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彤雲密密,朔風嗖嗖,太液池上更是白浪滔滔,林秀蓮略站了站,便冷不過,匆匆回到屋裡來了,螢螢已焚上了香,林秀蓮就丟開手爐,自去書案前研墨裁紙。
且說晉王一早起來,用過早膳,仍舊在書房裡讀書,張茂林進來給那幾盆花澆水,因說道:“王爺,今日怕是要下雪了。”
楊鐸放下書卷,起身把那窗戶略微推開一道縫隙,朝外張望幾眼,若有所思道:“昨天夜裡就起風了,這場雪終於要落下來了。”
張茂林便知道楊鐸昨晚又失眠了,也不敢問,只在心裡尋思,今晚得交代廚房裡給做一道安神的藥膳。
楊鐸關好窗子,道:“我去梧桐院一趟。”
張茂林就忙放下手裡舀水用的長柄竹勺,趕上去給他拉開隔扇門。張茂林心裡清楚,楊鐸昨日打了王夫人,其實是王夫人自找的,可是楊鐸還要啓用王夫人在欽天監那位遠親,所以今日勢必要去安撫的。
楊鐸並不叫人跟着,出了文杏堂,沿着山間小路往梧桐院走去,梧桐院本就在文杏堂西,並不遠,楊鐸一廂走一廂看着山中冬景,極目遠眺,但見烏雲聚來,太液池水一片濃沉墨色,水天相交之處更是天水一色。只是萬物蕭索,唯有遠處晩隱居那一帶的竹子依舊蒼翠,信步走着,不過片刻也就到了。
剛過了早膳時刻,上層主子們才用過飯,底下服侍的內官宮人這會也得以去用餐,歇息片刻。故而梧桐院裡一片寂靜,並不見一個人影。
西偏殿的門虛掩着,楊鐸信步走去,推開門,便有一股藥香氣撲鼻而來。
王夫人的貼身宮人蝴蝶正蹲在屋子一角的小火爐前拿着把蒲扇向爐子風口處扇着,爐上正煎着藥。
蝴蝶聽見腳步聲,回頭見是晉王,忙起身要行禮,楊鐸示意她不要出聲,徑直往南進間王夫人的臥房裡走去。
王夫人這會穿着家常的秋香色襖子,半散着頭髮,趴在一個引枕上。聽見響動,她一回頭,見是晉王,眼圈就紅了,哽咽道:“妾只當王爺再也不來我屋裡了。”她素愛潔淨更愛華服寶飾,更知楊鐸也愛潔淨,想起自己沒有梳妝,又忙舉起袖子遮了臉,道:“妾儀容不整,求王爺別過來。”
楊鐸走上去握住了她的手,緩緩拉下她的手臂,“你如今病着,就不要忌諱這些了。昨日原沒要打你,是你自己要牽扯進來,以後可要長點記性。”
王夫人柔弱無骨的手就在楊鐸掌心輕輕摩挲着,半嗔半怨的道:“妾不過是怕只打了順貞姐姐一個,她臊得慌。她這些年在府裡一直管家,從沒錯處,就算沒有功勞也是有苦勞的,如今這樣讓她沒臉,以後可怎麼在府裡做人,又約束底下人呢?”
楊鐸聽見她當面還要扯謊,臉色就冷了下來,冷笑道:“我竟不知道你會有如此多情。”
王夫人知道被楊鐸識破了,臉上一紅,忙顫聲央告道:“都是妾的不是,帶累了袁妹妹,只是妾實不知妹妹已有了身孕,那挨千刀的婆子更是問也不問上來就打,都是妾的罪過。”
楊鐸依舊捏着她的手,冷聲道:“那兩個婆子已經教我杖斃了。”
這個王夫人卻是不知的,唬了一跳,略定定心神,道:“這樣無用的婆子,合該杖斃。”看晉王冷着臉不做聲,就又說道:“早起聽蝴蝶說變天了,王爺從文杏堂走來,也不多穿件衣裳。就是奴才們想不到,王爺也該說着他們纔是,回頭白凍壞了自己。”又攀着楊鐸得手掌,反覆摩挲起來。
楊鐸被她揉搓的有些煩躁,臉上淡淡一笑,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說道:“我知道了。你好生養着,湯藥若是嫌苦,就讓蝴蝶去庫房裡領些雪花洋糖來送藥。我閒了再來看你。”
王夫人看晉王是要走了,眼圈便又紅了,捨不得鬆手,含淚道:“妾身上的傷一時好不了,不得到王爺跟前去,王爺一定多保重身子纔是。妾盼着王爺再來。”
楊鐸含笑略點了下頭,抽出手便走了。從梧桐院出來,回到文杏堂,命屋裡當值的一個內官去煎茶,他仍舊回書房裡讀書。
朔風颳了一天,終於趕在晚膳時候飄下了雪珠子。張茂林從外頭進來,身上也帶着寒氣,笑說道:“王爺,下雪了。”
楊鐸推開碗筷站了起來,“我去蓬萊山一趟。”
張茂林遲疑一下,才又想着道:“這會上山的路怕是滑的厲害,奴婢陪王爺去吧。”
楊鐸道:“不用了,你去給我拿個角燈來。”
張茂林心裡尋思,只怕這一去又要黑着臉回來。只是晉王與袁娘子兩人如此這般,也是孽緣。他雖然深知,卻也無可奈何,更是連一句勸說的話也無從說起。
天色向晚,一片晦暝,北風異常凌厲,雪珠子打在臉上便有些疼,楊鐸仍舊穿着方纔在屋裡時那件天青色道袍,並未加別的衣裳,一手提溜着個角燈,一手袖在袍袖中,揹負在身後,腳步輕盈又閒適。
太液池已上凍了,因近岸處尚未凍實,那薄薄一層浮冰就在風力推動下在水面來回晃動,楊鐸站在岸邊看了一回,神思已飛到了極遠處,一時他收回思緒,眺望了一眼遠處的蓬萊山,加快了步子。
雪珠子雖然不大,山道上一薄薄的白了一層,故而十分滑溜,楊鐸只得一手舉着燈籠,一手攀援着憑欄往上爬。
楊鐸猛一擡頭,才發覺天色已是一片幽暗了,因邀月廈坐落在山南一側,阻了北風,這會雪珠子已變作小雪花了,靜靜飄落。雪落無聲,院子裡了無人影,更是一片寂然。
殿門虛掩,唯有袁明玉的臥房尚有一片昏黃的燭光。楊鐸推門進去,挑起那扇厚厚的布簾,就看見袁明玉一如他上一次來時,穿着素白中單半靠着坐在帳中,頭髮披散着,懷裡摟着那隻狸花小貓。
楊鐸就走過去,在她牀前站了會,見她只管垂着眼撫摸懷裡的小貓,就問道:“你何時養的這隻貓?”
