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禧宮原處在宮城的東南角上,而西苑在宮城的最西邊。林秀蓮坐在馬車裡,出宮城東南角門,繞過大半個皇宮,又用了大半個時辰,纔回到西苑。
因晉王當年大婚後便去往太原之藩,故而京中並無王府,所以這一次回京成親,是住在西苑的。
馬車剛一進西苑,就有小內官殷勤的迎上來,說是王爺在文杏堂有事兒要說,如今李王兩位夫人與袁娘子都已經到了。言下之意就是差她一人了,林秀蓮顧不得回去換掉身上沉重的冠服,便隨着那內官,徑直去往文杏堂。
林秀蓮早就知道晉王府原有兩位夫人並一位娘子。李夫人名喚順貞,父親是國子監祭酒,當初選入宮中,在尚宮局當差,後來升任司令,掌管圖籍法式,所以便以博學著稱,太皇太后看中她人品學識,就把她指給了晉王,只是庶女出身,入了王府,也只做得偏房,品秩就不高了。
那位王夫人喚秋桐,父親是平原縣令,本人入宮後十分勤謹,原就生的聰明,後來得以在尚服局中出任司飾,掌管簪珥花嚴,據說更是做得一手好繡活,得了太皇太后的青睞,亦指給了晉王爲偏房。
至於那位袁娘子,林秀蓮只聽說是晉王在太原時納的側室,名喚明玉,卻打聽不出她的來路,心裡自然甚爲納罕。
‘文杏栽爲樑,香茅結爲宇。不知棟裡雲,當作人間雨。’林秀蓮望着眼前那大片的金黃葉片,心裡尋思着,文杏堂應該就是依照王維這首《文杏館》詩所建吧。此時也顧不得細看周遭景緻,先跨進了大殿,走上前去,行禮如儀,口中說道:“妾身給王爺請安。”
晉王楊鐸坐在上面的太師椅上,頭戴翼善冠,穿着一件天青色海水暗紋道袍,閒閒的翻着一本冊子,當下略擡了下手,讓她起來。
李王兩位夫人,並袁娘子便也忙着上前來與林秀蓮行禮。
李夫人頭上並未戴什麼首飾,身上也只是半新不舊的素色襖裙,通身書卷氣,端莊文雅。
王夫人容顏姣好,眉眼間竟有幾分太妃的嬌媚。衣飾華貴,頭上戴着金絲狄髻,簪着金鑲寶石蓮花分心,插着金鑲寶石梅花式樣對簪,又戴着掩鬢,草蟲簪。耳中是一對紅寶石墜子。身上穿着茄花紫纏枝菊花紋交領襖,下面繫着暗紅色雙膝襴馬面裙。
袁娘子生的眉目細長,容色清麗。似乎極畏寒,襖裙外頭兀自罩着一件披風。只是垂着眼,怯生生的,不大看人。
一時衆人廝見過了,晉王振了振衣袖,笑容和煦如暖陽,目光在衆人臉上一一掃過,說道:“各位夫人都請坐吧。”
林秀蓮在上首坐下,李王兩位夫人與袁娘子才入座。方纔匆匆一瞥,見晉王皮膚是世家子弟中少見的那種小麥色,長相在男子中亦是上上之品。他周身自有一種書生靜氣,只是那文華清貴之氣中另有一種林秀蓮不曾見過的曠野霜寒之氣。午後的日光雖暖,他雖然笑着,可那一雙沉靜的眸子冷靜的近乎淡漠,竟令林秀蓮一望之下心生寒意,忙垂下雙眸。
只聽晉王聲音依舊溫和的說道:“今日讓諸位來,是因爲皇上派了我差事,需出去半個月。王妃剛進門,對府裡的情況還不清楚,李夫人這些年來一直管家,故而家裡的事兒仍舊請李夫人多管着,王妃也多跟着學一學。”
李夫人含笑起身道了個:“是。”
林秀蓮亦起身應了一聲。
晉王便又說道:“這次回京,太皇太后雖然指了西苑的幾處院子供我讀書居住,到底有限。終究過了年仍舊要回太原去,我的意思,能不費事兒就不費事兒了。所以李王兩位夫人,仍舊住在梧桐院吧。”
李順貞與王秋桐匆匆對視了一眼,眼中俱各含笑,一同起身應了個“是。”
晉王目光望向坐在下首的袁明玉,仍舊含笑說道:“袁娘子身子素來單弱,絳雪軒近水,過於溼潮,蓬萊山上的邀月廈倒乾爽,只是遠了些,不過左右那邊也有小廚房,一切都是齊全的。今日就搬過去吧。”
袁明玉雙眉微微動了動,仍舊半眯着眼,起身答應了,晉王示意她坐下,她才又理了理披風坐好。
晉王看向林秀蓮,臉上仍然笑着,目色卻極冷,“晩隱居雖然雅緻幽靜,到底地方逼仄了些,還請王妃將就一下,切勿介意。左右過了年,就回太原了。”
