋天會格外多,想不到這裡夏天就會有螢火蟲。”
林秀蓮心裡想起楊鐸曾經拿輕羅小扇撲流螢這句話打趣她,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螢螢,怕楊鐸看出她的傷感,掃了彼此的興致,遂又拿了塊西瓜遞給楊鐸,說道:“‘晝長吟罷蟬鳴樹,夜深燼落螢入幃’可不就是現在的情形?可惜我記不得這首詩是誰做的了。”
楊鐸想了想,道:“應該是翁森吧,此人也算頗有骨氣,南宋亡國後,他立志不再爲官,隱居鄉里教書。”
林秀蓮恍然大悟,“是啦,爹爹說過此人,記得有一年我們一家人去仙居遊玩,途徑一家書院,那家書院的前身據說就是翁森從前教書的地方,後來爹爹隨口背了這首他的詩作給我聽。”
楊鐸心中一動,卻若無其事的問道:“你們家經常出去遊玩嗎?”
林秀蓮搖頭道:“也不經常,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前前後後去了三次仙居,這一次應該是最後一次,前面兩次我還太小,不怎麼記得了,還是後來聽母親提起的。”
楊鐸好奇道:“我也聽說仙居的山水十分秀美,你們去那裡是去尋親訪友嗎?”
林秀蓮咬了口桃片,思索着說道:“應該不是吧,沒聽說仙居有什麼親戚,應該就是那裡的山水秀美,爹爹有些偏愛吧。”
楊鐸略有些失望,“這樣啊。”
林秀蓮忽然對楊鐸笑着說道:“現在想想覺得有你可真好,不論是多生僻的詩句你都知道,簡直就是個活書架。”
楊鐸頗謙虛的道:“也有我不知道的,你太看得起我了。”
林秀蓮仰起臉看着墨色蒼穹上的繁星點點,嘆息道:“若是白天也這樣涼爽就好了。”
楊鐸道:“承德修的有避暑山莊,往年一進入五月皇上就會計劃帶着太皇太后,太后,皇后等人去承德避暑,今年卻沒什麼動靜。”
林秀蓮也沒多想,道:“大約是還不夠熱吧。”
楊鐸的直覺告訴他皇上一定會有大的動作,要做的變革甚至會扯動朝廷的根本,可能是要針對林家,也可能是要針對武家,還有可能是兩家都要對付。只是皇上手中握着的那把巨劍一朝沒有落下,他一朝就不能輕舉妄動。
他方纔也是一時忘情就順口說了出來,好在林秀蓮沒有多想,他也就不再多說,免得林秀蓮瞎擔心。
林秀蓮有一下沒一下的搖着扇子,楊鐸伸手攬過她,讓她靠在他肩膀上,林秀蓮躲了一下,“怪熱的。”
楊鐸只好作罷,舀起一顆櫻桃問林秀蓮,“還要嗎?”
林秀蓮搖頭道:“不要了,吃多了覺得有些膩。”
楊鐸自己吃了那顆櫻桃,丟下銀湯匙,抽出林秀蓮的帕子擦了擦手,“時候也不早了,要不要去睡?”
楊鐸今晚約了杜紫英要去四野山中檢閱練兵的情形,爲了怕露餡,他們只招募了一千名士兵,這些士兵也都是從太原陸續進京的,在太原時都是晉王的死士,絕對可靠。雖然人數不多,好在經過這三個多月的訓練,已經被杜紫英練成了一隻虎狼之師,雖然不能以一當百,可是以一當五十還是可以的。
雖然太醫對外聲稱晉王的傷勢未徹底痊癒,還需要休養一段時間,可楊鐸猜測皇上只怕是心知肚明,加上皇上近來在朝中頻頻做人事調動,種種奇怪的跡象,楊鐸看不懂皇上的心思,怕那一天皇上針對他的旨意就會突然下來,爲了可以從容有餘,他跟杜紫英商議後決定那一千士兵不再繼續訓練,而是暫時藏匿起來,今日是最後一天,過了夜半那些士兵就會離開四野山,楊鐸打算在他們離開之前去看他們一眼。
林秀蓮卻毫無睡意,“還不困呢,再坐一會吧。”
楊鐸卻一把抱起了林秀蓮大步往屋裡走去,“太醫交代了讓你早睡早起,不許耍賴。”
林秀蓮抓着扇子拍了楊鐸幾下,口中嚷嚷道:“你快放下我,我自己會走,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呢。”
楊鐸輕笑一聲,“抱你還綽綽有餘。”
林秀蓮不依不饒,“你剛剛還說我胖。”
“我沒說,是你自己說的。”
林秀蓮又敲了楊鐸一下,“你就說了,不光說了,還奚落我。”
楊鐸無奈一笑,道:“好,我說了,我不對,以後不說了,成了吧?”
