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蓮雖然不想母親爲她的處境擔憂,可是畢竟那是她最親的人,在親人面前,人總是會很脆弱,會忍不住流露出悲聲,林秀蓮此刻只覺得母親的懷抱很舒服,母女間的這種依偎很踏實很溫暖,也就不刻意的掩飾自己的情緒,聽見林夫人說,也就漫不經心的問道:“什麼事兒啊?”
林夫人猶豫着,咬了咬牙,終於要狠心說出來時,忽然有個內官在外面說道:“御前總管趙公公有皇上口諭帶給博陽侯夫人。”
林夫人怔了怔,望向林秀蓮,林秀蓮也頗感意外,頓了頓,向槅扇外吩咐道:“請趙公公進來吧。”
那小內官卻道:“奴婢斗膽請博陽侯夫人移動尊步。”
林秀蓮更覺疑惑,道:“是趙公公的意思?”
小內官道:“趙公公說是皇上的意思。”
林秀蓮雖然滿腹疑惑,也只好由着母親去了。
小內官引着林夫人進了偏殿,少頃之後,林夫人便從偏殿裡走了出來,臉上神色頗爲複雜,眉宇間有不解,有釋然,又有隱隱的擔憂,還有些許恐懼。
林秀蓮在院子裡相候,其實不過頃刻,因爲緊張擔心,林秀蓮覺得過了很久,手心裡都是細細的汗,在院子裡踱來踱去,看見母親出來,就忙迎了上去,握住了母親的手,“娘,他,皇上他有什麼口諭?”
林夫人努力掩飾着心裡的所有情緒,強笑着道:“沒什麼,就是,就是皇上特意派趙公公來問候我一聲,以示皇恩浩蕩。”
林秀蓮不信,母親雖然在掩飾,可是她分明從母親臉上看出了諸多情緒,着急道:“是不是父親有危厄?”
林夫人明白了林秀蓮在擔心什麼,搖頭苦笑道:“你想到那裡去了,真的沒事兒。”
林秀蓮敲了一下自己的頭,亦苦笑着嘆息,“是啊,我可真是笨,若是真有什麼事兒他們也不會告訴母親了。”
林夫人滿腹心事,隨着林秀蓮重新回到屋子裡。
林秀蓮察言觀色,益發覺得母親有什麼事兒瞞着自己,且還不是小事兒,端了盞茶送到林夫人手中,“娘,喝點水。”
林夫人接過飲了一口,又放下了。
林秀蓮心思一動,道:“娘剛纔要對我說什麼事兒,被他們一打岔,我差點忘了。”
林夫人腦中又迴響起方纔趙公公尖着嗓子口傳的聖諭,“皇上說,昨日博陽侯對夫人說過的話不用再對她說了。”趙六兒說完,不等林夫人多問,就先笑着道:“奴婢也不懂皇上話裡的意思,夫人自己揣摩一下吧。”
林夫人強打起精神,笑笑的道:“沒什麼事兒,就是,就是我們拖累了你,你如今不得封妃,住在這西苑也不是辦法,可有什麼打算?”
林秀蓮覺得母親笑臉後藏着什麼,可是到底藏着什麼她又猜不出,心頭隱隱覺得不安,不過只要不涉及父兄親人,再大的事兒也不是事兒,林秀蓮安慰着自己,迫使自己放鬆,又聽見母親問起了這個話,益發心不在焉,少不得敷衍道:“娘可千萬別這樣說,沒有娘跟爹爹又那裡有我呢?我們是最親最親的一家人啊。”
林夫人聽見林秀蓮這番話卻忽然頗爲感慨,眼圈紅了,“娘問你以後有何打算呢,也要含糊過去嗎?”
再敷衍不下去,林秀蓮只好說道:“娘,你就別問了,我也不知道答案。這些天我又盼着見你,又怕見你,就是怕你問這個,怕你爲這個替我擔憂。其實現在這樣過日子也好啊,宮裡妃嬪間的爭鬥也多,我又不擅於那些,我如今做了羲皇上人,待在這西苑裡,雖然出不去,可是那些爭鬥也過不來,兩耳不聞窗外事,多清淨啊。”
林夫人艱難的點了下頭,“娘不問了,隨你吧。”
母女兩人各懷心事,林秀蓮是覺得母親前後態度轉變很大,疑惑着楊鐸到底讓趙六兒對母親說了什麼,疑慮重重。林夫人卻是猜不透皇上何以突然改變了主意,患得患失。
母女既然是這個情形,便也敷衍不出多少話來,林夫人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蓮兒,娘今日順路先來看的你,按理說也不合規矩,這還要趕着進宮去看看太皇太后呢。”
林秀蓮知道也是留不住,便也不再虛留,眼圈禁不住又紅了,“祖母快要過生日了,到時候我儘量回去一趟。”
林夫人含淚道:“好。”
(轉)
趙六兒到西苑傳完口諭便匆匆回宮。
楊鐸還未散朝,趙六兒心裡尋思,這個時候還不散朝,只怕前朝會有什麼大事兒,遂對殿裡當值的幾個宮人內官吩咐道:“等會兒皇上回來都給咱家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學着機靈些,莫要惹皇上不高興。”
幾個宮人與內官自然唯唯諾諾的應承着。
趙六兒又着力的把正殿裡楊鐸批示奏摺常坐的御案整理一遍,墨水研好,茶水點心也準備好。雖然覺得再無不妥了,可還是提心吊膽的,皇上前些日子每晚都歇在天籟閣,昨晚卻破天荒的回來了,回來後獨自回了寢殿,也不讓人伺候,心情不好更是顯而易見的。
趙六兒正琢磨着心事,外面又內官高聲給皇上請安。趙六兒忙迎了出去,果然皇上臉色極差,甫一進入殿內,便對趙六兒吩咐道:“速着人去北鎮撫司衙門傳杜紫英過來見朕。”
趙六兒忙指派了一個內官前去傳旨,七月底的天日間還有些燥熱,趙六兒上前服侍着楊鐸脫下身上厚重的冠服,拿了件竹青色淞江棉布道袍服侍着楊鐸換上。
楊鐸一邊接過趙六兒遞來的涼茶喝着,一邊問道:“西苑可去過了?”