袁明玉也不擡頭,聲音輕輕的,“搬過來時,在山房裡看見的,就抱回來養着了。”
楊鐸就撩開帳子,在她牀沿上坐下了,也伸手摸了下那隻小貓的尾巴,“倒是挺乖巧。”
袁明玉便沒有做聲。
楊鐸默然片刻,又說道:“你身上好些了嗎?”
袁明玉這才轉過臉來望着他,“好多了。”她鬆開懷裡的摸,在枕頭下面摩挲了一陣,掏出一封信來,雙手交給晉王,“王爺能把這封信帶給我表哥嗎?”
楊鐸心中巨震,卻死死忍着不露聲色,臉上的笑已然有些僵冷了,他接過來塞進袖子裡,“等他回來,我就給他。”
袁明玉眼中隱有淚意,笑着道:“多謝王爺。”
楊鐸略點了下頭。
袁明玉便又囁嚅着問道:“王爺可安排好了?”她問的自然是回太原的事兒。
楊鐸便忍不住道:“你就這樣迫不及待?”
袁明玉怔了怔,垂下眼不再看他,輕聲道:“求王爺成全。”
楊鐸突然站了起來,冷聲道:“我明日就讓張茂林去宮裡回一聲,便送你走。”言罷便即離去。
楊鐸出了屋子,站在廊下,眸子裡的怒氣再不掩飾,他仰着頭,望着順着屋檐紛紛而下的雪花,竭力定了定心神,便一頭撞入雪中,下山去了。
蓬萊後山原有幾處閣館樓臺遊廊,楊鐸一口氣奔到那日與袁明玉站過的荷塘邊遊廊下才停住。
六月裡,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景象着實生動,更有一片荷香宜人,是個消暑品茗讀書的好去處。這會子落了雪,湖面又凍上了,那些殘荷梗子支楞在荷塘裡,一片枯白,便全無一絲熱鬧生氣。
楊鐸方纔快步跑下來,站着喘了會氣,才覺得胸中的鬱結好了些,他從袖子裡掏出那封信,一點點撕成了碎片,奮力丟進荷塘裡,望着那雪白的紙片和着雪花一起紛紛而落,胸中最後那一絲不快也隨之發泄了出來。他又站了會,看着雪越來越大,冷靜下來,腦中也清醒了些,就沿着遊廊一徑下山去了。
楊鐸回到文杏堂,就看見張茂林站在大殿門口來回踱着步子,張茂林看見是他,就忙迎了上去,一邊給他撣落身上的雪花,一邊笑着道:“這雪越下越大了。”又悄悄打量晉王臉色,卻是看不出喜怒來。
進了屋子,張茂林又悄聲向晉王說道:“王爺,方纔外面傳來消息,周大人稱,想見你一面。”
楊鐸微覺詫異,皺了皺眉,“見我?”
張茂林點頭道:“正是,沒說別的,大約是有緊急的事兒要當面回王爺吧。”
周紹陽自然知道朝廷的規矩,藩王不可見外臣,更何況楊鐸如今住在西苑,行動並不自由,還多有人盯着他。所以沒有要緊的事兒,他也不會如此,楊鐸想了一會,已有了計較,便說道:“你先跟周紹陽約好時間,明日一早再進宮一趟,去回一聲,就說我要出宮去望候一下洪師傅。”
張茂林想了想,道:“王爺安排的極妥當,奴婢這就去辦。”他剛轉過身要走,楊鐸又在身後吩咐道:“你進宮順帶去永壽宮說一句,就說馬上到年底了,我們又回不去,太原那邊府裡也沒得力的人,先王妃的墳還在那裡,年節的時候需得有人打掃祭拜纔好,沒人看着,那起子奴才勢必不會盡心,如今李王二位夫人起不得牀,只得讓袁娘子先回去照應一下。過幾日更是有大雪,路上怕更難行,明日就讓她起身吧。”
張茂林心想袁娘子是又與晉王鬧了,只是這纔剛流了孩子,將養了一日就上路,也太..雖然知道這個時候勸不得,張茂林還是沒忍住,說道:“袁娘子身體素來單弱,如今又剛..纔將養了一日就上路,只怕會吃不消吧。”
楊鐸不耐煩的道:“你什麼時候也這樣囉嗦了。”
張茂林不敢再說什麼,只得道:“奴婢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