林秀蓮扁着嘴一笑,“這還差不多。”
楊鐸把林秀蓮放在牀上,在她面頰上親了一口,“好了,趕緊睡吧。”
林秀蓮雙眸一眨一眨的,猶豫了片刻,小聲問,“你是不是要出去?”
楊鐸不知道林秀蓮如何看出來的,靜默一瞬,笑問道:“你怎麼知道?”
林秀蓮語氣微酸,“你經常約見杜紫英,應該是有什麼事兒吧,其實你也不用特意瞞着我。”
楊鐸怕林秀蓮誤會,忙道:“不是要特意瞞你,是我們做的事兒很危險,不想你跟着擔心。”
林秀蓮一怔,道:“有多危險?會,會殺頭嗎?”
楊鐸想了想,道:“差不多吧。”
林秀蓮心頭一沉,盯着楊鐸期期艾艾的說道:“我們現在有了,孩子,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好好的。”
楊鐸使勁在林秀蓮頭上揉了一下,把她的頭髮都揉的亂糟糟的,“我知道,你乖乖睡吧。”
林秀蓮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袁娘子約見杜紫英,她說是你安排的,對嗎?”
楊鐸含笑點了下頭,“怎麼,你以爲她給我戴了綠帽子我會不高興?”
林秀蓮撇了撇嘴,“我可沒這樣說。”
楊鐸溫和的笑道:“你在背後偷偷做的小動作我都知道了,你以爲王夫人跟程娘子這次忽然變得省事了?他們之所以沒有繼續糾纏下去是因爲我讓張茂林找過他們,把這件事兒壓了下去,不過上次確實是杜紫英不夠小心,跟袁娘子見面時被人跟了哨。”
林秀蓮露出個大大的笑臉,“好了,我知道了,你是最大的大好人。我睡了,你去忙吧,一定要小心,早點回來。”
楊鐸故意把袁明玉約見杜紫英說成了是杜紫英約見袁明玉,說完後見林秀蓮毫無異常,他在心裡淡淡一笑,看來真的是自己多想了,山谷中林秀蓮與杜紫英相互依偎那一幕應該只是巧合,大約當時兩人各自受了傷,又都太累了。那日槐樹花下涼亭中所見的一幕,那一幕又該如何解釋?楊鐸想起來只覺得心煩意亂的難受。
楊鐸卻又不走,屈指敲了下林秀蓮的額頭,“你本來就不大聰明,撒謊也總會露出行跡,以後不要揹着我做那些事兒了,你直接告訴我,我會解決的比你又快又好。”
楊鐸敲的一點都不疼,林秀蓮嘟着嘴一臉老大不樂意,“我有你說的那麼不堪嗎?又是誰說的我是這王府的女主人,府裡的事兒都讓我自己做主的?”
楊鐸不覺失笑,“你當然是女主人,不過那有什麼事兒都讓女主人親力親爲的?我就只好委屈做一下你的管家了。”
林秀蓮氣笑道:“我說不過你,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其實心裡卻很甜蜜,楊鐸不讓她管事兒其實是怕她過於辛勞,她自己也確實不擅長處理那些事情。
楊鐸伸手放下紗帳,又叮囑了林秀蓮幾句話,才離開。
林秀蓮擁着薄被卻久久睡不着,雖然日間極燥熱,可是到了晚上殿中還是很清涼的,大約這就是把行宮修在山上的好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