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鐸走後,林秀蓮一直睡到黃昏時分才醒來,她睜開眼,看枕邊已經空了,才發現楊鐸不知何時走了。
她腦子裡雖然有些混沌,可是方纔的情形她還模糊記得,稍稍想起便羞得臉上發燒。她記得之前教授她房中之事的媽媽們說過,初次是會出血的,所以纔會疼。這會身體仍舊有些微的不適,她便有些好奇,輕輕掀開被子,果然見素色的褥子上一抹猩紅,她對着那抹猩紅出了會神,忙定了定神,收回胡思亂想的心緒,突然又發覺自己寸縷不着,模糊記得楊鐸****的上身,膚色也是那種小麥色,寬肩細腰,鎖骨窩深深,肩胛骨狀若蝴蝶。臉上更發燒起來。忙匆匆的穿上衣裳,掩好被子,麻利的跳下牀,悶聲向屏風外喚道:“螢螢,打盆水來。”
螢螢等人早已知道晉王午膳後留宿的事兒,林秀蓮嫁入王府也將近一個月了,總算圓了房,衆人都歡喜不已。秦氏怕林秀蓮害臊,已經事先囑咐過衆人,不許提這件事兒。螢螢這會聽見林秀蓮喚她,就忙應了一聲,自然是出去吩咐底下的一個小宮人下樓去打洗臉水。
林秀蓮自幼都有人服侍,又不會梳頭,這時還披頭散髮的,有些難爲情,遲疑片刻,還是吩咐螢螢道:“你先進來給我梳頭髮吧。”
螢螢繞過屏風進入林秀蓮臥房裡,含笑道:“小姐的頭髮都是小蟬給梳的,奴婢去喚她來吧。”
林秀蓮道:“天都晚了,這會梳了,等下就要用晚膳,左右又不出門,你就胡亂給我把頭髮挽起來就是了,何必再去找她。”
螢螢便笑着道:“小姐既然如此說了,奴婢少不得就要獻醜了。”當下扶着林秀蓮在妝臺前坐了,先用梳子給她通了頭,才慢慢挽起髮髻,用一條玄色的髮帶束好綁起來,拿了一個網巾罩上,把那些散碎的頭髮都塞進網巾裡頭,又用簪子固定好。螢螢梳的到底比不上小蟬的,她自己也訕訕笑着道:“奴婢梳的看着有些毛糙,小姐別嫌棄。”
林秀蓮也不理會,只說:“還好。”
一時小宮人們打了水來,林秀蓮淨了面,剛收拾妥當走出臥房,秦氏就端了熱牛乳來,林秀蓮看見牛乳,才覺得口渴,三兩口就把那一盞都喝盡了,秦氏就笑問道:“小姐,這會可要傳晚膳?”
林秀蓮睡了一覺,早都餓了,含笑道:“好了就傳進來吧。”
晚膳相較午膳清淡了些,林秀蓮吃着十分合胃口,吃的比往常就多一些,饒是睡了半晌,這會仍舊覺得渾身痠軟,吃飯拿筷子久了都覺得胳膊酸的慌,林秀蓮便也懶得動,就在熏籠邊上的躺椅上歪了,拿着那捲太平廣記翻看着,一旁地上白雲銅火爐裡銀炭燒的通紅,映得林秀蓮面色也是紅潤嬌豔。她那裡有心思看書呢,不過是拿書做個幌子,想着那虛無縹緲的心事,一時又想起了那串珊瑚手串,就取下來在手中反覆把玩着。
這一晚林秀蓮睡的極香甜,次日她起的較往常也遲了一些,用了早膳,便命螢螢點香,要臨帖了。墨冥的氣息不久就斷斷續續的透過竹簾瀰漫到書房裡來,林秀蓮凝神回想着昨日楊鐸提及的詩句,握着筆默默寫下。
第一首是李賀的《賈公閭貴婿曲》:
朝衣不須長,分花對袍縫。嚶嚶白馬來,滿腦黃金重。
今朝香氣苦,珊瑚澀難枕。且要弄風人,暖蒲沙上飲。
燕語踏簾鉤,日虹屏中碧。潘令在河陽,無人死芳色。
第二首是杜牧的《七夕》:
銀獨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
因想起楊鐸問她,天熱的時候可曾握着輕羅小扇撲打流螢,自家就忍不住又笑了。
聞着墨冥那股清冷的氣息,林秀蓮忽然想起楊鐸昨日彷彿說過,墨冥雖好,可是太過冷寂,不適合冬日裡用。她怔怔的站在那裡回想,可是昨日的記憶竟然是那樣的模糊,她究竟也記不得楊鐸是否說過此話,還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出了會神,方纔寫在素箋上的那兩首詩的墨跡就幹了,林秀蓮收起來放在臥房書架下層的匣子裡,仍舊回到書房裡,攤開多寶塔碑帖,又鋪了紙,剛纔臨摹了兩個字,就聽見外面小宮人回道:“林家二奶奶來了。”
林秀蓮頗有些意外,宮人口中的林家二奶奶就是她的嫂子金氏了。爺爺生了伯父林道賢與父親林道明兄弟二人,伯父家卻只有堂兄林錦城一個男孩,父親也只有哥哥林秀章一個兒子,堂兄又比哥哥大幾歲,所以弟兄們論起來,林秀蓮哥哥排行就是老二了。
林秀蓮一邊撂下筆,一邊忙命道:“快請嫂子進來。”
林二奶奶穿着二品誥命夫人的服色,一行笑一行走,見了林秀蓮就跪拜下去行大禮。
林秀蓮忙上前扶她起來,“嫂子莫要如此,快起來吧。”
林二奶奶就扶着林秀蓮的手站了起來,“早都該來看姑娘了,只是府裡太忙,一直走不開,這不,馬上要冬至了,今天正好是個空,就把給姑娘的冬至節禮一併送了進來。”
林秀蓮就引着林二奶奶在客廳的圓桌旁坐了,說道:“嫂子太客氣了。”又向螢螢等人吩咐道:“快去沏茶來。”又拉着林二奶奶的手道:“嫂子這麼早就來了,路上可冷?”