王夫人與李夫人又互相望了一眼,匆匆轉開眼看望別處。
林秀蓮初來乍到,對這裡並不瞭解,只是看李王兩位夫人的情形,心裡尋思,大約梧桐院地方極好,而晩隱居,自然不如那裡。心裡略微一澀,只得起身應道:“但憑王爺吩咐。”
晉王凝了她一忽,才淡淡一笑,示意她坐下,又說道:“若是沒別的事兒,就散了吧。”
衆人別出來,林秀蓮被晉王方纔望得心生寒意,尋思着,大約是方纔那句話說錯了,到底語氣裡帶出了心裡頭的不滿。因爲想着心事,就沒留意李王兩位夫人和袁娘子來與她道別,待回過神來他們三人已各自走開了。
忽然迎面走來了一個面生的內官,捧着一個剔紅漆盒,笑吟吟的向她說道:“這是太妃娘娘賞給王妃的。”又打開來與她看,林秀蓮見是一對玉如意。一邊跪下去磕頭,一邊道謝,起身接了,交給一旁的螢螢。舉步欲走,忽然覺得背後一道冷厲的目光鎖在她的背上,她疑惑的回過頭去,就看見晉王長身玉立,站在雕花窗後,日光透過文杏葉片,細碎斑駁的打在他的臉上,光斑在他高聳的鼻樑骨上漸次閃爍。益發襯得他冰冷的眸色秘而不宣。
林秀蓮一望之下心中驟寒,匆匆回過頭來,快步出了文杏堂。
文杏堂原建在一個喚作小香山的半山腰上,林秀蓮與螢螢剛出來,就看見她的乳母秦氏迎了上來,眉開眼笑道:“小姐回來了,快隨奴婢去吧。”
林秀蓮詫異道:“去哪裡?”
秦氏道:“小姐早上走了沒多久,王爺身邊的張公公就來了,說是王爺有話,請王妃以後就在晩隱居住。如今東西都搬過去了,那邊也都安置好了。”
林秀蓮心中便生出幾分慍怒,方纔晉王笑着對她說,晩隱居雅緻幽靜,請她將就一下,卻原來是先斬後奏。
秦氏看出她的不悅,一旁的螢螢就向秦氏悄聲解釋道:“方纔在文杏堂,王爺說讓搬去晩隱居,原來都搬好了才告訴小姐。”
秦氏愣了愣,就笑着向林秀蓮道:“小姐一早就去了宮裡,王爺也清早就被皇上傳去了,這事兒趕事兒的,王爺就是想要先給小姐打個招呼,也不得空啊。自然就交代底下人先辦了,爲的也是小姐從宮裡回來,就可以過去歇腳了。其實是爲小姐着想呢。”
林秀蓮聽着秦氏這一番話,覺得也有道理,就不理會了。一邊隨着秦氏沿着山道往下走,因又問道:“媽媽可知道絳雪軒,梧桐院,邀月廈這幾處?”
秦氏就站在那條下山的石徑上指了指小香山右側,道:“那一帶的院子就是梧桐院了,聽說李夫人與王夫人住着呢。絳雪軒就在這後山腳下的水邊上。邀月廈可遠了,在遠處那蓬萊山上呢。”
秦氏見林秀蓮不語,便又悄聲說道:“李夫人與王夫人也都是太皇太后指給王爺的,唯有那一位袁娘子是王爺自己挑的,底下人都說王爺十分看重呢。如今卻把她遷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看來也並非是真看重了。”
林秀蓮略點了下頭,又道:“現在說這個也早了些。方纔王爺說皇上派了差事,要出去半個月。”她在心裡,是巴不得不與他相見纔好呢。
秦氏愣了愣,便又笑了,“小姐一早就去了宮裡請安,這會早過了午膳的時候,一定餓了吧。”
林秀蓮含笑一點頭。
秦氏便又道:“奴婢包了小姐愛吃的餛飩,方纔出來已吩咐他們煮了,如今回去就成了。”
林秀蓮笑盈盈的道:“媽媽怎知我想吃餛飩了?”
秦氏道:“奴婢又不是沒捱過餓,這個時候啊,那些東西都不頂用,還是一晚餛飩最實在。”
林秀蓮便又笑了,心裡也輕快起來。下了小香山,沿路往東走着,過了一條玉帶橋,便見太液池邊好大一片竹篁,娟娟秀秀,龍吟細細。禁不住駐足遠眺。
秦氏就推着她笑道:“小姐的晩隱居就在那片竹林後頭,以後都在這裡了,看的日子多着呢,快走吧,再耽擱餛飩只怕坨了。”
林秀蓮忽然想起杜子美寫的那首《嚴鄭公宅同詠竹》,尋思晩隱居這個名字中的‘晩隱’二字便出於此了,又想起最後那一句‘會見拂雲長’,只覺得晩隱居的寓意倒是極好,嘴角就露出了一絲笑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