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朗沒想到顧衛卿會來牢裡看自己。
以至於看到她,他以爲自己在做夢。顧衛卿依然是平素的男子打扮,若不細看,根本瞧不出來寬大衣裳下那微微隆起的腹部。
蘇朗有些猶豫的近前,手扒着鐵欄杆,低聲道:“玉卿?”
顧衛卿冷靜而安靜的和他對視,沒有心虛,沒有歉疚,沒有同情,也沒有安慰。可這樣的顧衛卿才讓蘇朗覺得安心,他不想看到顧衛卿對他流露出來的痛悔、失望和負罪,就像現在這樣,纔是顧衛卿。
他低沉的笑笑,道:“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顧衛卿只平靜的聽他喃喃自語。
蘇朗知道她不擅做兒女情長,自己做得多了,難免被她輕視,當下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既然命不久於人世,唯一牽掛的也就是這點兒執念,能見到你,我死而無憾。”
顧衛卿這纔開口:“你後悔了嗎?”
蘇朗眼底涌上痛楚,卻還是搖頭:“不後悔。我知道你當時是真心,我當時亦是真心,能得你真心相換,此生無憾。”
顧衛卿便輕籲一口氣,道:“那就好,你後不後悔,都與我沒什麼關係,不過是自己得個安慰罷了。”
蘇朗倒笑了:“你還真不會安慰人,說真的,我其實,就算你真的對我沒有一點兒同情,可你假裝同情一下會怎麼樣?”
顧衛卿很認真的道:“我的同情能救你的命?”
當然不能,說不定她的同情越多,他死得越快。
其實很多事他不是不懂,只是被情障所迷,不肯相信,並且因爲他自認付出得比顧衛卿多,所以執意想要更多,她不肯回饋,他便只剩怨恨罷了。
就好比上次她親自傷他。
以賀琮的德性,不是此時,也是將來,總有那麼一天。他故意選擇在那個時候,逼着顧衛卿親自動手,何嘗不是逼得自己對她死心,逼着顧衛卿做出選擇?
她爲了她自己活命也好,爲了他活命也罷,都只能由着賀琮把控。
蘇朗嘴角浮起笑,道:“你還真是務實,是不是沒用的東西,包括沒用的感情,你都不會有?”
顧衛卿想了想道:“我沒你想得那麼超凡脫俗,說到底也不過是凡人一個,所以做不到你所說那樣絕情斷欲。”
他有時候真恨她如此涼薄,可換個角度想,待在賀琮身邊,也只有這樣的涼薄寡情才能待得下去,否則自己先自羞愧死了。
人生在世,不管什麼有多重要,首先得活着吧?
在這種事上,蘇朗都自認不及顧衛卿多矣。
他笑了笑,道:“我現在倒慶幸,你能如此涼薄寡情,最好真的絕情斷欲,那樣,你纔不會痛苦。”
坐在一邊喝茶的賀琮氣得眼眉都立起來了:呸,他倒做得好夢。涼薄寡情,那是對他,總之他這輩子也休想指望顧衛猶豫對他的感情有所迴應。
顧衛卿揚揚眉,對此不置可否。
蘇朗現在對顧衛卿真的不抱什麼希望,她務實,她怕死,她自私,他之於她而言不過是可供利用的一個工具,如今已然沒用,他是死是活她怎麼會關心?若她有餘力,或許她還能救自己一命,可明顯現在賀琮對她只會更加嚴密監視,她自顧尚且不暇,如何顧及他?
可他就是存了那份執念,想着他若真死了,她會不會難過?就算她不難過,可他想再看她最後一眼。
蘇朗道:“我死不足惜,只想問你一句,當日你所說可還有效?我不奢求你的眼淚陪我入葬,只盼着你的兒女,能在年節替我祭祀一杯水酒,足矣。”
顧衛卿眼神平靜,沒有一絲動容,到這會兒她也沒有和蘇朗挑破真相的意思,只道:“當然,我一向說話算數。”
蘇朗點點頭,苦笑了笑道:“那就好。”他靠在柵欄上,輕聲問顧衛卿:“玉卿,我現在向你道歉,你能不能原諒我?”
顧衛卿反問道:“你能原諒你自己麼?”
蘇朗一怔。
顧衛卿道:“你在顧家門口負荊請罪,多大的罪孽,在那一刻也能抵消了,何必非得求我的原諒?我原諒你如何?不原諒你又如何?”
良久,蘇朗失笑,道:“我明白了。”
顧衛卿道:“珍重。”說完轉身要走,蘇朗叫住她:“玉卿——”
顧衛卿並未回頭,只朝他擺擺手:“多說無益。”徑自離開。
蘇朗頹然的盯着她的背影,喃喃道:“真狠心,哪怕說句軟和話呢,或者再給我許一個美麗的希望,此生不成,那就來世……”
賀琮在一旁氣得得:“做夢,你要是死了,本王就拿桃木鎮住你的鬼魂,讓你永世不得超生,也免得你在一旁給本王搗亂。還來世?”
上了馬車,賀琮憋着氣問顧衛卿:“心滿意足了?”
顧衛卿難得的朝他舒緩一笑,真實實意的道:“多謝王爺。”
賀琮有些受寵若驚,他就不明白了:“叫你見個蘇朗罷了,能有多少恩德,你至於這麼謝本王?”
那就不謝。
顧衛卿笑意漸斂,挪開視線,徑自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歪着。
賀琮暗悔又說錯了話,他們兩個已經許久不曾好好說話了,他怎麼又哪壺不開提哪壺?都讓她見了蘇朗了,自己還說這風涼話做什麼?
賀琮咳了一聲,關切的問詢道:“你累不累?”
顧衛卿闔着眼搖頭,又是一副油鹽不浸的模樣。
他只能沒話找話:“那個,牢房裡又潮又暗,本王怕你受了寒,回去叫孫太醫替你開劑方子……”
顧衛卿現在一提藥就想吐,下意識的扯了扯袖子,蹙起秀眉,到底沒說“不用”,只道:“那就開副安神的湯藥吧。”
賀琮驚問:“你最近睡得不好?”
顧衛卿敷衍的嗯了一聲。
賀琮是壓根不敢指望她屈身來就自己,只好自己俯就她,板着一張臉道:“如今天氣漸漸轉涼,你又一向怕冷,晚上肯定睡不好,嗯,本王今晚就搬過去……”
他搬過去做什麼?替她暖牀?顧衛卿睜大眼不解的望着賀琮。
賀琮身份淪落,卻又不甘心承認,只睜着倆眼說瞎話:“本王最近也怕冷的很,正好你替本王暖暖牀。”