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芷旋走進清風閣後方的小花廳,看到了何媽媽。
何媽媽滿臉堆笑,上前來曲膝行禮,“奴婢給三姑奶奶請安了。”
香芷旋笑着頷首,落座後問道:“二姐要你來給我遞話?”
“是。”何媽媽笑容矜持,“三姑奶奶若是覺得話不中聽,可千萬別責怪奴婢,畢竟是二小姐千叮嚀萬囑咐要我轉述的。”
“你只管說。”香芷旋笑意舒緩,“她年長我幾個月,長幼有別;她是庶出,尊卑有別。便是言語唐突,我也理當擔待一二。”
何媽媽笑容微僵,卻是轉瞬就調整了情緒,道:“二小姐說,她與意中人情投意合琴瑟和鳴,日子好不快活,這般情形,卻是連累三姑奶奶替她嫁給襲四爺才得來的。她說自己不要的姻緣,三姑奶奶卻接受了,日子不論如意與否,她總歸是有些不安,便想問問您有什麼難處,能幫的她一定幫。”說到這裡,她語聲頓了頓,現出與有榮焉的神色,“對了,二小姐的情郎是這京城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三姑奶奶想要什麼補償,他和二小姐都能成全。”
這番話的意思是說,香綺旋不要的東西,她香芷旋纔有機會得到。換句話說,香芷旋過得如意的話,要感激二姐;過得不如意的話,那就是自找倒黴,活該。
香芷旋深凝了何媽媽一眼,挑了挑眉。這一挑眉,便現出了些許刁蠻、凌厲。雖是依然含笑,還是讓人打怵。
何媽媽卻不以爲意,繼續道:“二小姐也不想瞞您,她在您嫁進襲府之前就到了京城。襲府是高門,可畢竟是武夫居多,能享一時風光,卻也免不得有鳥盡弓藏之日。二小姐的情郎卻是不同,不是武夫,而且身份尊貴。二小姐的意思是,到底是姐妹一場,來日她出閣之後,還是該常來常往,有些事不需誰提醒,三姑奶奶也該明白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這一番話的意思,是讓香芷旋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將香綺旋與人私奔的事情宣揚出去。
香芷旋牽了牽嘴角,“媽媽說的是,我都記下了。”
倒讓何媽媽一愣。香氏三姐妹,個個是嬌小姐的身子、破落戶的性子。這些話多難聽多刺心啊,傻子也知道二小姐是故意來噁心人的,可香芷旋竟沒動怒。
莫不是在婆家的日子太艱難,這纔有所收斂?這是何媽媽第一個念頭,轉念就打消。成婚才六七天而已,襲家是京城望族,並且襲朗還臥病在牀,總不能急着刁難新進門的媳婦……不等她理清思緒,香芷旋已繼續道:
“可我到底年紀小,沒個時時在跟前耳提面命的,我怕是記不住,又是個沒城府的,不定哪日就將家中醜事宣揚出去了。是以,何媽媽還是留下來吧,也好時時提點我幾句。”她語聲微頓,脣畔漾出瞭然的笑意,“二姐既然要你來,你既然敢上門找我,又都瞭解我的性情,想來早已算到我有此舉。”
何媽媽也笑起來,“三姑奶奶聰慧,這些事自然一想便知。您要我在這府中住幾日,我當然不敢反對。只是您可別留我太久,二小姐命人上門來尋人就不好了。”又補充道,“橫豎您已嫁過來了,有些事當然是不想鬧出去落人恥笑。”
“原來你們還知道那是爲人恥笑的事啊?”香芷旋好笑地道,“我還以爲只我一個引以爲恥呢。”
何媽媽不爲所動,“待到二小姐十里紅妝風光出嫁時,誰還會追究前塵事。”
“嗯,能看開總歸是好事。”香芷旋起身喚薔薇,“把她安排到後罩房。”
何媽媽看看薔薇,再看看站在香芷旋身後的鈴蘭,目露困惑,“這兩個丫頭……是哪兒來的?以前從未見過。以前服侍您的幾個人呢?”
“沒讓她們進府,在外幫我打理着陪嫁的宅院、鋪子。”香芷旋好脾氣地應一句,起身往外,“你跟着二姐奔波一番也辛苦了,去歇歇吧。”
何媽媽跟着薔薇去往後罩房的路上,笑着問道:“你是襲府的人麼?”一面說一面打量,見薔薇如香芷旋一般,身形甚是柔弱,便搖了搖頭,“不像,不是這府裡的人。難不成你是陪嫁的丫鬟?”
