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紫英稍稍出了會神,就說道:“是啊,若是後來沒有遇見王爺,可能我一輩子也就做那樣一個書吏了,幫別人寫寫家書存一點小錢,有幾個粗魯不文的朋友,或許千戶大人那日高興,稍微給我升一下官,閒了跟朋友們喝點小酒吹個牛皮,日子也不好不壞吧,等到老了,也跟那個替人寫信的老丈一樣,某一天晚上脫了靴子躺下去,第二天就醒不來了,平靜的死去,從前的朋友還有找我寫信的人雖然會惋惜一陣子,但是很快就會把我忘掉,也蠻好的。”
林秀蓮聽杜紫英說我,忍不住笑了,“你說的那種日子雖然沒有大富大貴,可是平靜沒有波折,能那樣過一生其實也蠻好。”
杜紫英笑嘆道:“是啊,所以遇見王爺,此刻回想起來,倒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了。”
林秀蓮聽杜紫英說起幸與不幸的話,心裡一時也有感慨,想着心事,默默不語。
只聽杜紫英沉默了一會,又說道:“就是我給他做書吏那個千戶,他那日得了上頭的命令,要暗殺王爺,正好被我聽到了,因爲表妹那時已結識了王爺,王爺把她救了出去,我從前亦聽過王爺的賢名,便決定暗中襄助,就把那個千戶要刺殺王爺的消息輾轉告訴了表妹,由表妹再告知王爺。也算是從那一次,才與王爺相識的。”
林秀蓮聽杜紫英突然提起他表妹,狐疑道:“你表妹可是王府中那位袁娘子?”
杜紫英道:“正是她,原來你也知道。”
林秀蓮道:“我只是知道袁娘子是王爺從北海帶回來的,所以你方纔那樣說,我就想到是她了。”
杜紫英道:“原來是這樣。不過我回京後就聽說表妹已回太原王府去了,從王爺把她帶回京,我也有兩年沒見過她了。不知道她近來還好嗎?”
袁明玉小產之後便離京,處境當然算不得好了,可是她走後,楊鐸卻把她的貓悉心養着,雖然上次爲這件事林秀蓮與楊鐸吵了一架,楊鐸也剖明瞭心意,可是從前楊鐸應該還是極寵愛袁明玉的,林秀蓮想到這裡,心頭髮酸,又不想撒謊,就說道:“聽說王爺從前很是寵幸袁娘子,可惜我跟袁娘子不熟悉,所以她的情況我也不瞭解,沒辦法告訴你。”
杜紫英表示理解,靜默片刻,忽然感嘆道:“表妹不幸落入風塵,蒙王爺不棄,也是她的造化。”
林秀蓮道:“是啊,王爺極是重情重義的一個人,袁娘子跟了王爺,必然是安好的。”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心裡有些難以言說的鬱悶苦楚。
杜紫英沒有表示贊同,不知想起了什麼,怔怔不語,良久才又說道:“那你可知道我表妹是因何離京的?會不會是因爲被王妃所不容?”
林秀蓮雖然心裡疑忌袁明玉,但是斷然不會做出那種事兒的,當下有些動怒,道:“我家王妃並不是那樣的人,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杜紫英忙告罪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也知道你家王妃不是那樣的人,只是我明白王爺對錶妹的心意,所以聽聞表妹離京,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林秀蓮方纔的怒氣未平,口氣仍舊有些咄咄逼人,問道:“你爲何又知道王妃不是那樣的人?”
杜紫英沒有絲毫慍怒,仍舊是和顏悅色的,沉默了會,溫言說道:“因爲我也是杭州人,從前在杭州時就聽聞你家王妃是知書識禮之人,自然不是那等人了,剛纔是我話說的急了,梅香姑娘千萬勿怪。”
林秀蓮自然是不太相信,她父母雖然不甚約束她,可是她出門的次數到底也有限,外人怎麼會知道她名聲如何呢?又聽杜紫英認錯的態度極誠懇,就緩和了語氣,說道:“我不怪你了。你表妹的事兒其實我也略微聽說了一些,你知道府裡原有兩位夫人,比王妃入府早,袁娘子的事兒他們多少知道一些,王夫人那次同王妃說起話,說袁娘子從前在家時訂過人家,心裡還掛着那個人,故而對王爺一直極冷淡。姬妾們之間就愛搬弄是非,我覺得王夫人的話並不作得了準,所以方纔你問起,就沒告訴你。”
杜紫英一時恍然若失,怔怔不語。
林秀蓮本來就是想同杜紫英探尋一下袁明玉是否真的訂過人家,這會看杜紫英這副神色,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雖然知道杜紫英煩惱,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就默默不語。
杜紫英沉默了良久,忽然開口說道:“我認姑娘是個知己,也不怕告訴姑娘,其實表妹並沒有訂過人家,她心裡頭念念不忘那個人應該是我,真是慚愧。本以爲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會放下過去,好好跟着王爺過日子,不想她那是那樣長情。”
林秀蓮大吃一驚,脫口而出道:“原來袁娘子心裡那個人是你。”林秀蓮忽然想,如果自己是袁明玉,一邊是杜紫英,一邊是楊鐸,都是神仙一流的人物,怕也會心思搖擺不定吧。林秀蓮想到這裡,忙打斷了自己的思路,開口說道:“袁娘子既是你表妹,想來你們幼時便相識,青梅竹馬之情,確實會令人難以忘懷吧。”
杜紫英不置可否,默在那裡。
林秀蓮看杜紫英這般,忍不住又問道:“不會,你也一直暗戀着你表妹吧?”