趙六兒忙道:“回皇上的話,奴婢已經去過了。”
“林夫人還沒說吧?”
趙六兒其實也不明白皇上到底要林夫人說什麼,不過看情形應該是沒說,道:“奴婢去的時候林夫人與王妃,不是,林娘娘,林夫人與林娘娘正在西進間,奴婢遵照皇上的吩咐,把林夫人請到了偏殿裡,看情形林夫人還沒說呢。”
林娘娘三個字聽在楊鐸耳朵裡只覺得十分別扭,撂下青花蓮紋蓋碗,斥道:“誰讓你們叫的林娘娘,以後把這稱呼給改了。”
趙六兒忙道:“都是奴婢的錯兒,皇上消消氣,奴婢以後再也不亂叫了。”心裡卻覺得真是爲難死了,楊鐸不讓他們喚王妃林娘娘,可是又如何稱呼呢?難不成還叫王妃?不過他也只敢腹議,不敢問。
楊鐸在御案前坐了,趙六兒見他額頭上仍有細細的汗珠子滲出來,就讓幾個小太監把裝冰的琺琅彩銅鼎往龍案前移了移,又拿起一把摺扇子在一旁給楊鐸扇着。
楊鐸在硯臺中潤了筆,掀開一張奏摺看着,隨口道:“讓他們都下去吧。”
趙六兒忙應了一聲,向殿中侍立的其餘人等使了個眼色,衆人皆斂聲屏氣的退出屋外。
楊鐸一邊奮筆疾書批着手中的奏摺,一邊向趙六兒道:“你可知道今日林夫人原本要告訴王妃的是什麼事兒?”
趙六兒忙答道:“奴婢愚鈍,不知道。”
楊鐸頓了頓,淡淡說道:“跟上次派你去杭州查的事情有關。”
趙六兒腦中靈光一閃,已會過意來,歡喜道:“皇上是想讓林夫人親口告訴王妃的身世?”
楊鐸“嗯”了一聲,又拿起另外一本奏摺掀了開來。
趙六兒抓了下腦瓜子,“可是,可是皇上讓奴婢去傳口諭,口諭是不讓林夫人對她說,她..皇上爲何又不告訴王妃了?按理說王妃是得知道自己的身世啊。”
楊鐸滿腹心事,卻無一人能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何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大約只是爲了她昨晚的冷漠?他改了主意後很快又後了悔,可是偏生那些大臣們又毫無眼色,一個接一個的上疏,拖到散朝,本想不顧顏面的再去找林夫人,可是看了看時間又只能作罷,這個時辰林夫人怕早已走了吧。也只能再找機會了!楊鐸在心裡嘆息了一聲,一邊望着遠處案几上的花瓶出神,一邊隨口問道:“這個時節御花園裡的花兒都開了吧?”
趙六兒的腦子轉的再快,也趕不上楊鐸思緒的變化,愣了愣,道:“都開了,皇上是要去賞花兒嗎?”
楊鐸冷笑一聲,目光在案頭那一大堆奏摺上掃了一眼,幾分無奈的道:“我哪有時間去看花兒啊,你就替朕去看看吧,順便摘幾朵好看的回來插瓶。”
趙六兒向來都知道他這位主子是風雅之人,可是他在這些上面實在不懂,有些爲難的道:“皇上這個差事按說是個好差事,可是奴婢於這花花草草上實在沒下過功夫,所知甚少,看着花花綠綠的奴婢都分不清誰是誰,怕回頭摘回來的花再不合皇上的意,徒惹皇上生氣。還是請皇上給奴婢個準話兒吧。”
楊鐸默了一瞬,從脣間擠出兩個字,“木槿。”語調竟然是少有的柔和。
趙六兒是個粗枝大葉的人,沒張茂林那麼細緻,也沒留意楊鐸語調的變換,心裡尋思的卻是:果然,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幸好問了,不問的話回頭一定辦砸了!他暗自鬆了口氣,又格外用心的替楊鐸打着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