“管得着麼?”薔薇斜睨何媽媽一眼。她不是香家下人,更非襲府的丫鬟。四奶奶遠嫁途中偶遇她與鈴蘭,施恩相助。她們無以爲報,便一路跟來京城,每日盡心服侍。只是,這些沒必要對誰說起。
何媽媽討了個沒趣,訕訕地笑着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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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芷旋出門後,襲朗將手邊一頁經文抄完,放下筆略作歇息,踱步到了炕桌前,凝眸看着白玉花瓶內的玫瑰。
花有三色,紅色居多,黃色次之,白色最少,只得三支。
她隨手放在炕桌上的那一支,正是純白玫瑰。
起初他不過是閒閒一瞥,待要走開時又看了看,便看出了端倪,凝了眸光,神色越來越專注。
此刻,花瓶裡的花束看起來毫無奪目之處,似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杵在那兒,毫無閃光點。
若只是爲了這樣一個情形,她又何須浪費這麼久的時間。前幾日她罷手時,花束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引人側目的情形。
所以關鍵是在於最後這一枝花?
他審視着瓶口內錯落的花枝,琢磨着她的佈局。
冷眼一瞧,都似她信手丟進花瓶,再一深究,便知每一枝花都在它該在的位置——花枝的長短、顏色的不同都算進去了。
越是細品,越是覺得有點兒玄妙。
其中間隙不少,可是餘下的這一枝花,到底放在哪一處才最妥當?
他閉上眼睛,逐次想象那支花在不同的位置的情形。
是在這期間,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入室,聽到她解下披風的細微聲響。
便睜開眼睛,看了過去。
香芷旋緩步走過來,掛着淺淺的笑,“陪嫁宅子裡沒什麼事,那個人又服侍了我許久,我便將她留在府中幾日,閒來說說話。”
襲朗頷首,示意知道了。也品出了她言語背後的意思:這是她的事,她自己就決定了,此刻只是知會他一聲。
理當如此。
香芷旋見他站在炕桌前,自然記起了先前擱置的事。她一面走,一面凝眸細看,到了近前拈起花枝,手勢從容地放入花瓶。
襲朗隨着她的手勢看過去,發現一束香花就此鮮活起來,有着別樣的風情。煞是悅目。
他緩緩移動腳步,從不同的方位審視,竟都挑不出瑕疵,只覺賞心悅目。他向她投去一瞥,透着自心而生的欣賞。
插花肯定是門學問,但是精通到她這地步的,他還沒遇見過。手法當真是出奇。
香芷旋對上他的視線,抿脣微笑。
這時候,金釧捧着托盤進門來,到了襲朗身側,曲膝行禮,“四爺,到服藥的時辰了。”
襲朗漫應一聲,蹙了蹙眉。
香芷旋笑意漸濃。每到這時候,他就會流露出這樣的表情,很不情願,小孩子似的。她自幼就如此,怕苦,怕疼,卻從沒想過,一個征戰沙場的人也會這樣。
襲朗察覺到她笑容裡隱約一點揶揄,沒好氣地斜了她一眼。從與她成親兩個月之前就開始日日服用這苦澀至極的湯藥,換誰受得了?
香芷旋的視線轉移到別處,仍是笑笑的。
這期間,金釧將藥碗放在炕桌一側,吩咐小丫鬟奉上一杯清水。
襲朗落座,將湯藥一口一口喝下,因着方纔那個人的笑靨,忍着沒蹙眉。繼而端了水杯,喝了幾口水。
金釧眼中現出些許疼惜,俏生生笑問道:“四爺午間有沒有比較想吃的?”他總是在飯前半個時辰服藥,此刻吩咐下去,時間也來得及。
“如常即可。”襲朗並不講究這些。
“是。”金釧脆生生應聲,又道,“廚房裡新來的廚子做的一道鴿子湯很受讚譽,四爺嚐嚐?”
“怎樣都好。”襲朗漫應一聲。
金釧面上一喜,正要繼續推薦別的菜餚,香芷旋發話了:
“沒別的事了,你下去吧。”
“是。”金釧應聲之後,飛快地看向襲朗,見他毫無反應,這才行禮退下。
香芷旋則望着金釧窈窕的背影,若有所思。
是在成婚第二日,老夫人將金釧賞了她。都沒露面的,只讓房裡的管事媽媽帶着金釧過來傳了句話。
那個貪財的老婦人,當自己是誰了?隔輩人的事,怎麼好意思一再幹涉的?
金釧呢,過來之後負責打理膳食,卻慣會偷懶,除了服侍襲朗分外殷勤,什麼事都不做。老夫人的心思、金釧的妄想,一看便知。
她是抵抗不過家族之命和所謂的媒妁之言,可她嫁過來,絕不是來受窩囊氣的。
她只是希望,襲家這名門望族之中,金釧只是特例——別讓她就此輕瞧甚至蔑視了這門第纔好。
午間,香芷旋和襲朗相對用飯時,前者看着滿桌的菜餚,蹙了眉。
襲朗面前是四樣口味清淡的菜餚,一碗鴿子湯。
她面前是六菜一湯,俱是油重味鹹甚而辛辣之物。她總不能將筷子伸到襲朗那邊去。
耐着性子逐一嚐了面前的菜餚,心裡的火氣一再躥升、一再壓制,到最後,她還是忍不了,筷子“啪”一聲放到桌面,擡眼看向正笑盈盈盯着襲朗的金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