林二奶奶笑眯眯道:“坐着車,也不怎麼冷,何況我又在車裡放了腳爐,又拿了手爐,姑娘放心,我最是個不會慢待自己的人。”林二奶奶說着,便回頭望了一旁跟着的婆子一眼,那婆子就忙把一張禮單遞給了她。
林二奶奶接過來雙手遞給林秀蓮,仍是笑眯眯道:“姑娘可別笑話,也沒什麼好東西,我自己都有些拿不出手。”
林秀蓮掃了一眼,就看見禮單第一列寫着白銀六十萬兩,大吃一驚,道:“怎麼會有這麼多現銀?”
林二奶奶忙解釋道:“這有個緣故,姑娘還記得當日出嫁時老太太把京西的那七個莊子給姑娘做陪嫁嗎?”
林秀蓮想了想,道:“祖母給的那些莊子,我又不會打理,再說過了年又要回太原去,當初不是全委託給嫂子打理了嗎?”
林二奶奶笑道:“是啊,這些銀子就是那些莊子今年交上來的錢糧。”
林秀蓮好奇道:“一年竟然就有這麼多?”
林二奶奶道:“這還是少的呢,今年夏日裡雨水多,有兩個莊子還報了澇災,若不是因爲這個,怎麼說也得有這麼多了。”說着手指比劃了個八。
林秀蓮微微納罕。
兩人正說着話,螢螢帶着幾個小宮人捧了茶水點心果品進來,擺放好了,林秀蓮就吩咐螢螢道:“你帶着嫂子跟來的媽媽們下去吃茶吧,我與嫂子說說體己話,這裡不用人伺候了。”
螢螢會意,就帶着林二奶奶跟來的兩個婆子並屋裡侍候着的宮人們都出去了,又特意把門在外關了。
林秀蓮讓林二奶奶喝茶,她自己也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又問道:“我以前也沒經管過這些事兒,在家時都是府裡的管家料理着,連母親都不大理會的。聽嫂子說,這一個莊子,一年的現銀都可交上來十萬兩了?”
林二奶奶笑着道:“其實現銀並沒有這麼多,莊子上交的東西,林林總總什麼都有。有銀錢,有米糧,蔬菜,果子,毛皮,連活物都有呢,地上跑的,水裡遊的,天上飛的,多着呢,只怕姑娘都想不到。我不過是想着姑娘如今在宮裡住着,一併吃穿用度都是宮裡的,這些東西送進來也沒地兒放啊,所以就全給姑娘折成了現銀了,姑娘也好收拾,就是我送來,也輕巧。若是真把那些東西都弄過來,平白還要惹人議論,不說是老太太給姑娘的陪嫁,倒說是你哥哥貪墨的銀錢呢。”
林秀蓮聽林二奶奶最後那句話有些不對勁,正自疑惑,林二奶奶就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拿起一塊點心,卻又不吃,只是在手裡輕輕揉捏着,“姑娘不知道,你哥哥自從舊年裡任了這個刑部尚書,擔了多少的干係,暗地裡又賠了多少小心謹慎,唯恐出一點錯兒,他滿心爲了朝廷兢兢業業,也只有天知道了。這一年裡,鬢角都生出白頭髮了,我心疼的什麼似的,多少次都勸着他多歇息一下,可是在那個位置上,竟是身不由己,事情又太多,也是沒奈何。”
林秀蓮聽她嫂子忽然說起了這些話,更是疑惑,就問道:“如今我住在西苑,成了上陽人,外朝的消息一概都不知道,是哥哥在朝廷上出了什麼差錯嗎?還是有人故意爲難哥哥?”
林二奶奶便又笑了,嘆息一聲,道:“我不過是有感而發,你哥哥勤勤謹謹的,如今倒也沒出什麼錯兒。只是忽然想起你大嫂子昨天說起你大哥哥的話來,就想起了你哥哥。”
林秀蓮禁不住蹙眉道:“大哥哥怎麼了?”
林二奶奶又是一聲嘆息,皺着眉頭道:“姑娘大概還不知道,前日皇上不是帶着百官去天壇祭祀嗎?前幾日下了那場大雪,偏祭祀那日天壇的大殿竟然滲漏了雪水下來,御史臺那些言官,慣會耍嘴皮子的,芝麻大點的事兒,撞到他們眼裡,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兒了,當着皇上與百官的面,就公然指責工部修繕天壇大殿不利,你大哥哥管着工部,又是工部尚書,其實像這種修繕大殿的小工程,都是底下人負責的,如今出了問題,就都成了你大哥哥的不是了。”
林秀蓮聽後沉吟不語,慢慢端起杯子抿了口茶,良久才道:“原來竟是這樣。”
林二奶奶又忙自責道:“你瞧瞧我,怎麼就沒管住這張嘴,把這些煩心事兒說給姑娘聽呢。姑娘別擔心,如今皇上已經下旨,令徹查此事,案件最後交由王爺裁奪,你大哥哥是冤枉的,王爺英明睿智,自然會查個水落石出,還你大哥哥一個公道的。”
林秀蓮這會才明白她嫂子來此的真正目的,大約是想讓她在晉王面前替她大哥哥林錦城求個情,可是偏生這件事她卻也不敢打保票,只得說兩句含糊的說辭,含笑道:“大哥哥若是冤枉的,王爺自然會還他清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