杜紫英忙搖頭,含笑道:“梅香姑娘想遠了,我對錶妹只有兄妹之情,並沒有別的,只是爲她惋惜,若她不是這樣死心眼,倒是能與王爺做一對神仙眷侶了。”
這一次輪到林秀蓮鬱悶了,若是袁明玉真的不是一個死心眼的人,那麼她與楊鐸神仙眷侶,就沒有自己什麼事兒了吧?自己如今雖然與楊鐸情意甚篤,可是這段感情中卻有一種僥倖,自己就像是撿了別人遺棄的東西似的。林秀蓮心裡五味雜陳,緊緊的蹙起了眉頭。
杜紫英看她懊惱,就說道:“你是想起王妃了吧?”
林秀蓮被他戳穿了心思,只得點頭道:“是啊,若沒有你表妹的死心眼,王妃恐怕也不會得王爺如此厚愛了。”
杜紫英對這件事不好評價,淡淡一笑,道:“不管怎麼說,陰錯陽差,總之是促成了你家王妃與王爺的這段感情,你其實該爲你家王妃高興纔是。”
林秀蓮心裡是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嘴上說道:“對啊,我該替她高興纔是。”她幽幽嘆息一聲,又把話題轉了回去,問道:“我聽說凡是被髮往軍中做奴隸的人,一生都不能回來了,只能是奴籍,你是因爲救了王爺,王爺替你脫去奴籍了嗎?”
杜紫英道:“是王爺幫了我,可是並不是幫我脫了奴籍,而是讓我代替了別人,那次恰逢兵部調遣援軍往北海馳援,我就殺了其中一個人,頂替了他的身份。這個主意還是王爺幫我想出來的。”
林秀蓮道:“原來是這樣,那你現在的名字也是那個人的了?”
杜紫英點頭道:“是啊。”
林秀蓮好奇道:“那你從前叫什麼名字?”
杜紫英遲疑一下,道:“我在北海軍中做奴隸,梅香姑娘想必也知道是因爲我們家裡犯了事纔會被髮去充軍的,所以我從前的身份不能讓人知曉,這世上活着的人中,也就王爺,表妹,妹妹,還有王爺身邊那個張公公知道我的身份。今日告訴梅香姑娘,還望姑娘能夠替我保密,就是你家王妃,也不能讓她知道。”
林秀蓮不過是隨口一問,聽杜紫英這樣認真的說,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關係重大,可是問都已經問了,這會再不讓杜紫英說,就顯得有些反常,只好說道:“小杜,你放心吧,我不會告訴別人的,就是你今日給我說的別的話,我也不會告訴別人。”林秀蓮心想,自己說的是不會告訴別人,沒有說不告訴王妃,也算不得撒謊。
杜紫英淡淡一笑,道:“我原姓沈,叫沈蕭略。”
林秀蓮聽聞這個名字,如蒙重擊,怔怔的望着杜紫英,只覺得渾身的血脈都膨脹了起來,一時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沈蕭略,沈蕭略,林秀蓮反覆在心裡念着這個名字,記憶深處那個童稚的聲音響起,“你爲什麼叫沈蕭略?”
“因爲我爹爹姓沈,我媽媽姓蕭,我就叫沈蕭略,那你爲什麼叫林秀蓮呢?”
“..”
記憶撲面而來,林秀蓮幾乎窒息。
原來面前之人竟然是沈家哥哥,難怪自己第一次在承恩觀見他便對他心生好感,原來他竟然是沈蕭略。
楊鐸曾經問過林秀蓮可認得掌管江南市舶司的按察使,又問過她先帝朝時那樁驚動朝野的舊案,說那案子就與市舶司有關。
楊鐸說的那位按察使便是沈蕭略的父親,當年沈大人掌管市舶司,爲朝廷修造戰船。那年國朝水師與海寇在海上作戰,因爲戰船漏水導致最終的大敗,先帝就滅了沈家滿門,還株連了許多無辜之人,未滿十五歲的孩子,如沈蕭略,沈蕭如雖然倖免於難,可是一個流徙到北海爲奴隸,一個衝入了教坊司爲藝妓。
林秀蓮再不曾想過,今生還能與沈蕭略相見,那麼他口中在落霞觀裡修行的妹妹就一定是自己那個沈姐姐蕭如了?
六年不見,那時候林秀蓮只有八歲,沈蕭略十一歲,沈蕭如是九歲,如今六年過去了,各人相貌都生了變化,難怪都不能認出彼此了。
林秀蓮再也忍不住,眼圈都紅了,滴下淚來。
杜紫英看林秀蓮忽然哭了,心中一疼,道:“姑娘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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